旁觀者的自由介入——讀《許倬云談話錄》
《許倬云談話錄》是一本堪與何兆武先生的口述史《上學記》媲美的“枕邊讀物”,文字清新自然,而睿識洞見,俯拾皆是。歷史學家許先生在談話中說,他因為身體之特殊情態(tài),而只能做一名生活的旁觀者,而歷史研究者正可謂旁觀者的角色,這只是許先生生命世界之一部,通觀這冊談話錄,可以發(fā)現(xiàn),許先生絕不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反而是一個公共生活的積極介入者,這既包括對學術性公共生活的參與和推動,比如對于兩岸三地高等研究院之創(chuàng)設的推動,對成立蔣經(jīng)國基金會的參與等,也包括對政治性公共生活的自覺投入。
這種介入,與許先生對于學者之社會定位的理解有莫大關系。他在批評今日美國的知識界時指出,“現(xiàn)在美國沒有知識分子,只有專家。本來享受了比別人更多的優(yōu)待,就有責任付出更多,可是這批人沒有自覺的責任感,也沒有自覺的意識。沒有知識分子就沒有批判,批判與創(chuàng)造是兩條腿,有一批人創(chuàng)造,有一批人批判。沒有批判,這個社會就靜止了。所以,知識分子要有自覺。不自覺,他就以專門的學問去換功名利祿?!倍谠S先生看來,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絕不僅僅意味著公共輿論之參與,同時也意味著社會運動之介入以及公民生活之推動。許先生在芝加哥大學求學時期的政治實踐,更是強化了其對于知識人之社會角色的認同。據(jù)他所述,當時的芝加哥(1950年代末期)是自由教會的溫床,時時刻刻有一批年輕的理想牧師,從本來的教會里背叛出來,要自由,要民主,要個人。行動不便的許先生開一個小電車,與神學院學生一起去火車站接南方黑人,告訴黑人他的權利在哪里。選舉的時候,他跟當?shù)貙W生一起去監(jiān)督投票的情況,到黑人社區(qū)解釋他們的權利。而與他的留學生活形成對照的是哈佛大學等名校的華裔學生,因為共同的文化、語言、種族而聚集在一起,很少與其他種族互動,常駐在燕京學社的圖書館,成為純粹的學人。許先生覺得這種學生生活不免乏味。從許先生一生卓然有成的學術成就來看,學者對于政治的關切與介入,并不必然意味著會構成對于學術生命的窒礙,反而有時候會給予學者以充沛昂然之生命精神,這種生命精神恰恰是學術創(chuàng)造者所必不可少的要素。
許先生少時親歷了戰(zhàn)亂時期的中國,尤其是親眼目睹了日本軍隊在中國的殘虐行徑,他自然生發(fā)著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并且與其青少年時期的同學一樣有著左傾傾向。他在回答訪問者李懷宇關于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的問題時說:“我們這一代在戰(zhàn)爭中長大,看見過日本人打中國人種種的事情,我們看見過戰(zhàn)爭里產(chǎn)生許多的災害,許多的悲劇,驚心動魄,刻骨銘心。”因而都會或多或少有一份民族主義情懷。但隨著許先生生活閱歷的增加,以及知識見識的拓寬,尤其是因為他所從事的恰恰是一種世界史范圍內(nèi)的比較文化研究,他逐漸意識到民族主義情緒雖自然,卻必須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內(nèi),否則便可能導致一葉障目的盲視和短視。比如他所敘述的與宗教社會學家楊慶堃的故事就說明了這一點。楊認為新中國的建設非常好,許不贊同,與其辯論了四個小時,本來親密的友情大受傷害。后來的社會變化使楊的心靈受到打擊,他整個人垮下來了,健康狀況直線下降,精神也受到傷害,他最后對許先生說:“倬云,你是對的。”許先生縱覽、思索二十世紀以國家名義而炮制的種種罪惡,而形成了其核心的價值觀:“我到五十歲才拿自己的愛國思想擺在一邊,我覺得不能盲目地愛國,我發(fā)愿關懷全世界的人類跟個別人的尊嚴。只有人類社會全體和個別的個人,具有真實的存在意義,國和族,及各種共同體,都是經(jīng)常變動的,不是真實的存在。到五十歲我才理解,我在抗戰(zhàn)期間被日本人打出來的愛國思想,固然是不容懷疑的情緒,但是到五十歲以后,我理解到人間多少罪惡是以國家之名在進行?!边@段話,平實真誠,有著歷史學家的良知與體溫,讓我突然就想起了海子的詩歌里所寫道的一句話:“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笨磥?,在最高的層面上,歷史學家與詩人都是人類主義者(并非人類中心主義)和普世價值的堅守者,橫豎是水,可以相通,他們都是能夠讓我們穿透意識形態(tài)的重重迷霧,而窺知歷史與人性真相、進而呵護生命之尊嚴與自由的人。
《許倬云談話錄》的價值絕不僅僅在于上述掛一漏萬的思想層面,在我看來,這本率性而談的口述史,也是一本難得的史料書,教育史、社會史、學術史、海外華人史等都可以從中采擇到珍貴的史料。比如許先生所詳細描述的民國時期無錫的輔仁中學的學制、課程和教師狀況,提供了非常翔實的民國時期教會學校史資料。而其描述的無錫社會網(wǎng)絡,包括文會、茶館、公園等當?shù)厥考澖煌墓部臻g,以及無錫商會組織之狀況,都是難得的民國江南社會史之“實錄”。許先生對于臺灣學術界、美國華裔學術界非常熟悉,他所提及、臧否的學者涵蓋面非常之廣,而且評論大體上客觀公允,對于我們了解兩地的學術脈絡與學人群體亦有極大之幫助。
學人本色的許先生最核心的關切還是在學術之上,尤其是學術界的整體生態(tài)和學術環(huán)境等議題。他對于大陸學術界和政府的建議實在是有如晨鐘暮鼓一樣發(fā)人深?。骸敖裉鞂W術界非常顯著地崇洋媚外,也非常顯著地抱殘守缺,這兩者是相配而行的。抱殘守缺又不能見全貌,所以崇洋媚外,取外面東西來填補,沒有自發(fā)的精神,有聰明才智但是不敢放,不敢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來解決自己的精神困擾和饑渴,這是值得擔憂的事情。所以,假如改革開放真有大義而為的政府,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放松人的思想,一定要放松資源鼓動民間的財富,也釋放若干的資源,鼓勵在學術界、文化界做尋找價值、重建價值的工作?!痹S先生言辭雖嚴厲,而正可見其對于大陸學界期待之深,這種期許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導致其對于臺灣學術界的“偏見”。他在訪談中居然會認為:“坦白講,臺灣今天的學術環(huán)境比大陸還壞,因為臺灣除了常見的官僚主義之外,還受累于‘校園民主’。每一個人都獨立自主,都一個人都有否決權,校園民主使得集體合作變得非常困難?!边@讓對于臺灣學術界高山仰止的我輩大跌眼鏡,我們所念茲在茲的校園民主,居然成為了學術的障礙,即此可見,許先生對于大陸的一些集體攻關的重大課題的真相還相當之隔膜。瑕不掩瑜,整體而言,許先生對于學術界的批評是值得兩岸三地的學者共同反思的。
讀此書,一個最大的感慨是,生不逢時的許先生,又遭遇先天的身體殘缺,卻時時抱持著茍日新,又日新的儒家精神,勇武精進,毫不松懈,且一生都樂觀豁達,從無怨天尤人之語,反而時時持感恩之心,這種心態(tài)和精神,更是不可輕忽值得細味的學人氣象。
本文選自《書架上的近代中國:一個人的閱讀史》(唐小兵 著 東方出版社 2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