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美學,王朝聞的特殊性何在?
對上世紀90年代開始進行美學研究的學者來說,王朝聞是一個響當當?shù)拿?,他曾經代表著美學這門學科的一種風貌,體現(xiàn)了中國當代人從美學的角度對藝術之認識的深度與廣度。他很特殊。對這個特殊人物的研究,只要揭示其特殊性,就足以獲得理論建樹。王朝聞先生的特殊性在哪里?
這需要從中國的美學研究的隊伍構成說起。美學這個學科,或者說這門課,按理說是哲學的一個分支,應當是哲學學科的人進行研究的。在中國,一開始也確實是將之放在哲學學科開展相關學術研究的,比如鄧以蟄、宗白華、李澤厚和再晚一些的高爾泰,都是在哲學的學科范圍內從事美學研究。但是這門課還關系到一些具體的審美經驗,特別是對文學作品的審美經驗,加之中文系也把美學課作為基礎課,因此在中文系的文藝學所或文藝理論教研室中,有一批從事美學教學的教師也從事美學研究。他們的研究和文藝理論、文學批評史結合得緊,后來甚至產生了一個處于文藝學領地內的三級學科“文藝美學”,比如朱光潛就在中文系從事美學的教學與研究。這支隊伍最大。還有一支隊伍是在藝術類專業(yè)里從事美學的教學和研究,因為無論是美術還是音樂,或者戲劇和電影,這些藝術類專業(yè)也開美學課,往往偏重具體門類藝術,如繪畫美學或音樂美學之類的。這支隊伍也通常是“藝術概論”這門課的講授者。這支隊伍在美學領域中代表性的學者就是王朝聞。這三支隊伍之間沒有截然的界限,比如蔡儀,在中文系、美術學院和哲學系都從事過美學研究;呂澂也是在美術學院和哲學學科內都工作過。通常,講美學概論或美學原理課的老師,也是文學概論、藝術概論的講授者,但三支隊伍對于美學的認知還是有一些差異。一般來說哲學系的人講美學更側重原理性問題和本質的概括,在美的本質論、美與真與善的關系等問題上著力尤多,長于概念分析;而文學系出身的美學教學者則更側重審美經驗、審美范疇,也更樂于從文學史上找案例進行經驗分析和特征提煉;藝術學內研究美學的人,對于創(chuàng)作經驗、鑒賞經驗、形式美感更看重一些,是藝術家中心論的美學。王朝聞的美學思想就是藝術家中心論的美學,他自己編的教材《美學概論》和其他的美學著作,都有這個特點。
藝術家中心論的美學在中國不多見。通常人們認為研究美學的人應當通一藝,但西方美學史上這樣的美學家并不多,絕大部分美學家都是藝術的欣賞者,而不是創(chuàng)作者,即使創(chuàng)作,也僅限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經驗。筆者印象中能寫進美學史的創(chuàng)作者出身的美學家,只有威廉·霍加斯和席勒兩人。但中國古代美學卻通常是創(chuàng)作家寫的,這是個民族特色,因此中國古代的美學理論側重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思考創(chuàng)作者觀看世界的方式,包括創(chuàng)作經驗、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作心理等問題?,F(xiàn)代中國美學家中倒是有一些創(chuàng)作者,比如鄧以蜇和伍蠡甫善畫,宗白華是詩人,但真正藝術家出身的美學家,我想到的只有王朝聞一人。
王先生的本行是雕塑,我認為雕塑是造型藝術的王冠,當然他作為延安文藝的老戰(zhàn)士,版畫、繪畫,甚至布置、設計都不在話下。使他在中國的藝術界有地位的創(chuàng)作是毛主席的浮雕和劉胡蘭的圓雕,但他不僅僅是個藝術家,他善于寫作,語言表達力強,這讓他在藝術家中獨樹一幟。大部分藝術家都只能寫一些與創(chuàng)作相關的隨感,無法建構一個有結構整體的理論,但王先生可以,他理論思維能力也強,或許可以說,王先生是中國20世紀的藝術家中最能寫的,也是最有理論意識的,他代表著中國美術界美學研究的高度。這構成了他的美學的根本特征。由于他的藝術家身份,他對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創(chuàng)作心理、形象塑造的過程、形式語言的美感、作品整體的美感等問題都有深切的體會,因而,他的美學思想有經驗分析的性質。他從創(chuàng)作經驗和審美經驗出發(fā)來寫美學文章,而不是觀念分析與歷史梳理。他的美學的預設讀者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是藝術學院里的藝術生。他的美學是講給藝術創(chuàng)作者聽的。因此,他的美學思想學究氣少,實踐經驗的氣息強。
我曾經在圖書館的一個昏暗角落里饒有興趣地翻閱了一本叫《論鳳姐》的書。這是王先生的一部厚重的著作。我當時驚訝于僅僅一個鳳姐就寫了一本和《紅樓夢》一樣厚的書,需要多強的分析與聯(lián)系能力。除卻書中時代性的套話,有一點當時令我覺得有趣:他在分析鳳姐這個人物形象時,落到了對于代表性的細節(jié)的玩味上,這像極了一個雕塑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之前所作的創(chuàng)作準備。對于雕塑家來說,通過哪些細節(jié)來塑造對象,怎么體現(xiàn)對象的性格與心理特征,這些創(chuàng)作論層面的問題,變成了一套研究作品的方法論。按今天的理論話語,可以叫細讀或者深描。這套方法也構成了一種美學原則——基于審美經驗之分析的美學。王朝聞對于審美與藝術的理論,包含著他作為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體驗,因此,這些理論雖然初看起來不夠理論,但深入到審美理論所蘊藏著的實踐性之后,才覺得意味深長。他善于發(fā)現(xiàn)細節(jié),善于對形象作整體而全面的分析,也善于發(fā)現(xiàn)特征性的因素,還善于把這個特征與細節(jié)以平實的語言呈現(xiàn)出來。
作為一個造型藝術家,他的理論還有一個特點:他了解中國古代的造型語言與方法,他接受的現(xiàn)代美術教育使得他對于現(xiàn)代藝術也有了解,他還熟悉從蘇聯(lián)傳來的社會主義藝術觀念與蘇式造型體系,三者在他身上的匯集是個絕難看到的景觀。對三者的差異與相互影響,及其背后的美學宗旨,他也有一些思考,但沒有系統(tǒng)展開,這是有待挖掘的。當然他還是一位延安文藝路線上的文藝戰(zhàn)士,他對延安文藝路線有切身的體會,并且在這條戰(zhàn)線上取得了了不起的藝術成果和理論成果,通過他我們能夠看到,一個秉持延安文藝路線的文藝家,如何看待審美問題,如何把文藝政策轉化為一套美學話語并在具體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踐行這套話語。這是一個有趣的課題。王朝聞的理論遺產中還有許多可期待可挖掘的部分。比如,他為什么在晚年傾心于中國民間美術的研究,但這需要新的理論意識、需要新的提問。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