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淺淺的微笑 ——憶張少敏
他真的來看我了,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在信件中說,他要來內蒙看我,我倆是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的。他在天津,我在鄂爾多斯。那時的鄂爾多斯交通算得上極差,其貧其窮已經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那時鄂爾多斯既不通飛機,又沒有鐵路,人們坐火車到達包頭后,還得轉長途客車,當中還隔著條黃河,那時黃河上沒有公路橋,人畜車輛過往還得過浮橋,隔河千里遠,可不只是說說。所以,少敏說來鄂爾多斯來看我,我覺得關山迢遞的,他也許只是客氣。
少敏是從一本文學雜志上看到我寫的一個短篇小說,便與編輯部聯(lián)系,找到了我的地址。于是我收到了他的來信,那清秀的字跡,滾燙的問候,讓我怦然心動,看到落款署名,我?guī)缀躞@叫起來,張少敏。頓時他淺淺的笑容,立即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十余年前,他是我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一位大朋友,少敏不屬于知青,而是屬于“文革”中畢業(yè)的大學生,用他的話說,那更是一個無著無落的群體。那時他是以現(xiàn)役軍人的身份,在兵團報社當記者。我那時是個不到二十歲的知青,在一個團政治處當報道員,少敏來團里采訪,我總是顛顛地跑前跑后。后來熟了,我才知道他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我頓升敬意,少敏說是兵團報社來了一群青年軍人,也大都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有了這批名校的大學生辦報,兵團小報辦得風風火火,并圍繞著報紙,團結了一大批寫作積極分子。當時,每個團都有報道組,是兵團文化寫作的骨干隊伍,報社也常組織各種形式的改稿班。當時,報社也特別善于發(fā)現(xiàn)青年作者,我也算是一個,那時,我經常被請到報社改稿,一來二去,算是與報社的大學生們稔熟了。一天下午張少敏約我去他的辦公室談稿子,我來到了他在兵團報社的辦公室。他正在閱稿,見我來了,他微微笑了,我忽然覺得他的微笑,讓人特別親切,就像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
少敏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坐在他對面的辦公桌前。然后給我說起了稿子,大意是寫得不錯,有些文字上的小毛病,他已經處理完了,可以見報了。我聽了非常高興,連聲感謝張老師。他又笑了,說你的文字真是不錯,我說看著書上的、報上的,琢磨著學著寫唄。我說著,被窗外的一株杏樹吸引了,那時是四月天,滿樹都是紅紅的杏花,我便隨口說道:三年未見杏花開了。張少敏聽完,認真地看著我說:小肖,你說話挺有穿透力,有文學性。我說不過是發(fā)了些感慨,三年大沙漠,哪見過桃紅柳綠杏花開……張少敏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說:小肖,我直感覺得你是寫東西的料。我說我初中都沒好好上,哪有那本事?他還是笑著,說:我聽你說話,就覺得你有寫東西的天份!我嘻笑著說:我這不成了陳伯達的唯天才論了。我雖與張少敏開著玩笑,但心里還是跳得怦怦的,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尤其是讀名著,尤其是寫家鄉(xiāng)保定或保定籍作家的書尤其愛讀,像《紅旗譜》《野火春風斗古城》《平原槍聲》《敵后武工隊》《新兒女英雄傳》等等,這書讀了又讀,翻了又翻,有些篇章和情節(jié)妙語,幾乎都能背下來。實際上我心里一直有個要當作家的野心。少敏說我有當作家的品相,我還是相當激動的。于是我試著寫了幾篇東西,交給少敏,前前后后兵團報紙都給我發(fā)了,我自然是感謝少敏的。他可以說是引導我走向文學之路的恩師。但那時正鬧“文革”,作家夢也就擱下了。少敏曾處理我的一篇稿子,與上面爭了起來,還是沒能發(fā)出。他對我說,這是一篇好東西,千萬別灰心。耐心等一等再說,他是笑著對我說的,少敏臉上的笑紋我記得非常清楚,幾年來想起少敏的笑容,就讓我感動。后來兵團解散了,曾領著我們扎根邊疆的現(xiàn)役干部全都返回了部隊,聽說少敏那批解放軍大學生,都去了部隊的軍事院校,而我輾輾轉轉留在了鄂爾多斯的交通部門,當了一名公務員。一晃差不多十年我們沒有對方的半點音訊,但我們都迎來了改革開放,真正走進了讓人激奮的文學年代。我那時開寫自己的文學作品,要圓自己的作家夢,也不時有作品在雜志上發(fā)表。忽然收到少敏的來信,才知他從軍隊轉業(yè)到天津作家協(xié)會了,專門從事文學的編輯工作。我挺羨慕少敏的,覺得這是他喜歡的工作。他在信中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新港》雜志社工作,當小說組的組長。還熱情地給我邀稿。《新港》是老的文學刊物,圈內知名度挺高的。一個荒山野嶺的文學青年,得到這種邀稿別提有多高興了。我連夜趕了一篇稿子,有一萬多字,天大亮,就跑到郵局寄去。十天以后,收到了他的回信。少敏告訴我,在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可能在火車上了。我們馬上就能見面了。果然,第二天的下午,少敏就來到了我的辦公室前。他臉上還是掛著我熟悉的笑容,我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少敏讓我?guī)ベe館,我說花那冤枉錢干什么?熱情地把他引回了家里?;丶彝?,是鄂爾多斯人盛情的待客之道。
妻子在家熱情地歡迎少敏的到來,我給她講述了我們當年在兵團的友誼和交往,那時兒子剛滿月,要上戶口,兒子一直叫寶寶,還未有個學名。妻子是個直性子,說少敏大哥來得正好,給我兒子起個名字吧。少敏微微笑著說,我想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字。當晚,少敏就睡在我的小書房里,妻子又給他加了條棉被,我倆說了半夜話,真是有無限感慨。他鼓勵我好好寫東西,他認為我的文字有幽默感,這是成為好作家的必備條件。這是第一次聽人說,于是我記住了要有幽默感。那次少敏在我家住了四天,臨走給我兒留了個名字:肖睿。他說,我希望他不是聰明,而是智慧。我和妻子都覺得少敏名字起得好,于是兒子有了官名:肖睿。只是睿字不大普通,有時連老師都不認識。兒子小時沒少受老師的不待見。少敏在我家,常抱肖睿轉來轉去,還同我談著梅里美、茨威格、海明威,肖睿也瞪著大眼睛似乎在聽,只是偶爾尿在少敏身上,少敏仍是微微地笑著……那次少敏給我開了個書單,有那么多我未看過的書。臨離開時,他告訴我,我的小說《新港》已經用了,現(xiàn)已下廠了。被這樣的大刊名刊選中稿件,自然是十分高興的。少敏就像一個引路者,帶我走過了自己的文學青蔥歲月。我倆還合作了有十部中短篇小說,發(fā)在《十月》等文學雜志上,百花文藝出版社還為我們出版了一個集子,蔣子龍還為我們寫了序,稱我們的合作是耦合的力量,夸贊了我們的合作。我記得有年夏天,我倆商量一部中篇小說的寫作,我住進了少敏的家里,我倆吃著少敏夫人切的冰西瓜,一面談得熱火朝天。我倆還住在一個賓館改稿子,正值剛供暖的日子,供暖不好,屋子很冷,我半夜醒來,卻見少敏躲在衛(wèi)生間里寫稿子,因為衛(wèi)生間暖氣稍有些溫度。少敏指著手里的稿子說:有個地方,我還想動動。衛(wèi)生間里暖和點,還不影響你休息。少敏溫柔謙和得讓人鼻子都有些發(fā)酸。
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內蒙古文聯(lián)舉辦春之聲筆會,為內蒙古自治區(qū)成立四十周年組織文學創(chuàng)作專題筆會,我想寫一個短篇小說,鋪開稿紙,猶如鬼使神差,我在題頭竟然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在內蒙古自治區(qū)成立四十周年之際,謹以此篇獻給我的良師益友張少敏。當時來了不少組稿編輯,都問我這句話的意思,我都懶得回答了,最后被一家叫《火花》的雜志拿走發(fā)表了,題句一個字都沒有動。我挺高興,更讓我高興的是這篇小說被《新華文摘》轉載了,題頭那句話,仍是保留著,像是向社會告示著我和少敏在兵團留下的友誼。于是少敏成了內蒙文學界的朋友,哈斯烏拉、鄧九剛、路遠、烏雅太等內蒙古作家都有作品在《天津文學》發(fā)出。
記得一九八八年初春,我和少敏應邀為北京電影制片廠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紅橄欖》,在北影仿清樓一共住了兩個多月。少敏告訴我一定要抓住原小說的神韻,保存原小說的故事,我倆幾乎是一場戲一場戲地過。有時寫累了,就跑到《十月》編輯部的張守仁家打撲克,還有老同學田增翔,其樂融融,有時玩到深夜,我倆就走夜路回到北影廠。夜晚靜悄悄的,馬路上空無一人,我倆有時會喊叫起來,然后呵呵大笑,任意地放松自己。那時,少敏已經擔任天津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秘書長。這次改劇本,是向宣傳部請了長假的。宣傳部的人也知道少敏是傾心于寫東西的,所以準了少敏的創(chuàng)作假。少敏常給我講天津市作協(xié)的一些事情,說有的作家脾氣怪得像孩子,經常會出現(xiàn)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還是那樣笑著,臉上的笑紋淺淺的。在寫劇本時,少敏一場戲一場戲地摳,有時責編趙海城來詢問進度,少敏總是說還在打磨幾場重場戲,他對我說咱不滿意決不交稿。我倆就這樣耐心地打磨著。有時也會有朋友來看我們,比如梁曉聲,我們也去曉聲家住的筒子樓,就是大白天也得在走廊里摸索著走,我挺佩服曉聲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創(chuàng)作出那么多的宏篇巨著。那時柳溪也在仿清樓里住著,修改《燕子李三》的劇本。有時少敏跑回天津處理單位的一些事情。我寫累了,就去柳溪房內聊聊天。柳溪是名作家,還是老革命,她給我講早年參加革命的事情。她連連搖著頭說:不堪回首,我說您老咋不寫自己的經歷呢?她說:慢慢來。我給少敏說起柳溪等人的悲慘往事,這才是屬于自己的東西。少敏也說,哪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還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合作一些東西,但你是知青,我是大學生,早晚也得合久必分,我認為少敏確實是看得深看得遠。我倆創(chuàng)作的《紅橄欖》電影劇本交給電影廠時,竟然一稿通過,我記得當時北影廠文學部的王主任對我們說:一稿過,北影廠建廠以來很少有過。我深感少敏的文學功力。
后來,我去北師大讀書,少敏去當他的領導,各忙各的。一晃進入了新世紀,我的孩子肖睿進入了高中一年級。他是文科出奇地好,別的科一般,我給少敏說起,少敏安慰我說,不怕偏科,奇才往往出在偏科生。那時《天津文學》改成了一個發(fā)行量還可以的青春刊物,他給肖睿約了篇稿子。肖睿忐忑地答應了,寫了幾天,寫成了一篇小稿子,我看了看,不禁有些吃驚,寫得太好了。但我不動聲色地說:給張伯伯看看吧。
我將肖睿的稿子寄給了少敏,少敏看后也很是興奮,給我打電話說寫得不錯,而且說他馬上安排發(fā)稿。并且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肖睿。說孩子是要鼓勵的。我把少敏的話告訴了肖睿,肖睿興奮地說:真的?我說是的,肖睿高興地叫了起來。有那么一個多月的日子,肖??偸茄郯桶偷乜粗遥抑浪诘却倜艏倪^來刊物,因為那上面有他寫的文章。終于刊物來了,我興奮地交給他,肖睿卻是出奇地平靜,接過書默默地轉身走了。我感到有些奇怪,甚至感到肖睿太冷靜了。實際上肖睿是躲在墻角里大哭了一場。在二十多年后肖睿已經是發(fā)表了十余部長篇小說的青年作家,他在一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談里,談到了這件事情,他說這篇文章的發(fā)表,說明他不是學渣,而且從此他開始開辟自己的文學航線,而且一頭沖下去。前年夏天,肖睿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庫布齊詩篇》,馬上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轉載,可以說是在文壇鬧出了一些動靜。我想告訴肖睿的是,你不管飛得再高,都應該記得是少敏伯伯領你走上了文學道路的第一步……
今年初春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說是少敏夫人,我趕忙叫了聲嫂子,說幾十年了,我一直記著你的冰鎮(zhèn)西瓜呢。嫂子低聲地告訴我少敏走了,放下電話,萬千事情涌來,我哇地一聲大哭了。這個世上懂我、知我的人走了,我的如師如兄的好朋友走了。想想我們兄弟竟陰陽兩隔,一時竟不能自已,肖睿聞聲過來,問我怎么了。我告訴他,你少敏伯伯走了。他愣了一下說,這是個好人,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他發(fā)的。我說兒子,咱要永遠記住少敏伯伯。肖睿說:這我知道,你難受就哭幾聲吧,千萬別悶著。我翻影集,竟然沒有找到我倆的照片。我倆竟然找不到一張合影。記得少敏有次曾遺憾地對我說,咱們應當和孫道臨照張像,那時我們一同住在北影仿清樓,常和臨時住在那里的孫道臨一起在樓前散步,對孫道臨這樣的大明星我們還是敬仰的。孫道臨離開仿清樓后,少敏忽然對我說,應當和孫先生合張影。那時,照相是挺奢侈的事,不像現(xiàn)在,人人都是攝影家。我也記不清我和少敏有沒有合影,但他那特有的微笑,將永遠留在我的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