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一期的《上海文學》出現(xiàn)了一個新專欄“結(jié)網(wǎng)紀事”，作家陳村刊發(fā)《從電腦說起》，回憶自己1992年買電腦之后的故事，我讀得興致盎然。

原來陳村在電腦上挖地雷、接龍、炸魚，跟女兒玩大富翁，跟兒子玩暴力摩托，自己開飛機，飛上去就無法降落只能墜毀；原來他在電腦上下圍棋，俞斌九段創(chuàng)作的單機版軟件，他可將對手吃得一個子不剩（沒料到多年后所有棋手被電腦羞辱）。上網(wǎng)后還是下圍棋，ID“殺一盤嗎”，下得“無可救藥，贏了還想贏，想升級，輸了想扳回，遇到那種無賴恨得要爬進屏幕揍他”。

他用電腦寫的第一篇文章叫《和電腦生氣》，如今仍不厭其煩地宣傳電腦，寫過《電腦獻辭》《為電腦發(fā)燒》《相逢在西派?！贰段液碗娔X》《不玩太虧》《和電腦游戲》……

很長時間沒讀陳村的文字，一讀仍愛不釋手。還是那個陳村，小說之外，被稱為網(wǎng)絡文學師爺?shù)年惔?，在網(wǎng)絡世界里嬉笑怒罵灑脫率真的陳村，今年陸續(xù)推出《走通大渡河》《結(jié)網(wǎng)紀事》等作品。中華讀書報近日專訪陳村，讓我們重新走近他博大而風趣的精神世界。

作家陳村。楊樂山水攝影

陳村，1954年生于上海?；刈濉１久麠钸z華。1971年赴安徽省無為縣農(nóng)村插隊落戶。1975年病退回滬，在里弄生產(chǎn)組做工。1977年參加高考，來年入學上海師范學院政教系?？?。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0年大學畢業(yè)，任上海市政二公司職工學校教員。1985年任職于上海作家協(xié)會，2013年當選副主席。2014年當選上海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會長，2015 年退休。1999 年起在榕樹下、99 書城等網(wǎng)站兼職，任藝術總監(jiān)、版主、總版主等。出版《陳村文集》，長篇小說《鮮花和》《從前》等，中短篇小說集《走通大渡河》《少男少女，一共七個》等，散文集《今夜的孤獨》《生活風景》《陳村碎語》《五根日記》等。

中華讀書報：自1999年起，您先后在榕樹下、99書城等網(wǎng)站兼職，還是上海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首屆會長，曾任《網(wǎng)文新觀察》主編，近來又在《上海文學》開辟“結(jié)網(wǎng)紀事”專欄。作為最早一批參與、見證網(wǎng)絡發(fā)展的作家，您如何評價網(wǎng)絡文學的發(fā)展與變化？

陳村：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到今天，它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遠遠超出當年的預期。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做大做強，其中有硬件軟件的支持，也有中國人與文學的親和。全球也就是這塊土地上，作品海嘯般涌出。文學寫作成為一個人人可能參與的現(xiàn)象級活動，令人目不暇接。我作為一個較早的參與者，有幸見證了它的風起云涌。

當然，文學除了廣度還有深度。期待更多的好作家、好作品的出現(xiàn)。出不了李白杜甫，全唐詩就黯淡許多。沒有曹雪芹，中國小說也就難以談論海拔。

中華讀書報：最早成名的那些網(wǎng)絡作家，有的轉(zhuǎn)行，有的轉(zhuǎn)向傳統(tǒng)寫作。一代又一代的網(wǎng)絡作家在成長。您還一直關注網(wǎng)絡文學嗎？

陳村：我常翻看一些作品和介紹，翻看一些專著和評論，關注網(wǎng)絡文學的走向。前兩年當網(wǎng)絡小說獎的評委，看作品多些?，F(xiàn)在因眼睛的問題，無法閱讀很長的作品。網(wǎng)絡作家非常辛苦，他們和網(wǎng)站合作走出了一條前無古人的路。

中華讀書報：您做了很多積極的推進網(wǎng)絡文學的事和文藝實驗。

陳村：我對文學將如何變異很好奇，對打破文學的傳統(tǒng)圈層有興趣，期待新的元素加入。新的觀念和形式，在網(wǎng)上容易萌芽。網(wǎng)上也是人性的錨地。我樂于觀察人，更多是一個“目擊者”，東看西看。當過十年論壇版主，在網(wǎng)絡一線感受人性的折騰。可以認為我在拾掇花園，也可認為我在打掃廁所。

中華讀書報：《結(jié)網(wǎng)紀事》要結(jié)集出版了，能具體談談嗎？

陳村：書中的文章在一年半中陸續(xù)寫成，以專欄形式發(fā)表在《上海文學》雜志2024年各期和2025年1-5期，一共十七篇。所記的事情大致是從購買電腦的1992年到我退休的2015年。發(fā)表在雜志上時無圖?！渡虾Ｎ膶W》發(fā)到其微信公眾號時，我為它們配上了相關圖片。這兩個月，我重讀文章，個別地方做了修正和潤飾。

剛才，我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一本《勇往直前》的圖文書，作者中有吳亮和朱新建。他們也是我書中重重寫到的人物?？蓢@的是，朱爺早已病故，老吳亮正在護理院。那么滔滔不絕的人，一個無法再開口，一個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人世就是這樣。

我的電腦中有個文件名叫《逝者》，記著一百多名朋友和熟人，按去世時間排列，標注生卒年月。排成很長的隊列，觸目驚心。最后一個是我，有生年尚無卒年，我先寫在文中，算是自首，免得我死了沒人幫我加上。

確實是自首，我不期待永生。不忌諱談生死。只是想起那些亡故的朋友常常痛心。那是何等有趣的人。我們玩得那么開心，我們以為那樣的日子會天長地久。說停就停了。趁自己還能寫字，就再寫上幾個字吧，這是我寫此專欄的動力。

中華讀書報：在《結(jié)網(wǎng)紀事》中，我們看到了很多諸如《唇槍舌劍與稱兄道弟》那樣的過往舊事。今天重提，您覺得有何價值和意義？

陳村：如果要研究一個時期的生態(tài)，論壇和其他社交平臺是最好的標本。人們在那里展示自己，有惺惺相惜，也有沖撞和格斗。論壇上短兵相接，理論上全世界都可同步看到，對斗士和觀眾都是一種刺激。這中間有不少精彩的表現(xiàn)，但它好像寫在沙灘上，海潮一來掃除干凈。我在《上海文學》寫了一年半的專欄，無非是撿幾個貝殼，給大家看看大海的饋贈。我很早就呼吁，希望圖書館檔案館系統(tǒng)能收藏網(wǎng)絡的資訊。

那些往事，當事人自己都可能忘記了。重看這些記錄，可以反芻，哪些身段漂亮，哪幾步不漂亮。還應與人為善，我沒有寫絕。

中華讀書報：記錄的都是跟電腦和網(wǎng)絡相關的事情嗎？

陳村：中心情節(jié)發(fā)生在我當論壇版主的十年。在論壇內(nèi)外認識許多人，聽說許多人際關系。很有看頭。誰的一生不這樣呢？寫成文字，告誡自己與人為善，且將紅眼翻作白眼或干脆閉眼。我們再能，有的東西寫不了，有的事情別去寫，那些不是東西的東西不糾纏。做人都做成了老頭，盡管離耳順的境界尚遠，但稍稍懂了一點悖論，看到南轅北轍，自然有點胸悶。

不僅是我，還有許多作家，最熟悉的最想寫的東西從來不寫。列夫·托爾斯泰寫了那么多文字，但是令他晚年出走尋死的心緒他不寫。不是虛偽，而是無奈吧，不讓自己與他人受傷。只有強大到畢加索，才能肆無忌憚去畫不雅的畫。蠻橫到詹姆斯·喬伊斯，才寫那些令人心知肚明的信。一般人經(jīng)不起傷害，會抑郁，會癲狂，要以花遮面，要靠濾鏡生存。人到底是什么？我在論壇看到的比書本上多一點，雜一點，像聽鬼故事，網(wǎng)絡是個害人精。

中華讀書報：您如何看今天的網(wǎng)絡？

陳村：更加說不清了。人工智能這個熊孩子，搗毀人類預設的前景。從文學，到人類，到世界，到宇宙，這個地球不知它將轉(zhuǎn)向哪里。既然無法知道，也就淡定吧。還有生死相伴，可能真是一種幸福。

中華讀書報：《結(jié)網(wǎng)紀事》之后您打算做什么？

陳村：從發(fā)表第一篇文字算起，我的寫作履歷已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目力、體力和腦力迅速衰退，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早晚會停車。我接著想做的事情是給自己做一個作品年表，編一個年譜，留給孩子，讓他們看一眼自己的父親是怎么就活得七顛八倒雞零狗碎的。

中華讀書報：最近，河南文藝出版社推出的“百年中篇小說名家經(jīng)典”叢書，收入了您的三篇代表作?！蹲咄ù蠖珊印穱@敘事者在探訪大渡河時看到的驚心動魄的景象，用時空交錯、思緒跳躍的手法寫出了大渡河的野性，描繪了當年踏勘隊員如何馴服這條烈性的河，走通這條古老而神秘的河。能借此談談您的敘事特點嗎？

陳村：我曾在20世紀80年代去大渡河采訪林業(yè)工人，去海南島采訪地礦員工，去青?；ㄍ翜喜稍L石油工人，還去過西沙群島。在現(xiàn)場聽他們的故事，看他們勞作，對這些生活工作在森林、礦區(qū)、海島和戈壁灘的弟兄們肅然起敬。艱苦、寂寞、危險，家庭不完整。我去去就走了，他們長年累月。這些寫作用什么手法不重要，追尋的是真實感，回到現(xiàn)場。

中華讀書報：先鋒作家走到今天也各自為陣，但繼續(xù)堅持寫作的作家仍保持著創(chuàng)新與探索。從1979年發(fā)表作品到今天，46年過去了，您如何評價自己的創(chuàng)作？

陳村：所謂先鋒是為文學開道。沒有新的元素加入，文學將死亡。不喜歡重復自己。我曾在文體上做過一些實驗，奢望能在文學既存的美之外加上幾個補丁，有一點歪曲。我對自己作品的期待是它們無可替代。順便說說，我對網(wǎng)絡上未見夢想中的小眾寫作有點失望，追求點擊，取悅讀者，已成為無堅不摧的臺風。

中華讀書報：《美女島》是一篇荒誕小說，借虛構(gòu)的、不合常理的故事來表現(xiàn)美的高傲以及美如何被毀滅。評論家何向陽在“重讀陳村”時提到“懷疑我真的讀懂過他嗎？”您覺得自己的小說難懂嗎？在碎片化閱讀的當下，如何有效閱讀陳村小說。您愿意和讀者交流一下嗎？

陳村：謝謝何向陽的閱讀和評論。她非常真誠，有思想，讀作品有困惑。我不喜歡無論什么作品都可用套路來解釋的批評家。

我自己覺得《美女島》的故事最好的表達是改編成一臺芭蕾。小美女們蹦蹦跳跳將一個喜劇演成了悲劇。那么神奇的島只能炸了。有多人曾聯(lián)系我說要改編戲劇和影視，因故沒繼續(xù)下去。那就再等等。在如今醫(yī)美盛行的年頭，突然變美的故事容易被理解了。我曾說，如果真有島上仙水的存在，其他的進程一定就像我寫的。這是非常寫實的作品。人類本性如此，只會這樣存在。

我寫好了，他人讀不讀毫無辦法。按我無禮的說法：不讀陳村是他的損失，不是作者的損失。

中華讀書報：在網(wǎng)絡世界浸淫多年，您的心態(tài)是不是也發(fā)生了很多變化？畢竟網(wǎng)絡讀者也在更新?lián)Q代。您如何看待網(wǎng)絡對自己的影響？

陳村：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出其不意的出現(xiàn)，我的后半生完全走偏了。過于貪玩，樂此不疲。當然我不后悔。網(wǎng)絡讓我看到人性的深處，看到生命的悖論，看到世界的豐富。網(wǎng)絡不僅僅是文學。它是人類生活的一個鏡像和預言，是地球人的心心念念。人生苦短，也因自己的慵懶，無法去做更多的事情，很是遺憾。

中華讀書報：您曾是“躺著讀書”論壇版主，為什么要起這么個名兒？

陳村：我在躺著讀書和小眾菜園兩個論壇板塊上耗費了十年，自己最喜歡的是去天涯社區(qū)玩。榕樹下的躺著讀書曾是個熙熙攘攘的地方，有許多文學青年在線，本是我寫過的一篇短文的標題。

我在文中說：“讀書的最佳姿勢不是在課桌前，而是枕上。凡讀書人都知此訣竅。身體安靜了，腦瓜才活躍得起來。何況讀書也是一類占有，當然以躺臥為首選姿勢。能有資格躺在自己身邊的，不能不是密友。自己能不拘禮儀躺著相會的，也是密友。無拘無束的，平平等等的，心心相印的。推想開去，放在床頭而不嫌的，必是人們心愛的物件。煙民將香煙放于枕邊，匪徒將手槍置于枕下。盡管書刊既不能防身，也抽它不著，愛書的人依然不棄不嫌，朝夕為伴，猶如永恒的蜜月?！?/p>

“我愛好書。好書和好女子一樣。你不能一五一十地說出它的短長，只有一種想與之親近的沖動。當你將身子放平，帶著思想的欲望和摩挲書頁的快感與其共享你生命中的時間時，你將無意追尋任何意義和見識，你只有一份過后才能體味的愉快?！?/p>

中華讀書報：您有枕邊書嗎？

陳村：我床邊是個書架，床頭有許多書，很雜。例如葉兆言《璩家花園》，吳亮《夭折的記憶》，德國人寫的《隱疾：名人與人格障礙》，蔣原倫《諸子論諸子：先秦文化窺豹》，何向陽《剎那》等。收到新書，我都翻一下。

中華讀書報：有什么書改變了您的人生嗎？

陳村：人像一段木頭，經(jīng)過一本本書的斧正，漸漸成型，有了面目。我二十來歲的時候讀到惠特曼《草葉集選》（楚圖南譯），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傅雷譯），正是讀它們的好時候。年輕的困難是找到自己，書幫了我。有這樣的書為伴，自己不能太無聊。

中華讀書報：哪一本書對您的影響最大？激發(fā)您寫作欲望的書呢？

陳村：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魯迅全集》。我通讀過魯迅先生的全部創(chuàng)作。但激發(fā)我寫作欲望的是那些爛書，寫得那么差還出版再版，我要寫一個給他們看看。近來我在網(wǎng)上挖墳，看看前輩作家寫過什么爛作，以此告誡自己。我也歡迎后生們看出我作品的不足為訓。

中華讀書報：您有什么樣的閱讀習慣？會記筆記嗎？喜歡快是慢讀？

陳村：當年借書不易，限時限刻要還，所以讀得很快，更沒空寫筆記。那些不急著還的書，我會抄下來。抄過唐詩，也抄過《草葉集選》。

中華讀書報：您最理想的閱讀體驗是怎樣的？

陳村：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想讀的書就在手邊，身邊有個大大的圖書室（包括存放在硬盤上的電子書），網(wǎng)上可以搜索到想讀的書刊。必須讀許多種書，宇宙天地、動植物、人類，讀自己讀不懂但有興趣的專業(yè)書，少讀或不讀流行的書，算命的書。以前都是躺著閱讀，現(xiàn)在面對屏幕常常坐讀。我的體驗，讀書最好的時候是生個不致命的毛病，住院期間，平時看不下去的普魯斯特頓時熠熠閃光。

中華讀書報：您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反復重讀的書有哪些？

陳村：我會翻看一些讀過的書。我喜歡《阿Q正傳》《紅樓夢》《湘行散記》《佩德羅·帕拉莫》等，看見它們就會翻看一會。

中華讀書報：回顧您的閱讀生活，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網(wǎng)絡時代是否沒有時間讀紙質(zhì)書了？

陳村：年輕時候讀書是最好的，它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一生。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后，讀閑書少了。一是大量時間被網(wǎng)絡耗用，二是人生的困惑溢出書本，更愿意多看看面前真實的社會和人生，看科技的新發(fā)現(xiàn)。重要的是意愿，只要想讀，總會有時間的。

中華讀書報：您有崇拜的作家嗎？

陳村：我有不少敬重的中外作家。私心最崇敬的是魯迅先生。

中華讀書報：對您來說，寫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陳村：寫作可以另造一個世界，讓自己透透氣?？梢杂袡C會站在他人的立場來看世界?？梢匀フ艺鎸嵉淖约骸？梢园l(fā)現(xiàn)自己的無能。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陳村：我十分想念史鐵生。很想再跟他一起抽煙，聊天。

中華讀書報：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陳村：我以前回答過這樣的問題，還是那三本：圍棋棋譜，人體攝影，自己的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