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4期|邱振剛:斯德哥爾摩的街巷
邱振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鐘山》《花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中國文藝評論》《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入選各類年度文學作品精選。已出版長篇小說《夜北平1938》《地球男孩與外星女孩》、中短篇小說集《天上的核桃樹》。
走進咖啡廳時,只遠遠地看到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的背影,老七便斷定他就是三天前給自己打電話的人。
事后,老七琢磨過自己為什么這么確定,原因其實不難分析。那天,此人在電話里的談吐,和他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都透著兩個字——低調(diào)。他選的是老七工作地點附近一家生意冷清的商場,位于商場頂層的咖啡廳。這并非什么連鎖品牌,而是幾個年輕人剛剛開辦的網(wǎng)紅小店,九成以上的生意都是通過網(wǎng)絡進行,店面里乏人問津。而他落座的位置是整個咖啡廳最隱蔽的角落,面前只有瓦灰色的墻角和一把淺灰色的單人矮腳沙發(fā)。
老七走過去坐下,他抬起頭來沖老七笑了笑。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他大概五十四五歲,留著平頭,鬢角間隱隱夾著幾根白發(fā)。臉色白凈,襯衫和夾克雖然樣式普通,衣領(lǐng)卻洗得很干凈。乍一看,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人。可老七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便有種感覺:他這種普通乃至乏味的外表,是他刻意營造的,他要的就是讓人過目即忘,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著。
“三天前,是您給我打的電話?”老七說。
這人先揚臉笑了笑,指了指老七面前的咖啡:“您進門前,我剛給您要了杯美式咖啡,不知您喜不喜歡這口味。要不我給您換一杯?”說完,他扭過臉就要叫服務員。老七忙說:“甭?lián)Q,我挺愛喝這個味兒的,您別再破費了?!彼c點頭:“不破費,不破費。”
這人回頭看著那個剛朝這邊走了幾步的服務員回到柜臺,這才對老七說:“是我找的您?!闭f完,臉上浮現(xiàn)出溫和的笑意,平靜地看著老七。老七知道,他這是等著自己說出“自打那年一起去北歐,都十多年沒見了”之類的話來。
下午兩點多鐘,正是老七這種整天待在辦公室的人最沒精神的時候。每天到了這個點,無論前一晚睡得多好,這時都已有些困倦了。這種狀態(tài)一般會持續(xù)到下午四點,那時距離下班時間只剩個把鐘頭,老七才會因為琢磨下班后的安排,頭腦變得活躍起來。三天前的這個時候,老七正端起助手剛剛泡好的一杯無糖黑咖啡,畢竟,靠這種濃烈的飲料來提神和打發(fā)時間,是老七的老習慣了。他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閃動的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
“我是——嗐,我的名字對您肯定是陌生的,說不說都沒什么意義。我就直接說吧,您還記得二十五年前,您去過北歐旅游吧?”一個低沉沙啞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從手機話筒里傳了出來。
二十五年前?北歐?老七當然記得,但沒直接回答,只是說:“您是哪位?”
“當時我也在那個旅行團里,您可能早就忘了我了,但我一直記得您。那個旅行團里,就您、我,還有一個年輕姑娘,咱們?nèi)耸菃为毴サ?,別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去的?!?/p>
這人這么一說,老七對他有些印象了。那次北歐之旅,在老七的人生里有著特殊的意義,盡管旅途中見到的各種風景老七已經(jīng)印象不深了。對那些旅行團里的團友——因為時間過于遙遠,就更是如此了。大家本就來自全國各地,相互之間完全是陌生人,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xiāng),固然會為了打發(fā)無聊時間而聊天說笑,但是自從回到首都機場,在行李轉(zhuǎn)盤上取了各自的旅行箱走出機場,相互之間就重新變回了陌生人??赡軙心吧哪信獰o論是否單身——因為彼此之間印象不錯,會留下聯(lián)系方式,發(fā)展出各種各樣的緣分,但這畢竟不是旅行團成員之間的常態(tài)。
老七握著手機沉默了幾秒,說:“你說的這件事,我記得。但我的確對當時旅行團里的任何人都沒有印象了。對了,我的電話號碼是旅行社給你的?”
“不是,旅行社有自己的規(guī)矩,不會把顧客的個人信息透露出去,您放心,您的手機號碼沒有被泄露。我今天找您,是因為——”
老七打斷了他:“請先告訴我,你是怎么拿到我的電話號碼的,否則我就掛電話了。”
那人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您還記得丹麥國家美術(shù)館嗎?”老七說:“記得,當時整個旅行團進去參觀過。”那人接著說:“您當時在美術(shù)館的紀念品商店里買了兩幅畫,對吧?”老七說:“那個美術(shù)館是以收藏大批馬蒂斯的畫作聞名的。我買的就是兩幅馬蒂斯的畫作的復制品?!蹦侨嗽陔娫捓镄α诵Γf:“您當時還看中好幾幅畫,可復制品都賣完了,您就給那家商店留了您的電話號碼,讓他們補齊了貨后聯(lián)系您,我趁著你們沒注意,記下了您的手機號碼?!?/p>
那幾幅復制畫如今還掛在老七家的客廳里。老七確信這人的確和自己一起參加過那個旅行團了,便說:“您這回找我,是有什么事兒嗎?”
那人說:“當時團里那個單身女士,大概三十出頭,長得挺漂亮,和誰都不愛說話,您還記得吧?”
老七當然記得。她綰在后腦的長發(fā),大得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夾在手指間的鑲著金邊的女士香煙,煙霧后面那張美麗的臉上的嘲諷神情——這些老七怎么可能忘呢?他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這個人,我還有些印象?!?/p>
“那就好,那就好。您有空的話,周四下午您下班后,咱們見一面,我想和您聊聊。”那人熱絡地說著。自從他說出那個女人的情況,老七就決定要和他見一面,可他故意含糊地說:“到時候再說吧,要是我沒其他安排的話,可以見一面?!?/p>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兒嗎?”老七坐下來瞥了一眼咖啡。那咖啡已經(jīng)不熱了,一絲熱氣都沒有,深褐色的咖啡杯看起來就像一截干枯的樹樁。看來他已經(jīng)等了一會兒了。老七打量著他,實在回憶不起這張臉了。
“一眨眼的工夫,咱們?nèi)ケ睔W旅游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兒了!二十五年了,咱們這兒變化真大?!彼闹艽蛄恐f,“這家商場開業(yè)四五年了吧,以前這兒是一片私搭亂建的舊民房,公共汽車都不通。現(xiàn)在這一帶房價得有七八萬一平方米了吧!瞧瞧,這商場和樓下的地鐵站都是新的。”他感嘆著,仿佛老七和他不只是曾在旅行團里共處十來天的伙伴,而是多年未見的老友。老七知道,他這是在套近乎,想營造出一種重逢的氛圍,好讓兩人接下來可以聊得更隨意暢快些。老七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想看看他如何把話題引向那個女人。這人說:“這些年咱們中國發(fā)展得日新月異,可咱們當年去的那些地方,嘿,當時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
老七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問道:“那些地方你又去了一次?”
這人微笑著點點頭。老七知道,他就要說到正題了。果然,他從手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在老七面前輕輕攤開。照片上都是一處處旅游景點。老七低頭看著,瑞典的皇后島、頒發(fā)諾貝爾獎的斯德哥爾摩市政廳、挪威的哈當厄爾峽灣、芬蘭的白教堂和西貝柳斯公園、丹麥的小美人魚銅像——當年走過的景點幾乎沒有遺漏,只是有一兩張照片上的建筑老七沒有見過?!斑@是奧斯陸的蒙克美術(shù)館,這是丹麥的皇家圖書館,才建了沒幾年?!彼闯隼掀吣樕系囊苫螅s忙解釋道。
“現(xiàn)在把照片洗出來的人不多了,拍完都存在手機里?!崩掀叻畔抡掌f。
他點點頭:“是這么回事,可我總不能拿著我的手機挨個兒給人看啊,還是洗出來方便。”
老七眉毛一挑:“你和那個旅行團里的人都見過面了?”
他說:“都見過了。全團一共十七名游客,您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位?!?/p>
老七微微一笑:“這些人都在哥本哈根的美術(shù)館里買畫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這些人嘛,我的確是想了不少辦法才拿到他們的電話號碼。不瞞您說,我畢竟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這點兒門道還是有的?!彼掀哌@邊湊了湊,說:“其實,我這回找您沒特別要緊的事兒,就是關(guān)于那個女人,您還能想起什么?您能想起多少,就給我說多少。我不讓您白說,也不白耽誤您的工夫,咱們按分鐘計費,怎么樣?”
他看到老七遲疑的表情,一拍腦門兒,從手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老七。那張名片有些舊了,邊緣都被磨得起毛了,上面只有一行字——私人偵探張世魁,后面還有一串手機號碼。他說:“不瞞您說,當時那個旅行團,我跟您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我是帶著任務去的。我當時是私家偵探,受客戶委托跟蹤這個女人。我的客戶,是她的前夫。他說自己其實已經(jīng)和那個女人離婚了,按說不該再管人家的事兒了。可是我這客戶始終沒弄明白那女人為什么和他離婚。他說兩人婚后的生活還算和諧,只是那女人愛安靜,時常坐在沙發(fā)的角落里看書,一看就是半天,兩個人之間也就時不時地冷個場。我這客戶也不覺得是什么大問題,畢竟他下班回家經(jīng)常累得不想說話。后來,她忽然提出離婚,而且在提出當天就搬出了家門。我這客戶問她為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說:‘我不愛你了,我想一個人過日子?!疫@客戶一開始沒把這話當回事,想著她在外面住幾天就回家了??蓻]想到,過了幾天,她真的發(fā)來了離婚協(xié)議。我這客戶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離婚,覺得她說不愛自己了,肯定是愛上別人了,于是就雇了我調(diào)查她。我查了兩三個月都沒查出有這么一個人。雖然兩人離了婚,我這客戶還是一直惦記她,經(jīng)常通過兩人都認識的熟人打探她的消息。后來,我客戶偶然聽說她報名出國旅游,心想肯定有貓膩,就讓我也報了這個旅行團。可是這一趟北歐四國千里迢迢地走下來,我一點兒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前前后后調(diào)查這位女士足有半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和別的男人私下有來往。導致這位女士非離婚不可的這位神秘男士究竟是誰呢?不瞞您說,您知道為什么整個旅行團一共十七個人,我最后一個來找您嗎?”
老七淡淡地說:“你和旅行團里其他人都接觸過了,別人的懷疑都排除了。你以為這位男士就是我,但你又沒有證據(jù)?!?/p>
他說:“您真猜著了。當時,這單生意我沒做好,招牌算是砸了。我們這行沒法打廣告,生意全靠口碑。其實您也能猜到,我們的生意,九成都是這類男男女女的事情。沒多久,我就改行了。這些年我開過出租,做過生意,炒過房子,掙過大錢,也賠過不少。到最后攢下的錢,省著點花也夠我下半輩子花了。反正我沒兒沒女,孤家寡人一個,日子總能糊弄著過下去。如今我身上好幾樣慢性病,也折騰不動了,就想著收收心,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了。可不行啊,我一想起當年這件事,心里就安生不下來,老琢磨著自己當時到底是哪里看走眼了。從前手里有事干,忙忙碌碌,腦子一分鐘都閑不下來,如今成了閑人一個,反倒整天琢磨這件事。”
老七說:“會不會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么一個人,您那位客戶完全是憑空想象出有這么個人,那位女士鐵了心要離婚,其實有別的原因?!?/p>
他搖搖頭:“這位女士的經(jīng)濟情況我了解得非常清楚,她的工資雖然不低,但連我客戶的五分之一都不到。這意味著,在她主動提出離婚的情況下,我客戶作為無過錯一方不用給她經(jīng)濟補償,她的生活水平會直線下降。由此推斷,在她的背后,一定站著一位頗具經(jīng)濟實力的男士,這樣她即使和我客戶離婚,生活水平也不會下降?!?/p>
兩人聊了這么一會兒,老七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準備問出那個關(guān)鍵問題。他覺得喉嚨有點干,抿了口咖啡,盡量讓臉上的神色顯得坦然些,才問道:“你知道這位女士離婚后過得到底怎么樣嗎?真和某位富有的男士結(jié)婚了嗎?”
這人神色有些尷尬,撓撓頭說:“據(jù)我當年的調(diào)查,她在離婚后先是在北京過了幾個月的獨居生活,后來就回了南方老家,買了一套別墅和父母住在一起。前不久我去了那個地方,那套別墅早就易主多次,整個別墅區(qū)即將被拆掉。我查到她父母在十年前就雙雙過世,她本人的下落,我暫時還沒查找到。能確定的是,她始終沒有結(jié)婚?!?/p>
老七剛要說些什么,這人馬上接著說:“即便如此,也不能證明我客戶的推測是錯的?;蛟S離婚后,這位女士身上發(fā)生了特殊情況,比如那位隱藏在暗處的神秘男士又不愿意接受她了,這才導致她沒能很快進入另一段婚姻,不得不過了段時間的單身生活?!?/p>
老七覺得這人說的這套邏輯并不嚴謹,可一時又找不出明顯破綻。他正琢磨著,這人又說:“在我調(diào)查這位女士的這段時間里,她一直按時上下班,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唯一有點異常的,就是她報名去北歐旅游這件事。開始,我懷疑她在當?shù)赜袀€異國情人,可我反反復復回想整個行程,把我拍下來的整整十八個膠卷的照片仔仔細細地看了,都沒找到任何線索。反正現(xiàn)在我也無事可做,索性就拿這件事打發(fā)時間。您回想一下,這位女士在旅行過程中有沒有異常情況?對了,您還記得那次行程里,有幾次比較長的自由活動時間嗎?
老七說:“記得。當年大部分行程,都是大巴車把咱們拉到某個景點,就讓咱們自己逛。一般給咱們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捎心敲磶谆兀o的時間比較充裕,像在奧斯陸的南碼頭市場,斯德哥爾摩的老城,挪威那個峽灣入口的小鎮(zhèn)——弗洛姆,都給了咱們兩個小時。”
這人飛快地點著頭,說:“您記得真清楚。我想來想去,我覺得問題最有可能出在您說的這三個地方。我剛給您說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專業(yè)的私家偵探,可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在別的時候,我盯著那位女士連眼都不帶眨,可在您說的這三個地方,我還真的有那么一陣子,少則一二十分鐘,多則個把鐘頭,沒那么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每回都是煙癮犯了,找個僻靜地方抽根煙。抽完煙再找她,就沒那么好找了。”
老七從那些照片中找出他提到的這幾個地方,看了一會兒,說:“你說的這幾個地方,我都有印象。當時我就是自己一個人瞎逛,沒注意到你說的這位女士。從你這幾張照片來看,現(xiàn)在這幾個地方和二十五年前相比,沒有變化。”
“唉——”這人長嘆一聲,重重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拔覜]幫上忙,不好意思了。”老七說。
他用力笑了笑:“您甭客氣,其實來找您之前我就做好思想準備了。都過去多少年了,誰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么早的事兒。反正我也盡力了,能找的人我都找過了,我打算從今兒開始,再也不琢磨這件事了。以后就專心保養(yǎng)身體,享享福!”
“謝謝您的咖啡?!崩掀哒f著要站起來。那人忽然說:“您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我知道您現(xiàn)在當上領(lǐng)導了,職位不低。咱們那個團里,有人發(fā)了大財,現(xiàn)在手里好幾家公司,十幾套房;可也有人一直走背運,過得挺凄涼。最不幸的是那個總留著背頭的大高個兒,您還記得吧?他當時滿面紅光,說起話來高門大嗓的,可旅游回來沒多久,就查出得了絕癥,肺癌晚期,沒過仨月就走了!”
老七淡淡地說:“我馬馬虎虎吧,隨遇而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人說:“對了,當年我還給您拍了幾張照片呢?!彼麖氖职镉址鰩讖堈掌谧烂嫔蠑傞_。
老七一看,照片上正是當年自己出國旅游時的情景,幾處最著名的景點都在上面。那時,老七和很多第一次出國的人一樣,穿著筆挺的西裝,系著領(lǐng)帶,皮鞋擦得锃亮,可到了國外才發(fā)現(xiàn),當?shù)厝俗钕矚g的穿著,其實就是樣式最簡單的戶外休閑裝。雖然這已經(jīng)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兒了,但被人偷偷拍下照片,終究讓人覺得意外。這人看到老七的臉色,趕緊說:“我知道,您得怪我怎么偷偷摸摸給您拍了這么多照片。這的確怪我,您多擔待,我當初不是帶著任務去的嘛,得盡可能地多拍點兒。這些照片您都拿走吧,留個念想?!?/p>
“那謝謝你了?!崩掀哒f著,伸手從桌上把自己的照片收攏起來。
老七走出了咖啡廳。夜幕已經(jīng)籠罩了整個城市。人行道上,行人一個接一個在老七面前掠過,他們面目模糊,步履匆匆;機動車道上的車輛已經(jīng)進入了慣常的擁堵,顏色各異的車頂覆蓋住大片的路面,尖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對面商廈外立面上,那個碩大的屏幕正在播放一則國際新聞,一群西裝革履、膚色深淺不一的各國政要正在一處闊大的會場里爭論著什么。但這些于老七而言,都不過是在耳邊轟鳴的噪聲。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里,老七始終在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任何情緒外露。他大步走過最擁堵的路段,繼續(xù)朝前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耳邊只有自己踩踏地面的咚咚聲。終于,老七走出了喧鬧的商業(yè)區(qū),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湖泊。夜色里的湖水已經(jīng)變成了暗黑色,四周散落著幾處輪廓模糊不清的建筑物。老七選了一處有路燈的長椅坐下,從手機郵箱打開了一封二十五年前的郵件。那個年代,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進入人們的生活,電子信箱對很多人來說還是陌生的。這封信老七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可每次打開,他都會一字不落地看下去。那位私家偵探猜對了,老七參加那個旅行團,的確與那個女人有關(guān)。
那時,老七和那個女人是在一個有很多家企業(yè)參加的大型工程項目里認識的。當時,老七從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讀完研究生,進入一家國企。他先是坐了幾年辦公室,然后作為技術(shù)員被派到這個項目。這個項目有三百多人參加,一大半的工作需在野外完成,女人當時住在單人帳篷里,老七和其他幾個男人合住一個帳篷。參加這個項目的人員中,男人占絕大多數(shù)。野外生活艱苦又單調(diào),他們每天收工后不是喝酒,就是打撲克。老七不習慣這樣的生活。一天晚上,他獨自在山間散步回來,看到女人正在帳篷前點著蠟燭看書。老七問她看的什么書,女人把封面亮給他。那是一本外國作家寫的游記,封面上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身穿橙色戶外防寒服,站在冰天雪地里,興奮地高舉著手里的冰鎬。女人的眼睛是藍灰色的,額頭和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頸部的肌肉線條堅實硬朗,頭頂是滿天綠瑩瑩的極光。女人告訴他,封面上的女人就是書的作者。
從這天開始,老七和女人漸漸熟悉起來。女人比他大四歲,不太愛說話,但已經(jīng)是這個行業(yè)里頗有名的監(jiān)理師了。在工地上,她偶爾幾句提醒的話,都對老七很有幫助。老七一開始就知道她是有丈夫的,但不知為何,第一眼看到這個女人,他就覺得她會離婚。
有一天快下班時,女人正站在混凝土配料池前查看砂漿比例,一輛輛三層樓高的攪拌車和運送毛石的重型卡車在她身邊吼叫著駛過。這時,一個郵遞員騎著那種如今早已絕跡的挎斗摩托,穿過漫天塵土給她送來一封特快專遞。她撕開信封,瞟了一眼,把信封和里面的幾張紙折起來塞進工裝褲的褲兜里,摘下安全帽扇,扇臉上的汗,又彎下腰繼續(xù)忙碌。
女人離婚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工地。這天晚上氣溫驟降,沒什么人喝酒打牌,都早早休息了。深夜,老七走出自己的帳篷,遠遠看到女人像平常一樣,在帳篷前點著蠟燭看書,只是多穿了一件高領(lǐng)的反絨馬甲。他們這片住宿區(qū)外是遲緩的荒坡,再遠處是起伏的山巒,那天在山頂升起的是一輪上弦月,月牙彎得厲害,好像要從人世間釣起什么東西似的。不知怎的,老七攥著一本打算還給女人的書,遲遲不敢走過去。他扶著自己帳篷的木樁望過去,覺得女人清瘦的側(cè)影,比遠處那些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山巒還要沉穩(wěn)、平靜。這個夜晚,月光很淡,老七望著自己和女人之間那片布滿沙礫的平地,始終沒有走過去。沒多久,項目結(jié)束了,大家都回到了城里。老七和女人不在同一家公司,但都歸一個部委管,在同一棟大樓里辦公。老七鼓足勇氣開始追求她。他的招數(shù)和其他男人沒什么區(qū)別,約吃飯、看電影、送花、噓寒問暖。女人對他的態(tài)度始終冷淡,他所有的邀請,女人概不接受。偶爾在一起開會時,女人對他會臉色溫和些,可他卻把女人這淡淡的溫和看得很重,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后來,他聽說女人報名參加一個去北歐的旅行團,便趕在截止時間最后一天也報名了。女人知道這件事后,有一天在食堂擁擠的人流中,把一個紙團塞到他手里。他低頭把紙團攤開,上面寫的是她給他開設(shè)了一個電子信箱,還寫著信箱的地址和密碼,讓他盡快打開這個信箱收取一封電子郵件。老七顧不上吃飯,回到辦公室打開了信箱。里面只有一封郵件,是女人講述她自己的內(nèi)容。起初老七根本不相信,就像女人的前夫一樣,這么多年來都從未相信過。但經(jīng)過剛才和私家偵探的那一番交談,他信了。那位私家偵探,老七知道他沒有任何失職。當年,即便女人已把想法原原本本寫下來,老七仍不相信。他只看懂了信里寫給自己的那段話,從那之后,他不再打擾女人,徹底從她的生活里退出了。哪怕在北歐旅行的十多天里,他也沒和女人有過多的交流。
在那封郵件里,女人說,自己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對婚姻和生活失去了熱情,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過不受打擾的獨居生活。她說,她知道很多女人的人生目標都是擁有一段甜蜜的愛情和一個美滿的家庭,但自己不是。對她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安靜地做自己喜歡的事,獨居是最適合她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她確信無疑。她選擇離婚,拒絕包括老七在內(nèi)的任何人的追求,都是出于這個原因。對于自己的將來,她打算單身至老,然后搬進養(yǎng)老院度過余生。她還叮囑老七,她的前夫很有經(jīng)濟實力,人脈復雜。他一直對離婚這件事耿耿于懷,她反復解釋是自己希望過獨居生活才離婚的,可他并不接受。如果他誤以為是老七導致自己家庭破裂,一定會做出傷害老七的事情。她希望老七遠離自己,這樣對自己和老七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郵件的最后,女人告訴老七,當初兩人認識時自己正在看的那本游記的作者,前不久在攀登加拿大北部一處人跡罕至的山崖時,不幸失足墜亡了。
再次讀完信,老七關(guān)掉手機,在路燈下慢慢翻看那幾張照片。照片上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比記憶里更年輕。雖然眼神是憂愁的,但那種青春的活力還是在整個身軀上洋溢著。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張照片上。當時,他正停留在斯德哥爾摩老城的一家店鋪前,打量著櫥窗里的各種紀念品。身后是一條老街,而那個女人在照片的角落里,正獨自向著老街深處走去。雖然女人在照片里只留下背影,老七還是認了出來。他記得,斯德哥爾摩老城的各種街巷密集而幽深,如同迷宮般糾結(jié)在一起。每條老街不過一米多寬,鋪著青灰色的石板,街旁是有著幾個世紀歷史的古老建筑。這些建筑物墻面古舊斑駁,窗口極深,筆直堅硬的頂部線條把藍天切割得支離破碎。照片上,在老街的陰影里,女人穿著淺灰色水洗布無袖襯衫和海藍色牛仔褲,頭發(fā)用她當年最喜歡的那只仿玳瑁的大號發(fā)夾綰著,露著細瘦的脖頸、腳踝,雙手揣在兜里慢慢走著。她的前方,是老城中游人罕至的那部分。
“這條路,你走得好嗎?”老七撫弄著照片,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