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7期|黑陶:逸鶴倪云林
逸鶴野影
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古祇陀寺,在元代,是倪云林所居之地的東側(cè)近鄰,也是他閑時的流連之處。滄海桑田,古寺香火繁盛的勝景已然不再,但寺的遺址遺物,仍然存在于今天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qū)的倉下中學(xué)內(nèi)。倉下中學(xué)是一所初中,校園就坐落在古祇陀寺的原址之上。現(xiàn)在學(xué)校安保嚴格,因為有錫山區(qū)友人鄒勤的介紹才得以入內(nèi)。那天,除了倉下中學(xué)儒雅的成志剛校長,還有幸遇到了錫山區(qū)文聯(lián)的李峰主席和無錫倪云林藝術(shù)研究會的常務(wù)副會長浦征宇先生。倉下安靜的校園內(nèi),我見到了被草淹沒的古祇陀寺基礎(chǔ)遺址,見到了粗大的古銀杏,見到了古柏和生長旺盛的古黃楊樹,見到了文昌閣(舊藏經(jīng)閣),見到了井壁長草的古井——井圈上深深的繩痕無聲訴說著它自己的年紀……
那天在倉下中學(xué),讓我特別激動的,是看到了保存完好的宋代飛虹橋。飛虹橋現(xiàn)為無錫市文物保護單位,橋堍碑上有說明文字:“飛虹橋,位于錫山區(qū)云林街道倉下中學(xué)內(nèi)。平板石梁橋,為原祇陀寺遺物。始建于宋,是我國早期典型的水鄉(xiāng)石梁橋。”橋很簡潔,由兩塊巨大的武康石條拼接而成,兩塊橋面石均為宋代原物,石條兩側(cè)鐫刻有卷云紋。這座宋代就存在的“原祇陀寺遺物”飛虹橋,倪云林當(dāng)年肯定走過,橋石上肯定留有過倪云林的步履和足印——想到這些,我感到無比親切和激動。
按目前的科學(xué)認識,確定人的具體存在無非有兩個維度: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名入“中國古代十大畫家”之列的倪云林(名瓚,字元鎮(zhèn),號云林),雖然和我相隔七百年,時間維度不同,但我們生活的空間維度基本是一樣的,而且,這個空間是我最為熟悉的江南空間。所以,對于倪云林的理解,較之理解其他中國繪畫前賢,我有著客觀的優(yōu)勢基礎(chǔ)。
在我的直觀感覺中,如果用動物來作比擬,藝術(shù)家倪云林當(dāng)如中國之鶴。
鶴,潔凈而有仙氣。中國之鶴長喙長腳,翼大善飛,其潔白之羽在暗夜的湖沼平原上空飛動時,如一抹流利的江南月光。在我眼里,元人倪云林就是東方藝林中一只瀟灑出塵的野逸、孤清之鶴。
上述倪云林與鶴之關(guān)系,只是在我尚未深入閱讀、了解倪云林之前,純粹個人的感覺。直至有一天,讀到明代無錫人尤鏜所著《清賢記》中的文字,我感到震驚和欣喜——原來,倪云林與鶴真有著深切之緣。由此,我強烈感受到了我與倪云林之間,有著一種隱約的呼應(yīng)和感應(yīng)。
尤鏜《清賢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倪瓚出生時,“一鶴飛來,時時唳于高枝之上,驅(qū)之不去。及彌月,發(fā)中堂,鶴蹁躚堂下,且舞且唳,元鎮(zhèn)亦踴躍于乳姬懷中,若相應(yīng)和者……相依盡世,未嘗須臾去耳目也……避世澄江,鶴亦翔澄江之上;避亂華亭,鶴亦翔華亭之墟;先生群緣畢空而羽化,鶴去不還”——中國之鶴,竟然相伴了倪云林的一生。
隨著閱讀倪云林漸深,我發(fā)現(xiàn):鶴之意象,在倪瓚的人生和藝術(shù)中,確實占有重要位置。他的一生,與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倪瓚成年后,曾在他的園林式宅第中專辟雪鶴洞?!肚彘w志》記:“雪鶴洞,倪瓚燕息之所,地最幽勝。植梨十余株,花開時,一望潔白如雪。復(fù)蓄二鶴巢其旁,晨放暮回,翩翩然有凌云出塵之致,故榜其居曰‘雪鶴’。暇則游戲筆墨于其中?!?/p>
好友或后人對倪瓚贈詩,多以鶴喻之。如鄒奕:“夜鶴歸遲華表冷,春云散盡墨池枯”;如陳子貞:“湘簾半卷云當(dāng)戶,野鶴一聲風(fēng)滿林”。
倪云林自己也每每以鶴自況:“身同孤鶴飛,心若不系舟”“獨憐秋鶴瘦,相對夜江橫”“南湖流水綠泱泱,野鶴同棲秋夜長”……倪云林自中年開始散財棄家,扁舟箬笠,往來五湖三泖之間逾二十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69歲時才停止漂泊,返回故里。他詩中的“孤鶴”“秋鶴”“野鶴”意象,間接反映了其內(nèi)心和生活的僻靜與幽獨。
也許,真正的藝術(shù)就是野的、孤獨的,如果是眾的、熱鬧的,那就不成其為藝術(shù)。只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無“眾與天地精神往來”。藝術(shù)與世俗的歡樂人生,似乎是一對矛盾。
逸鶴倪云林,在無聲的時光舞臺上,他展示給我們的,是一段出塵離世的超然的藝術(shù)人生。
身世·時代
元人倪云林,出身于東吳豪富之家。周南老《元處士云林先生墓志銘》謂,倪氏世代“貲雄于鄉(xiāng)。高祖伋、曾大父淞,皆厚德長者,隱而弗耀。大父椿、父炳,勤于治生,不墜而益隆”。
倪瓚,字元鎮(zhèn),別號眾多,以云林之號行世,出生于江蘇無錫梅里鄉(xiāng)祇陀村(今屬無錫市錫山區(qū)云林街道)。倪瓚逝于公元1374年,此無疑議;而其生年,則有公元1301年和公元1306年兩種說法。
倪云林出生于公元1301年,此說出自云林朋友周南老為其所撰的墓志銘。對于此說,無錫文物專家、對倪云林有專門研究的談福興先生,曾以《倪瓚生年之再認定》(刊載于《倪瓚研究·朵云62集》)一文予以否定,他運用倪瓚自述材料,指出倪瓚的生年應(yīng)該是公元1306年。
其要點如下:其一,倪瓚于公元1355年自述:“乙未歲,余年適五十,幼志于學(xué),皓首無成?!敝袊藲v來以虛歲算年紀,乙未是公元1355年,以此上推,倪瓚生年應(yīng)為公元1306年。其二,倪瓚在公元1370年自己生日題詩時稱:“庚戌正月七日為余初度之辰,孫渚王君彥輔訪余于其親戚思明家之停云軒中,具酒饌肴核之餉以為壽……是歲余年六十五矣。瓚?!泵骱槲涓鐬楣?370年,以“是歲余年六十五矣”來推算,則倪瓚生年正合公元1306年——自己生日時所述年齡,是斷不會錯的。倪瓚出生于公元1306年,黃苗子、陳傳席等也均持此說,并提出此應(yīng)為定論。
元代社會,蒙古貴族入主中國,漢人地位卑下。元代執(zhí)政者施行“四等人制”,依等級分別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以蒙古、色目人為貴,漢人為賤。他們又分化漢人,以黃河以南及南宋遺民為南人,與北人對比,為最賤。元初又分人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
明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記:“東吳富家,唯松江曹云西、無錫倪云林、昆山顧玉山,聲華文物,可以并稱?!蹦敲矗覀冊诖艘岢鲆蓡枺耗呤霞易逡宰钯v的“南人”而為巨富,且世代并無顯宦,如何得以保存財富?
每個時代也許都有它的縫隙,元代社會的縫隙在于宗教。從上面人分十等之三僧四道可以看出,蒙古統(tǒng)治者重視宗教,對于宗教信仰者,給予減免稅賦等多方面的特權(quán)和優(yōu)待。
元代奉佛教為國教,但對道教也十分器重。蒙古統(tǒng)治者入主中國之初,長春真人丘處機、正一天師張宗演憑高層撐腰,分領(lǐng)大江南北,有炙手可熱之勢力,由是南人紛紛入教,以求得庇護。
倪云林同父異母的長兄倪文光,就是迭受元朝封贈的江南道教頭領(lǐng),享有世俗官員的待遇。倪氏以“南人”而加入道教,一下子便由第八、第九等的“民”“儒”,上升為第四等“道”,并且有道教系統(tǒng)的政治勢力可以依靠,可免受地方盤剝。
倪云林少年喪父,家族一直由長兄倪文光支撐。倪文光在無錫地方上影響很大,甚至有關(guān)于他的神仙般的傳說。清代《無錫金匱縣志》記:“倪文光,字昭奎……生時有光出屋上。稍長學(xué)道、儒、釋、輿地、象胥(外交翻譯)之說,無不精究。出為黃冠師(指道士),作玄文館于弓河之上,以祠老子。有薦之者,署州道判。會蝗,文光祝之,悉入太湖。于是州上其事,賜號‘元素神應(yīng)崇道法師’,又賜‘玄中文節(jié)貞白真人’。嘗筑清微觀于惠山,重九日登山絕頂,下睨五湖,揮手謝別,越明日卒。”
因為有長兄庇護,倪云林人生的前半場過著優(yōu)渥、奢華的生活。
倪云林曾在家鄉(xiāng)祇陀里,今倉下中學(xué)西側(cè),筑有園林式的宅第,即后人盛稱之清閣。實際上這個宅第有一眾建筑,包括清閣、云林堂、蕭閑館等,因為清閣名氣最大,所以人以此名之。
據(jù)《清閣全集》卷五《清閣志》載,清閣“鉅麗而虛朗,幽邃而軒豁,峭峰攢簇,巧過雕鏤,秀木澹冶,明陰各態(tài),四墀皆蘭,芬奇廣發(fā),真寰中希有”。
而云林堂有“龍槐鳳竹,蔭映翳然,秀色潤氣,變幻不?!弥薪砸r碧箋,東設(shè)金石刻、古玉器,右布博山、鬲釜、敦彝、尊罍、法帙、丹青名卷,游者如入貝闕而登神山,耳目改易,心神飛揚”。
僅此一閣一堂,即可想見當(dāng)年盛時,倪云林“高士”生活之一斑。
清閣、云林堂等在歷史的煙塵中早已化為灰燼,但其遺物仍有存留世間者。無錫餐飲文化專家、江蘇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評審委員都大明教授曾告訴我,1983年,他在倪小迂家中,見過一只據(jù)稱是清閣藏品的青銅鼎。
倪小迂(1901—1992)是倪云林第二十一世孫,畢業(yè)于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擅山水畫,與錢松嵒交誼深,有作品被無錫博物院收藏。1983年,《中國烹飪》雜志欲出一期江蘇專輯,都大明推薦倪云林后裔倪小迂先生撰文。在小迂先生家中,老先生給都大明看了一只青銅鼎,并細述了與此寶鼎的奇緣。此鼎為春秋戰(zhàn)國古物,應(yīng)該是倪云林收藏于清閣的舊物,底部有線篆“清閣珍藏”之銘。元末戰(zhàn)亂,此鼎流落世間。直到民國時期,倪小迂先生在北京琉璃廠古玩攤上偶見此鼎,看到鼎底銘文,十分驚喜,遂不惜重金購回。先祖烹茗寶器失而復(fù)得,且可能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倪云林唯一存世的家藏古物,小迂先生甚為寶愛。
1328年,倪云林同父異母之長兄倪文光歿,而次兄倪子瑛天生癡愚,23歲的倪云林始“出應(yīng)門戶”。當(dāng)時社會尚穩(wěn)定,受父兄余蔭,得安享于清閣中者十余年。
談福興先生在電話聊天中跟我說:倪云林真正棄家出走,應(yīng)是在1350年左右,云林45歲。據(jù)學(xué)者張洲研究,倪云林不得已斷續(xù)離家的最早記錄(“州縣科差迫促騷然”)在元順帝至正元年(1341年)。
倪云林人生的后半場,是在故鄉(xiāng)無錫之外的太湖流域流寓。明人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載:“倪云林……家饒于財,所居有清閣,備瀟灑幽深之致。唯不喜見俗人,遇便舍去,蓋出塵離垢之士也。遭元末之亂,遂棄家乘扁舟,飄然于五湖三泖之間?!?/p>
倪云林離家的原因,正在于“遭元末之亂”。元朝末期,江南動亂,又加之水、旱、蝗災(zāi),饑民遍地,元室對江南一帶搜刮益厲。無錫倪氏為江南大戶,擁有豐厚田產(chǎn),而元末又開始強征高額的地賦,因不堪稅賦,占有大量土地的富戶逃遁之事時有發(fā)生。云林朋友張雨就有詩勸他:“適為田業(yè)累,深泥沒老象,自拔須勇志?!?/p>
倪云林自己有《述懷》長詩,除自道少年喪父,教養(yǎng)自兄,少年志學(xué),不務(wù)富貴,及長兄逝后,嫡母亦卒等經(jīng)過之外,詩中繼述:“釣耕奉生母,公私日侵凌。黽勉二十載,人事浩縱橫。輸租膏血盡,役官憂病嬰。抑郁事污俗,紛攘心獨驚。罄折拜胥吏,戴星候公庭……”
請注意詩中關(guān)鍵之句:公私日侵凌,輸租膏血盡,抑郁事污俗,紛攘心獨驚,拜胥吏,候公庭……這對于“不喜見俗人”“出塵離垢之士”之倪云林,當(dāng)是極大的折磨。倪云林甚至曾因官租問題被官府“羈縶”(拘禁),故其“思棄田廬,斂裳宵遁”,此后倪云林遂永別清閣,當(dāng)非偶然。
在當(dāng)時,世人視為神仙洞宇的清閣目標(biāo)赫然,倪云林當(dāng)無留戀不舍、自增煩惱之理。1961年《美術(shù)》雜志第六期刊登有無錫籍著名畫家錢松嵒《訪問祇陀里》一文,文中謂清閣之毀,當(dāng)?shù)馗咐蟼魇鼍褪悄咴屏肿孕锌v火,付之一炬。
“以意游觀”
倪云林的創(chuàng)作觀念,推崇“以意游觀”?!耙砸庥斡^”這四個漢字,給了我震動式的啟迪。“以意游觀”的斷句,可以有兩種:以意,游觀;以意游,觀。就是用“意”或“意游”,來觀看并呈現(xiàn)世間和心中的一切。我覺得自己的寫作也應(yīng)如此,這是一種身心和寫法上的自由和解放:運用“意”或“意游”,就可以不受現(xiàn)實拘滯,精騖八極,致廣大又能盡精微。
東方藝術(shù)重意、重神,講究超越形似,得意忘形,追求的是藝術(shù)中的神意。而神意,實質(zhì)是更高層次的真。
“言,心聲也;書,心畫也?!保ㄋ喂籼摗秷D畫見聞志》)倪云林“癖好荊、關(guān)二公畫”,唐末五代的荊浩《筆法記》有云:“筆者,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
倪云林的“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就是他的“逸筆草草”,他運用“逸筆草草”來“寫胸中逸氣”,以此追求他的藝術(shù)之意。
倪云林有兩段著名的自述。
其一,倪云林《題自畫墨竹》:“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fù)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以中,即張以中,云林朋友)
其二,倪云林《答張藻仲書》:“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p>
倪云林的“逸筆”“逸氣”,就是強調(diào)表達主觀,解放心靈,而非笨拙拘謹?shù)貙憣?、再現(xiàn)。他以“意游”,將個體生命融入了天地萬物。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倪云林的“逸筆草草”并非是真的敷衍浮泛,而是有其扎實的寫實功夫作底子。他有詩云:“我初學(xué)揮染,見物皆畫似”,開始學(xué)畫的時候,是畫什么像什么的。這讓我聯(lián)想起凡·高。凡·高擰扭涂抹的激情筆觸,似乎讓人很難了解他的寫實基礎(chǔ)到底怎樣,直到有一次在上??捶病じ咦髌氛褂[,看到了他早期的素描作品,那種一絲不茍逼真入微的功夫,令人嘆為觀止。原來,會飛翔的藝術(shù)家,都有著堅實的走路和跑步功底。
在倪云林的存世作品中,我和他的朋友張以中一樣,最愛他的墨竹,尤其是那幅《竹枝圖卷》(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一枝清竹,從左下方往右上角,以對角線構(gòu)圖,潔凈、簡勁、出塵,每一枚竹葉上似都沾有晨露,在錚錚作響。竹葉、竹枝如此逼真“形似”,絕對不會讓觀者“視以為麻、為蘆”。另外附帶一句,此圖上倪瓚的題句也頗見其性情:“老懶無悰(快樂、心情之意),筆老手倦,畫止乎此,倘不合意,千萬勿罪。懶瓚”(只是畫面上后來增添的乾隆“御題”,稍煞風(fēng)景)。
倪云林的“逸筆”并非真的“草草”,他的“逸筆”和“意游”中,灌注有生命真情。他早就清醒地認識到,人之為人,真正珍貴的是什么:“生不能滿百,其所以異于草木者,獨情好耳?!?/p>
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可與俗人道也。”倪云林于“形似之外”的繪畫追求,不乏他的理解者。明人王世貞曾評倪瓚《西園圖》:“乍看不似西園,而細求之,乃無不合作。其用筆似弱而老、似淺而深,工力最多,是得意筆也?!薄恰暗靡夤P”,而非得形筆。
倪云林在形似和真情基礎(chǔ)上的“逸筆”和“逸氣”,最終成就了他的藝術(shù):“云林纖塵不染,平易中有矜貴,簡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筆法之外,為四家第一逸品”(清人王原祁《西窗漫筆》)。
倪云林另外兩個談藝的言論,也深得我心。首先,“為文不蹈襲前人軌轍”。為文為藝,最重要的是尊重自我生命,表達自我生命,而不是小心翼翼地去符合什么為文法則,后世石濤之“法自我立”,與云林“不蹈襲前人軌轍”一脈相承。其次,倪云林“尤惡夫辭艱深而意淺近也”。貌似高深,實則蒼白,此種“辭艱深而意淺近”者,在當(dāng)下也比比皆是。
倪云林古淡、從容、靜穆,妙機甚微。他的“以意游觀”如“獨鶴與飛”(《二十四詩品》中描述“沖淡”之品),是藝術(shù)的大自由和高境界。正如莊子所言:“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p>
美學(xué)家宗白華曾說過:“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后仍潛隱著一種宇宙豪情。”認真賞析倪云林的畫,你會感受到那些不大的尺幅中,一種安靜的、人的生命能量奇異地擴張出來,進而浸透整個人世、宇宙。這就是倪云林獨特的“宇宙豪情”,我特別欽慕。
潔癖的層次
我以為,“只傍清波不染?!钡哪咴屏值臐嶑保煞譃槿齻€層次,分別是:生活潔癖、藝術(shù)潔癖、精神潔癖。
倪云林的生活潔癖,真真假假,最為世人津津樂道。
明人馮夢龍在《古今笑史》中記:“倪云林,名瓚,元鎮(zhèn)其字也。性好潔,文房拾物,兩童輪轉(zhuǎn)拂塵,須臾弗停。庭前有樹,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或又言:元鎮(zhèn)因香被執(zhí),囚于有司,每傳食,命獄卒舉案齊眉。卒問其故,不答。旁曰:‘恐汝唾沫及飯耳?!渑i之溺器側(cè)?!?/p>
明人王锜在《寓圃雜記》中說:“倪云林潔病,自古所無。晚年避地光福徐氏。一日,同游西崦,偶飲七寶泉,愛其美,徐命人日汲兩擔(dān),前桶以飲,后桶以濯。其家去泉五里,奉之者半年不倦。云林歸,徐往謁,慕其清閣,懇之得入。偶出一唾,云林命仆繞閣覓其唾處,不得,因自覓,得于桐樹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樹不已。徐大慚而出,其不情如此?!?/p>
倪云林的潔癖也有師承,他所心儀的北宋書畫家米芾就有潔癖。宋人筆記中有兩則對于米芾潔癖的記載:“米芾朝靴偶為他人所持,心甚惡之。因?qū)蚁?,遂損不可穿……靴且屢洗,余可知矣。”“又芾方擇婿,會建康段拂,字去塵。芾擇之曰:‘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耘拗?。”
而倪云林真實的潔凈生活,可能是這樣的:“中秋日與耕云于東軒靜坐。群山相繆,空翠入戶。庭桂盛發(fā),清風(fēng)遞香。衡門晝閉,徑無來跡。塵喧之念凈盡,如在世外。”(倪云林《與耕云書》)——“如在世外”,這是倪云林之追求。
倪云林生活上的潔癖,也延至其藝術(shù)。如果將藝術(shù)家分成濃郁型和清淡型兩類,那么倪云林是典型的清淡型藝術(shù)家。
倪云林熱愛的意境,是“巢云獨傍松,青苔盤石凈”“數(shù)日雪消寒已過,一壺花里聽春禽”,是“雪后園林梅已花”“溪山寂寂無人跡”。
“草木之族,惟竹最盛,亦惟竹之得于天者最清”。倪云林極其愛竹,“久歷冰霜節(jié),虛心共歲寒”“亭亭清凈心,郁郁霜雪后。賦詩寄遠懷,此君真可久”,竹以其堅韌挺拔又清虛低幽的品性,成為倪云林重要的人生伴侶。
倪云林的畫筆,幾乎不涉及現(xiàn)實世界的人情、社會、世態(tài)、風(fēng)俗,似乎在他的繪畫中“有人便俗”。蕭疏山水、寂林野亭成為他繪畫的主要內(nèi)容。
在他眼中,山水有情,萬物有靈,體現(xiàn)著莊子的齊物論思想。與喧囂的人世相比,倪云林更愿意同山水萬物交流相對。在澹默的交流中,體味妥帖安適、親切的信任和無邊的遐想。
如此“青山澹相對”,即使“白發(fā)忽滿頭”也無妨。
倪云林曾寫鄉(xiāng)中前輩顧愷之(俗稱“顧虎頭”):“虎頭癡絕無人識,把筆臨池每自娛?!薄獰o人識也完全沒事,把筆臨池只是為了自娛,這是倪瓚藝術(shù)之潔的自寫。
倪云林生活之潔和藝術(shù)之潔的根源,在于其精神的潔癖:持抱干凈內(nèi)心,拒絕同流合污。
明人文徵明稱倪瓚:“人品高軼,風(fēng)神玄朗?!苯颂K曼殊贊之曰:“倪瓚輩,又如不食煙火人,另具一骨相者。”
倪云林有詩題說友人:“盧公武甫當(dāng)世衰道卷之際,獨能學(xué)行偉然,不但賢于流俗,而遂已不慍人之不知。嗜古金石刻辭,汲汲若饑渴。隱居婁江之鹿城,澹泊無營,若將終其身焉?!薄皩W(xué)行偉然”“不慍人之不知”,對喜愛之事“汲汲若饑渴”,追求“澹泊無營”,并“將終其身焉”——這完全是云林自述。
倪云林精神潔癖的著名軼事,是與吳王張士誠弟張士信的一段糾纏。張士信慕云林畫名,使人持絹索畫,被云林拒卻,由此銜恨在心?!耙蝗?,(張)士信與諸文士游太湖,聞漁舟中有異香,此必有異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鎮(zhèn)也。士信見之大怒,欲手刃之。諸文士力為勸免,命左右重加棰辱。當(dāng)撻時噤不發(fā)聲。后有人問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聲不發(fā),何也?’元鎮(zhèn)曰:‘出聲便俗?!保ā肚彘w遺稿》卷十四)
入明以后,倪瓚在作品上的落款不書年號,以此標(biāo)舉不合作的態(tài)度和遠離朝政的品格。
倪瓚多次強調(diào)“不慍人之不知”“不以姓名求知于時之聞人”“殘生竟抱煙霞癖”。他的心性,是“高情不許庸人識,俗眼何從妙畫看”。
明人張岱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苯裉煳覀兛吹降氖?,“無一毫塵俗氣沾染筆端”(清人沈德潛語倪瓚)的倪云林,以其潔凈的生活之癖、藝術(shù)之癖、精神之癖,演繹了他對自我生命、自我藝術(shù)的一往深情。
云林鵝·生活藝術(shù)家
倪云林的修養(yǎng)是多方面的。除了大家熟知的詩、書、畫,他還是音樂行家,所謂“(倪瓚)善琴操,精音律,所作樂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膾炙人口”。倪瓚的焦尾琴、楊維楨的鐵笛、王元陵的玉簫,被時人并稱為三絕。
不僅是詩、書、畫、樂,倪云林的貢獻,還在于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冊江南飲食的傳世著作:《云林堂飲食制度集》。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生活藝術(shù)家。
2025年初的一個冬夜,在無錫新萬鑫銀絲面美湖錫菜館,1949年出生的都大明教授(次日即是他生日),送了我一冊他參與編著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釋評本)》(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9年5月第1版)。
倪云林的這冊飲食著作,分菜品、點心、飲品及調(diào)料、其他四部分。其中記有菜品34種,點心7種,飲品及調(diào)料8種,其他3種。
讀倪云林寫于700年前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不禁心生親切,像“點心”類中的面條、餛飩、饅頭、粉絲,至今仍是江南日常生活中的食物常品。
倪云林的這冊飲食著作,有很高的歷史價值。中國烹飪大師、常熟理工學(xué)院教授陳蘇華認為,“其歷史價值與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相類”。
身為江蘇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評審專家的都大明教授指出,“《云林堂飲食制度集》呈現(xiàn)了精心設(shè)計、精湛技藝、精美食材的完美統(tǒng)一。其不僅是元代江南飲食生活的生動匯集,更是以錫幫菜為代表的江南美食在理論、技法、菜式上的重要基礎(chǔ),可以說是江南味道漸趨成熟的里程碑”。那天冬夜相聚,席間都教授說:“無錫菜是什么時候變甜的?元代就甜,倪云林‘制度集’里面的菜有四分之一都是甜的。由此可見無錫飲食文化的傳承?!?/p>
《云林堂飲食制度集》中的“蓮花茶”制法,頗能體現(xiàn)倪云林作為生活藝術(shù)家的講究和逸士之高風(fēng)。其制法是:“就池沼中,早飯前,日初出時擇取蓮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撥開,入茶,滿其中,用麻絲縛扎定。經(jīng)一宿,明早摘蓮花,取茶,紙包曬。如此三次。錫罐盛,扎口收藏?!?/p>
“制度集”中名氣最大的一道菜,當(dāng)推“燒鵝”。其制法是:“用‘燒肉’法。亦以鹽、椒、蔥、酒多擦腹內(nèi),外用酒、蜜涂之。入鍋內(nèi)。余如前法。但先入鍋時,以腹向上,后翻則以腹向下?!逼渲兴岬降臒馇胺ㄊ牵骸板亙?nèi)竹棒閣起。鍋內(nèi)用水一盞、酒一盞,蓋鍋,用濕紙封縫。干則以水潤之。用大草把一個燒,不用撥動。候過,再燒草把一個。住火飯頃。以手候鍋蓋冷,開蓋翻肉。再蓋,以濕紙仍前封縫。再燒草把一個。候鍋蓋冷即熟?!?/p>
倪云林的此道“燒鵝”菜品,400年后,被美食家袁枚在其《隨園食單》中盛贊,并命名為“云林鵝”。從此,“云林鵝”名聞天下。
就“云林鵝”一事,我請教過我的忘年交、有“中國餐飲文化大師”稱號的張振楣先生。張老師告訴我,2014年,在倪云林逝世640周年之際,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無錫烹飪餐飲協(xié)會和無錫倪云林藝術(shù)研究會曾在現(xiàn)在的網(wǎng)紅打卡地——無錫惠山古鎮(zhèn)的倪云林祠堂里,聯(lián)手舉辦過“倪云林飲食文化研討展示會”,他應(yīng)邀參加了那次活動?;顒又校故玖恕霸屏柱Z”菜品。那次制作“云林鵝”的大廚,正是倪云林的后裔倪智偉。而倪智偉,恰又是張老師之前的同事、江南名廚倪庭鶴之孫。在“復(fù)活”云林鵝的過程中,倪智偉對食材、調(diào)味、火候、操作手法、盛具、裝盤等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進行了精心研究,并做出適當(dāng)?shù)母倪M和創(chuàng)新,達到了最佳效果。
“天地真旅舍”
太湖流域是倪云林后半生的流寓之地,也是其藝術(shù)根據(jù)地。倪云林的足跡,遍布江陰、宜興、常州、蘇州、吳江、湖州、嘉興、松江一帶,也即人們常說的“五湖三泖”。
和稍晚于他、壯游天下的無錫同鄉(xiāng)徐霞客不同,倪云林整個人生所涉的地域,范圍并不大。他參透一地,同樣成就藝術(shù)。
“五湖三泖”之五湖,在《國語》和《史記》中,專指太湖或太湖及其周邊湖泊。
而三泖,指古代位于松江、青浦、金山、平湖一線的相連湖蕩。三泖是古時太湖流域的重要水道。三泖的水源來自太湖,流經(jīng)松、金、青等地勢低洼地區(qū),逐漸形成了淀山湖(薛淀湖)、谷水、泖湖等較大湖泊。隨著時間推移,三泖已經(jīng)逐漸淤積成田。
倪云林對我的出生地江蘇宜興(古稱荊溪)充滿熱愛,這讓我感到親切。他在《題陳惟允畫荊溪圖》中說:“東坡先生嘗曰:一入荊溪,便覺意思豁然。欲買田其間,種橘作小亭,名以‘楚頌’,卒不遂其志。杜樊川作水榭,正當(dāng)荊溪之上,其遺址,僧結(jié)庵以居。至今歷歷可考見。蓋荊溪山水之勝,善權(quán)、離墨、銅官諸山,岡隴之起伏、云霧之吞吐,具區(qū)匯于其左,苕霅引于其前,凡仙佛之所官,高人逸流之所宅,殆不可以計數(shù)也……”
元政府“編二十家為一甲,以北人為甲主,衣服飲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故城鄉(xiāng)遍設(shè)甲主,漢人尤其是南人頗受鉗制,但因“舟人不設(shè)甲主”,故當(dāng)時地主為避甲主騷擾,往往家備一舟。
“天地真旅舍,身世等行客”,倪瓚中年以后的人生,便是野舟孤岸、近水遠山的漂泊人生。他避亂湖上,流寓寺中。
換代之際,倪云林中晚年的生活再也不似早年清閣時期的繁盛奢華,他默默承受著世俗的凄冷寂寞。
倪瓚育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倪孟羽(字騰霄),次子倪季民(字國珍),大兒先倪瓚而歿。
中年離家后,倪瓚的次子季民開始承擔(dān)家事。據(jù)《梁溪倪氏宗譜》記載,季民“當(dāng)革代時,云林公潔身遠避,岌岌乎有破巢毀卵之勢,公幾經(jīng)險阻,恬不為慮”。事實是,倪季民對父親倪云林留下的那些“險阻”,并非沒有怨慮。
自發(fā)妻蔣圓明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辭世后,倪瓚的生活愈加孤清,當(dāng)時倪季民的兒子倪敬已經(jīng)7歲,三代同堂,但倪瓚并沒有享受到天倫之樂,而是遭遇了倪季民與妻子錢氏的不顧而遷。
倪瓚有詩:“有子政(政,同“正”)如無子同,異居邈若馬牛風(fēng)。人生何物為真實,身世悠悠泡影中?!逼淙松了幔梢娨话?。
發(fā)妻亡后,倪瓚“哀摧哽塞,大不可言”。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倪瓚離開被其視為第二故鄉(xiāng)的陸莊蝸牛廬,開始了生命中最后近十年之久的完全居無定所的流寓生活。兵火之?dāng)_、鰥獨之痛、流離之苦、思鄉(xiāng)之切雜于一起,讓其作品有了“清寂”的風(fēng)格。分析這一時期的詩文用詞,倪云林多用“孤”“獨”“寂”三字,如孤坐、孤吟、孤云、孤帆,獨酌、獨歌、獨看、獨行,寂寞、寂寥、孤寂、寒寂等等,其生命的孤寂感,讓人心痛。
明洪武七年(1374年)中秋,倪瓚在江陰姻戚鄒惟高家,寫下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詩《中秋脾疾不飲有感》:
經(jīng)旬臥病掩山扉,
巖穴潛神似伏龜。
身世浮云度流水,
生涯煮豆爨枯萁。
紅蠡卷碧應(yīng)無分,
白發(fā)悲秋不自支。
莫負尊前今夜月,
長吟桂影一伸眉。
對于詩中“紅蠡卷碧”句不盡理解,遂請教談福興先生。談先生回復(fù):此詩最早出現(xiàn)在明崇禎十一年毛晉的《云林集外詩》中,其后康熙五十二年曹培廉的《清閣全集》也做了收錄。紅蠡是蟲蛀的淺紅色枯木,全句意思是年老體弱,不可能枯木逢春了。
讀倪云林絕筆詩,其中“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爨枯萁”句,對晚年父子不諧、次子不孝、老而無養(yǎng),他依然心有隱痛。
好在,倪云林畢竟已經(jīng)有通達的人生觀。
他在《蘧廬詩并序》中寫道:“有逸人居長洲東荒寒寂寞之濱,結(jié)茅以偃息其中,名之曰‘蘧廬’,且曰:‘人世等過客,天地一蘧廬耳。吾觀昔之富貴利達者,其綺衣玉食、朱戶翠箔,轉(zhuǎn)瞬化為荒煙、蕩為冷風(fēng),其骨未寒,其子若孫已號寒啼饑于涂矣。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達者觀之,殆不直一笑也。何則,此身亦非吾之所有,況身外事哉?!’”——對于人生的一種旁觀、超然的態(tài)度,已然畢現(xiàn)。正是:“眼底繁華一旦空,寥寥南北馬牛風(fēng)。鴻飛不與人間事,山自白云江自東?!?/p>
倪云林生命的最后一年(1374年),借寓江陰長涇姻戚鄒惟高家,因身染脾疾一病不起。后轉(zhuǎn)至同在長涇的好友、儒醫(yī)夏雪洲家的“停云軒”居住,由夏醫(yī)生為其治病。夏雪洲“其人品行端卓,精于醫(yī),以針術(shù)濟人”,且雅好詩賦,“喜結(jié)方外之士,相與談玄論道”。雖然夏醫(yī)生對云林照顧有加,全心治療,但倪瓚終于不起,于1374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一日在“停云軒”辭世。好友夏雪洲十分悲痛,親自為云林操辦后事,將其埋葬在江陰長涇鎮(zhèn)習(xí)禮村陳店橋北,世稱倪高士墓。數(shù)年之后,才遷葬回?zé)o錫東北塘芙蓉山麓祖塋地。
2025年初,溫暖的冬陽里,我再次獨自拜謁倪瓚墓。
倪瓚墓坐落在無錫市錫山區(qū)東北塘街道芙蓉山南麓。墓前門額,有“廿一世裔孫倪小迂敬書”的“元高士倪瓚墓”楷字。墓制簡樸,墓墩以土筑成,外用青石包裹,狀若繡球,故當(dāng)?shù)厝朔Q“繡球墩”。墓墩前立有青石墓碑,上刻“元高士倪瓚之墓”。錫山區(qū)經(jīng)濟發(fā)達,倪瓚墓現(xiàn)已處在一片紅塵之中,但進入墓園卻頓然奇異安靜。墓旁植有青竹、翠柏和香樟,我的到來驚起枝葉間憩息的鳥雀,它們紛紛飛走,發(fā)出很大的聲響。而墓前一棵開得旺盛的蠟梅,正把它隱約的清香,散逸在青石墓墩的四周。
倪云林,這位14世紀的中國江南藝術(shù)家,歷經(jīng)過人生繁華和孤清的兩極,較之于普通人,他的人生感受和藝術(shù)感受毋庸置疑是最深刻的。他的作品,初衷只是表達自己、呈現(xiàn)內(nèi)心,但無意中卻成了東方藝術(shù)的典型代表——由他個人的特殊性而上升成為普遍性。他存留于世的藝術(shù),在時間的長河中極其安靜,但又在一刻不停地閃爍著具有永恒性質(zhì)的水的波光和月的銀華。
【作者簡介:黑陶,詩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國南方陶都江蘇宜興丁蜀鎮(zhèn)。出版散文集、詩集多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