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大地之歌——鄭愁予
馬浩、江青、余梅芳、莊喆、鄭愁予、吳謙,二〇一五年秋,紐約。
“可愛的土地到處都是,花朵逢春開放,草長如茵,又蘇生了!到處都現(xiàn)永恒,遠方啊總是碧空!永恒……永恒……”
這是我在二〇〇二年創(chuàng)作馬勒《大地之歌》第六章“告別”中鄭愁予的中譯歌詞。此段樂曲是我的摯愛,在夫婿比雷爾二〇〇八年的葬禮上,我將這句唱詞,原德文、英譯、中譯都印在了葬禮印發(fā)的程序單上,也請了瑞典女中音伍列嘉演唱此曲作葬禮結(jié)尾。乍聞愁予遠行的消息,腦中頓時浮現(xiàn)出“告別”的詩句,那么自然而然地隨著感人肺腑的天籟音樂響起,不知不覺中我的雙眼開始模糊了!
我用大地之歌(詩)向你“告別”——愁予,一位真誠、真情、真心、真意的朋友,純真如童、如詩!
真的不記得具體是在哪一年,什么場合下跟鄭愁予、余梅芳夫婦相識的。總而言之是那個難忘的我們都還年輕,意氣風發(fā)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叵脒@些年下來,天南地北我們共同的朋友實在太多了,正如愁予灑脫的人生觀,曾寫下:“飲酒的人活一生,過兩輩子”!
七十年代開始,以臺灣留美學人為主的“保釣”運動轟轟烈烈席卷而來。在美各大院校的“保釣”人馬,全美大串聯(lián),我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自然而然地被如火如荼的狂熱感染,當時在伯克利讀博士的同事劉大任、郭松棻都是學比較文學,跟南加大的張文藝(張北海)是摯友,大家借“保釣”經(jīng)常聚會。后來運動席卷美國東部,紐約、波士頓、康州高等院校多,精英人才濟濟,王浩、陳幼石、鄭培凱、鄭永齊、鄭愁予……也熱情洋溢地積極參與“保釣”。這批“烏合之眾”基本上愛酒、愛友、愛爭、愛談,最重要的是“愛中華民族”。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fù)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的第二年,因“保釣”被臺灣當局貼了“左派”標簽的人士上了黑名單,愁予首當其沖。他們中大多數(shù)在一九七二年考入聯(lián)合國語文司中文處任翻譯,都搬遷到紐約居住。一九七三年我正式移居紐約,在紐約亨特大學任教并成立了“江青舞蹈團”,藝術(shù)圈和學術(shù)界的舊雨新知交往就更廣了。我的朋友們高友工、莊喆、鄭淑敏、鄭清茂、夏志清、孫康宜、余英時夫婦都跟在耶魯大學的愁予、梅芳夫婦私交甚篤,他們夫婦慷慨好客,梅芳高超的廚藝和她的女高音同樣的出類拔萃,出入他家的朋友絡(luò)繹不絕。知道艾青和馬悅?cè)桓八麄兗已?,都是乘興而去扶墻而歸的狀況。
紐約的文學藝術(shù)活動多,各種舞臺和音樂演出、不同性質(zhì)的演講,諸多好友的聚會,當然更免不了的是莊喆定期的畫展和“江青舞蹈團”紐約年度公演,他們夫婦定會興高采烈地開車趕來參加,并且當晚趕回紐黑文(耶魯大學所在地)。我最擔心的是愁予酒酣耳熱后駕車,梅芳老是一個勁兒地移開愁予手中的酒杯,愁予總是眉開眼笑,微醺又溫柔地擋住梅芳的“入侵”。往往到餐館要打烊了,大家才意猶未盡依依惜別。而我總是要求梅芳無論多晚,回家后電話報平安。
記憶猶新的幾幅“插畫”:
二〇〇〇年,三聯(lián)書店“三地葵”文學系列出版了鄭愁予《詩的自選》兩冊,“三地葵”最初的緣起,是向大陸讀者提供一些臺灣以及海外文學的精髓??傂蛑袑懀哼@“大地”絕不是一方土地,而是二方、三方……包容一個廣被的時空。愁予非常欣慰簡體版的出版,一定程度上圓了他的“鄉(xiāng)愁”,寫了一篇書前自識——做一個單純的詩人恐亦難以為繼。特別送給我第一次印刷的兩冊,書的扉頁上題:“給江青舞余消閑”。
鄭愁予不僅是文學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是民族英雄鄭成功的十一世裔孫。他首次以作家身份造訪金門是在一九六七年,寫下了“金門集”的組詩四首;二〇〇〇年,金門為紀念朱熹逝世八百年,他受邀參加第一屆“詩酒節(jié)”,賦詩一首《飲酒金門行》,后來又受聘金門大學擔任講座教授多年;二〇〇五年,長年旅居美國的他,更將戶籍遷入金門族人鄭峰生戶內(nèi),“落籍金門”。閑談中他曾表示:“一次又一次的結(jié)緣,終于讓我決定落腳在先祖鄭成功踏過的土地上。金門是兩岸和平交流的重要橋梁,我不是去金門躲避繁華,而是去尋找寧靜中的詩意與和平的希望!”流露出他對金門深沉的情感寄托。
二〇一三年秋天我先在大陸探親訪友,之后受邀到臺灣參加電影“金馬五十”慶典。愁予知道我行程后邀約我從金門入臺,他們夫婦好在金門盡地主之誼。他酷愛金門高粱,《飲酒金門行》中寫:
尋醉?
到金門去!
邀飲明月,山海也同醉
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連影子也不見
聚飲?
到金門去!
……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是酒友,但跟他相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酒量不可相提并論,況且我不喝烈酒。我欣然前往與他們異地相見,因為他們對朋友熱情又無微不至,有他們作向?qū)?,定會有一段難忘的愉悅時光。不料,在船碼頭不見人影,情急之下打電話發(fā)短信都遍尋不獲,天色漸晚無奈之下只好搭最后一班離開金門的船。
影展結(jié)束第二天,在臺北舉辦“江青藝術(shù)生涯五十年”資料捐贈儀式。主辦方鄭重其事發(fā)了邀請信,邀約了許多我的朋友和過去的老同事參加,來賓中有鄭愁予夫婦。不料捐贈儀式結(jié)束后的招待會中依然沒有見到他們夫婦的芳蹤,不免心中怏怏并開始擔憂。問與他們熟識的鄭清茂、秋鴻夫婦,他們也答不出來,打趣地說:“你認識愁予這么久了,該知道他是位不拘小節(jié)的性情中人!”正打算散會道別時,愁予、梅芳夫婦急匆匆翩然而至,原來梅芳身體出了狀況,他們剛剛從急診室出院趕來。在場的大多數(shù)都是愁予的忠實讀者,認出大詩人駕到群起歡呼,爭先恐后地要與詩人合影留念。一向溫文儒雅的愁予來者不拒,場面有些失控?!鞍 钣?,原來你是圖書館的大明星?!”我話音未落,就看到兩個小推車中一大堆的鄭愁予的各式詩集推到他面前:“拜托大師給書簽字,我們盼望了很久很久了,難得的機會,今天絕不放過……”一支簽名筆塞到愁予手上,直到此刻,我仍然不清楚我在金門與他們失之交臂的前因后果,知道他們會呆在圖書館一陣子,只好在護送下離去。
再見愁予、梅芳是在他們康州家中,記得是畫家莊喆自告奮勇開車去,聽說梅芳身體欠恙決定回美國治療,愁予也回家陪伴左右,老朋友久違了,記掛著去探望一下。梅芳身體虛弱不能下廚,但是他們?nèi)匀粓猿忠谕饷嬲写h道而來的老朋友吃飯。大家沒有心情吃也沒有興趣聊,飯局氣氛壓抑,愁予也失去了往日的豪情,更不可能像以往詩興大發(fā)。大家默默無語下,我推說天色已晚早點休息便告辭了。探望后沒多久就聽到梅芳過世的消息,我不在美國,等到多月后回紐約,經(jīng)他們女兒媄娃的安排,去看獨居的愁予??此诩抑谐蠲伎嗄樎淠纳袂楹瓦t鈍的反應(yīng),我心碎了!知道他已經(jīng)無力寫詩,憶起從前他曾戲言:“要做好詩人,必須先做好情人!”現(xiàn)在他一輩子的情人離去了,詩人自然而然地失落了,不知所措的他呆滯著,似乎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孫康宜和蘇煒在耶魯大學任教,我只能有時通過他們打聽愁予的消息,知道他聽覺每況愈下,生活基本上無法自理,探訪愁予會徒增家屬的負擔,只好作罷。惦念時只能用他《錯誤》中表達人生本無常的詩句“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來釋懷。將風靡一時的此詩譜成歌的李泰祥(已故)和羅大佑二位是我的知交,他們用完全不同的風格,譜寫出《錯誤》另一道耐人尋味的風景,另類的視角使愁予成功跨界,也是他“得意洋洋”的一件事。
令我“得意洋洋”的是二〇〇二年有機會與愁予合作,香港舞蹈團制作了舞蹈詩歌劇《大地之歌》(Das Lied vonder Erde),這是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生命末期的巔峰之作,在香港藝術(shù)中心歌劇院作了首演,我擔任導演、編舞和舞美設(shè)計工作。演出之前,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在鄭培凱的主持下,開了兩場別開生面的研討會。
至于吸引我選擇這樣一個交響樂曲進行舞臺創(chuàng)作,主要是它在內(nèi)容上與中國傳統(tǒng)精致文化的密切牽連。馬勒選用了七首中國唐詩作為六個樂章的歌詞。他所選的詩人都屬于盛唐時期,其中選用李白的詩最多。
《大地之歌》原歌詞德文,為保持音樂的原韻原味,仍用原德語演唱。但在劇中我安排一吟誦者角色(盧燕女士),在舞臺上用中文吟誦新譯歌詞,使吟誦者不單成為貫串全劇的一條線,同時也將馬勒創(chuàng)作此曲的動機來自中國古詩詞的這一特點突出。新譯歌詞必須具有詩意,在取德文歌詞內(nèi)容的同時,將原唐詩所蘊含的意境也納入,此責非鄭愁予莫屬。
鄭愁予是當今現(xiàn)代詩領(lǐng)域中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古詩詞都有非常深厚的基礎(chǔ),在華語世界具有深遠廣大的影響。他既有“詩才”又有“詩情”,在乎語言文字極簡至美的同時,詩中也兼具悲天憫人的氣質(zhì)。我們共同的另一位朋友名詩人痖弦這樣評說:“鄭愁予飄逸而又矜持的韻致,夢幻而又明麗的詩想,溫柔的旋律,纏綿的節(jié)奏,與貴族的、東方的、淡淡的哀愁的調(diào)子,造成一種云一般的魅力。”
愁予在了解了整個設(shè)想,拿到原德文唱詞,英文、中文各種版本的譯文,音樂之后,欣然應(yīng)允擔此重任。我如釋重負,忙表示要多請愁予喝幾次好酒。幾個月之后,他譯完第一稿。二〇〇二年夏天趁學校暑期,他在紐約上州巴德學院(Bard College)參加“重新發(fā)現(xiàn)馬勒和他的世界”(Rediscoveries Mahler and His World)研討會,并帶給我各種資料參考。研討會之后他本人對第一稿不滿意,沒多久又寄來修訂稿,沒想到愁予如此認真對待《大地之歌》創(chuàng)作。八月時飾演吟誦者的盧燕女士(Lisa)到紐約來試排,住在SoHo我家,愁予也特意來參加排練,作為舞臺表演,用語言朗讀的文字與印出來閱讀的文字究竟不同,Lisa邊表演邊朗讀詩歌,愁予邊看邊想邊修改需要調(diào)整的部分,我則不斷地給他和自己滿上葡萄酒,反反復(fù)復(fù)下來終于完成了合乎理想的舞臺演出文本。完成后,Lisa也禁不住酒的誘惑,興高采烈地喝了幾杯,慶祝合作愉快順利!
我很慶幸在有生之年有機會選擇創(chuàng)作這樣一個作品,與這樣一位嚴肅的現(xiàn)代詩人合作,在不眠不休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愈是浸淫其中,愈是感到愁予的詩格局大而詩風細膩,意象非常地豐富,情感豐沛之余也非常著重視覺畫面及場景,音樂性很強,把每個字當成音符來安排,追求戲劇效果。
《大地之歌》全曲始終在慨嘆人生的坎坷,塵世生命的短暫。最終的歸結(jié)不但超越了所有世俗的悲憤和歡悅,拋棄了所有永別的傷痛感,取而代之的是表達了超自然、超現(xiàn)實的一種永恒的宗教式的境界。這與愁予詩歌中書寫主題則多為對生命的體悟和生活禪趣是一致的。由愁予創(chuàng)譯詩歌詞是絕配絕品,兩者天衣無縫地融合!
悼念愁予,沒有比刊登他創(chuàng)譯《大地之歌》詩詞,更能表達我永遠的敬意、愛戴和哀思!
2025年6月24日于瑞典
大地之歌(節(jié)選)
鄭愁予
第六章 告別(原詩:之一,《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孟浩然;之二,《夏日南亭懷辛大》,孟浩然;之三,《送別》,王維)
落日墜向山巒的背后,
谷地中夕輝彌漫著,
看吶!月亮像一葉銀光扁舟,
在上方泛浮于藍色的天湖。
大地輕輕呼吸,充滿安詳睡意,
萬物都渴望立刻做夢去,
困乏的人兒歸家啦,
鳥雀在枝椏間安靜地棲息,
這個世界啊 正好去憩睡!
爽氣送入我的松樹影,
就在這兒等著我的朋友向他道永別,
可您在何處?
我踟躇抱著我的琴無助,
小徑長滿細柔的草,
哦,多美!永恒的愛啊,永恒,這世界被愛陶醉了!
請您下馬吧,我來敬您酒,
您這是要到何處去呢?
您說此地的生活不合意志,
要歸向南山之野安居去!
您說 我會遨游尋鄉(xiāng)土,為我寂寞的心靈找安宿。
我將不再流浪到異域,
平靜是我的心,就等那涅槃來臨!
可愛的土地到處都是,
花朵逢春開放,草長如茵,
又蘇生了!到處都現(xiàn)永恒,
遠方啊總是碧空!
永恒……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