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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們并不知曉雨的名字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7期 | 溫穎妍  2025年07月30日15:42

1

汗蒸的夏天,偏是人擠人,吃席的人背貼著背。紅塑料桌布上,土筍凍綴著一朵胡蘿卜雕的花,兩尾金鯧張嘴向上,魚身臥在香油和醬油汁上,肉白皮亮。我們坐在搖出聲的吊扇下,免去一身大汗?,F(xiàn)在上桌的是蒜蓉淋黑虎蝦,熱氣騰騰,端菜的阿婆嘴里不斷嘀咕著要小心,避一個位。我盯著那紅殼早已嘴饞,菜盤剛落桌,筷子便伸過去。

“阿蓉快吃。”手已迅猛揭掉紅殼,將蝦送入嘴中,我才發(fā)覺身邊的女孩還沒有動靜。她就安靜地坐在身旁,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筷子只在眼前那道土筍凍撥幾下。被我叫一聲后,她茫然地轉(zhuǎn)向我,遞給我一個羞愧且緊張的笑,筷子畫一個圈頓在那碟黑虎蝦上,猶豫。最終夾起一尾蝦,撣去蝦身的蒜蓉,把蝦剝殼,吃到嘴里后才說:“我不吃蒜蓉?!?/p>

“你不是叫作阿蓉嗎!怎么不愛吃蒜蓉?”我打趣她的名字,笑起來,但她覺得很不自在,筷子無措地在碗底的粉絲上戳,嘴唇緊閉?!拔也怀运馊亍!彼D了頓又說,“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痹捖?,我們各自松了一口氣。

席中的阿蓉沒坐多久便消失得無影蹤,吃飽后,我才在院子的大灶旁見到她。她靜靜地站在一邊,眼神跟著老師傅的油勺在走,熱油滾滾淋在石斑魚和綠蔥紅椒上,激發(fā)香氣。阿蓉要眼快手快,一道又一道潑完油的魚等著她出餐送到飯桌?!翱?!快!不要那么笨!”老師傅喊著阿蓉,剛端上菜的阿蓉有些慌亂,蹙著眉頭,小臂微微發(fā)抖,但顧不上燙,提著一口氣,便要趕去大廳。今天是阿蓉堂哥的婚宴,宴席設(shè)在家里,擁擠、炎熱、混亂,找不到人手,就拉了阿蓉去幫忙端菜。照阿婆們的說法是,鄉(xiāng)宴吃得多也吃得精,幾乎樣樣勝過酒樓?!叭ゾ茦且蛔纼汕В樑璐蟮谋P子裝三根青菜和一小團牛肉——吃個鬼哦!”的確,還是他們會算。

最后,給阿蓉包了十六元六角的紅包,六六大順。

晚上忽然下一場雨,準備儀式的阿婆大呼小叫,燒金桶不知道為何滾到下水道去,污水將整個桶浸濕,撈起來,怎么樣都很難點火,而新郎新娘要燒壽金敬天公,缺一個燒金桶太要命了。燈反反復(fù)復(fù)亮,院子里人鬧哄哄,大家為一個桶而團團轉(zhuǎn)。我撐著雨傘站在龍眼樹下,看著剛洗完碗的阿蓉淋著雨走出院子,向四處探,手里攥著那薄紅包。

她一下子就看見我了。我打著傘向她走去。

“是你干的嗎?”阿蓉和我擠在一個雨傘下,她的手臂是濕的,貼著我。她一看見我的壞笑便知曉一切。

“這么壞——你中午還吃人家的大蝦?!彼┛┬?,濕濕的手臂伸來挽著我。

“太小氣了這家人。怎么才十六塊?”我憤憤地說。

“十六塊可以買半斤鹵雞爪啃啦。我是女孩子,本來還沒有紅包?!彼呐奈业募绨?。

我們兩個人走在淌著水流的泥路上,龍眼花和泥水攪在一起,粘在腳底。在這座島上,一旦落雨,便會陷入煙霧縈繞的天地中,天不會黑,而是暗,沒完沒了的慘白包容著綠得發(fā)烏的樹、沉默的屋子。大雨忽來,點醒山丘、草地的各種水系。雨傘尖端的一粒大雨珠滾到脖頸中,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你爸沒意見?”

“他沒說。他本來就希望我去幫?!?/p>

“我聽到那個死老頭還罵你?!?/p>

“沒事?!?/p>

藏在草叢里的蟲響起來,太聒噪,那是我第一次和阿蓉一起走夜路。

她家和我家,屋前屋后。

路過幾棵龍眼樹,濃烈的羊膻味撲過來,暗黃的燈懸在屋頭,羊棚里的黑羊聽見聲響向外撞來,浮動的皮毛泛著一種柔軟又安詳?shù)墓?。她家到了?/p>

但阿蓉不急著走。我們都聽見了,屋里嘈雜的人聲幾乎要將小小一間房擠破,赤裸著上身的男人們圍坐在她家廳堂的圓桌上,那些發(fā)瘟般紅得狂跳的臉,還有醉眼,交疊在酒杯里。

“走吧,去我家吧?!蔽艺f著,牽著她一起繞到屋前。

媽媽和妹妹正將塑料水桶拿出來,準備盛從屋頂瓦片上傾瀉下來的雨水。阿蓉的眼睛就黏在媽媽和妹妹身上,幾乎沒有離開過。

由于鞋底都是泥,我便把鞋脫在門口,而阿蓉站在門前頓住。

“我拿雙拖鞋給你換,我們家很多拖鞋?!蔽艺伊诵苌弦浑p蘋果綠拖鞋給她。

她遲疑地解開鞋帶,把腳從濕漉漉的鞋子里剝出來。

襪子已經(jīng)濕到腳踝,薄得透光的襪子隱隱顯出阿蓉粉白的皮肉。

她的鞋子漏底了。脫下鞋的阿蓉迅速地將她的鞋往鞋堆里擺,擺得遠遠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彎腰脫鞋,所以臉充血而發(fā)紅,她發(fā)紅的臉對著我,局促地笑了一下。她的羊臉有兩條淺淺的溝,一笑便被扯開,眉毛淺,瞳色淺,因瘦而凸起的顴骨如被海浪沖擊的礁石,會在她笑時忽然高聳。

我細細想了一下這張臉的哪些部分遺傳自誰。島上的人都很愛討論這點,就像天氣,就像神明生日一樣,“孩子長得如何”屬于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即使七十歲的老人也會在談話中被提起,鼻子如何如何,塌還是挺,遺傳給誰,眾人一起回憶,挖出已作古的舊人,牽出一串家族往事。

阿蓉一家在我的印象中總漂移,他們沒有自己的屋子,而在她外婆與她阿公阿嬤的兩間老屋子中來來去去。五口人,爸爸、媽媽、阿蓉,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是再耀,弟弟是再輝,兩兄弟長得太像,而且都宛若他們爸爸的復(fù)制體。

阿蓉不同。

阿蓉的羊臉來自她的爸爸,林繼文。我是在阿蓉的“告家長書”上看見她爸爸的本名,由阿蓉模仿大人筆跡寫下的“林繼文”有一種虛幻的偉岸。所以我告訴阿蓉,我們交換著簽對方爸爸的名字,我們互相當老爸,不會被老師認出來。我寫的“林繼文”三個字便是縮了臂膀的猥瑣樣。這樣真一點,更像那個本名林繼文,但大家都叫他“歹子”的男人,小頭小臉,細瘦身姿,長了兩撇反派專屬的山羊胡,羊的長臉搭上鼠的精目。但被埋起來的“林繼文”三字,早變作阿蓉阿公鐵鑄般的皺眉——“不成器的幺子”。林繼文年輕時的諸多事我們并不知曉,但知道現(xiàn)在的他,家里山窮水盡了才去討小海,到灘涂里捉一點縊蟶賣。懶漢。關(guān)于他的一點辛秘還有,真真假假的傳言——比如不太干凈的手腳。他摸走了村里小賣部的一條紅廈門的煙。

阿蓉的眼睛來自她媽媽,許素蕊。那時我對于她媽媽的印象不多,貌似她媽媽在生完弟弟后便一直待在家里,極少出門。不過有幾次,我在廳里看書,她媽媽會走到屋子里,笑笑地問我在看什么書。是小女孩的嗓音,她笑笑,臉頰上有兩道淺紋,眼睛清亮。她和阿蓉的眼皮都有一道月牙狀的褶子,睫毛長且垂,眼尾細長。我耐心答她。她因此顯得格外高興,“那我也要買給我們阿蓉,阿蓉會喜歡的?!彼@樣說。也許這些阿蓉都不知道,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2

阿蓉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爺爺走后給我們留一套大厝,剛剛好和阿蓉家成了前后屋。在沒有成為朋友之前,我們也是同學(xué),但是阿蓉來去匆匆,在班里基本不主動說話,我對這個女孩子便淡淡,連她的面目都模糊。

我們班里只有九個女生,男生有十六個,當我走出去之后偶爾聽說所謂的“小班化授課”,總想笑。我們小小島上的小學(xué)早就有。蓮霧樹遮蔽的小學(xué),靠著山,翻過去就是海,后來修橋,挖了半座山,此后我們的小學(xué)便傍著露出樹根和赤紅土的半禿山。推開紅木窗,陷下去一塊泥地,就是我們的操場,中間站著一個灰撲撲的籃球架,再遠眺,翻過圍墻,在未被鏟除的森森草木中,還有一座小廟,紅紅的猶如心在跳。

其實我們特別寂寞,在泥地筑沙的游戲玩到三年級就膩了,跑跳是明令禁止的——小學(xué)舊,幾乎無法預(yù)料撞到的哪一塊墻是結(jié)實牢靠的,用瓷磚貼在一樓的世界地圖就曾砸下來一塊,那一塊是美國和俄羅斯的,還有白令海峽,而那一塊恰巧砸在一個塌鼻子男孩身上,家長索賠有道,學(xué)校頭痛。這還是將欠十幾年的債。于是只有口舌逞強,我們樂此不疲地接著閩南語的諧音爛梗,全民亂講,哄笑一堂。但很快我們就到一種瓶頸,所以開始虛構(gòu),虛構(gòu)從廈門來的女老師與大腹便便的校長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虛構(gòu)某個同學(xué)其實是父母抱養(yǎng)的小孩,根本不是本島人……而阿蓉都沒和我們一起。甚至當我們要虛構(gòu)她時,忽然才發(fā)現(xiàn)對她這個素材所知甚少,除了她藏著,卻藏得不好的外翻小拇指。她握筆時,無論多用力都無法把那只翻飛的小拇指攥到手心,但又極其靈巧地拖著那只無法收攏的小拇指,握筆在紙上疾馳。由此看來,她的手和我們的手是不同的生物品類,甚至可以說高我們一等。

我比他們多數(shù)人更進一步。搬家后,無數(shù)次好奇地想拉開那扇面向后屋的窗,但大氣一出,人只貼在凹凸的老玻璃窗旁。我見過暴跳如雷的阿蓉爸爸,他從唾沫不停的人群中躍出,卷起衣服,展示出一條背上的傷口,微微結(jié)痂,遠遠看去就是一只紅褐色的蜈蚣,“這就是她干的”。人群安靜。他要收掉家里所有開刃的器具?!澳銈儾恢滥桥亩嗌糜玫??!蔽倚牡子袃蓮埰届o溫潤似菩薩的面容閃過。

但直到她手寫的詩和文章被老師貼在墻壁上,林曉蓉三個字才活起來,我們鉆到她短短的詩句里,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拆解每一個字。參加作文競賽拿回了小學(xué)第一張競賽榮譽證書時,她的臉被獎狀的金光反復(fù)照耀,那么明亮。聰明、有才華的林曉蓉,和她的作品一樣掛在我們所有人的心里。那時大家還無法分辨“美麗”,不過她已經(jīng)像水蓮一般高潔地騰起,生一身的白皮膚、纖長的手腳和身軀。小學(xué)里住校的老師總感慨,曉蓉她完全不像在有猛烈海風和毒日頭的地方長起來的人。

我與阿蓉結(jié)為朋友,得益于我的一把大傘。兇猛的大雨天,阿蓉沒人來接,孤零零一人待在走廊,我因肚子疼在廁所待到人幾乎從教室走光時才出來。四目相對的時候有些尷尬,大雨來時,獨身等在走廊的女孩凄楚如羊崽,我快步走,向她招手到我傘下。

從那之后,她起早喂完羊便來我家等我一起上學(xué),我被肉松拌粥燙得齜牙咧嘴時,一抬眼就看到她彎著眼笑我,然后說“下次早點起”。下課也一起,我們一起看閱覽室里發(fā)黃積灰的古早書《三俠五義》《超人》。放學(xué)一起路過媽祖廟,在中午十二點饑腸轆轆時,潛入廟中,偷吃貢臺上的祭品。夏天水漲捉蝌蚪,放到家里的電視桌下,日日看它們?nèi)绾蚊撎プ冃巍S袝r到海岸紅樹林,紅樹林后是蝦池魚池,我們不厭其煩地挑逗拴在漁排上的蒼鷺,蒼鷺的毛在日光下泛出一點彩。我逆著回家的時刻,一定要鉆到哪一塊草地瘋玩,阿蓉不懼天色晚,長長久久地陪我。

阿蓉不歸她的爸媽管,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羨慕她的自由。平時喊阿蓉回家吃飯的是她的阿嬤,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偸窃诨杌璩脸?,霞色罩半天的時陣,她阿嬤默默地站在我家門外。我們看電視看得入迷,燈都沒開,屋子暗,只有電視熒幕射出來的光照在阿蓉臉上,一邊青藍,整個屋子彌漫著油蔥頭燉雜魚醬油水的醇香。直到我媽從媽祖廟里參香回來,與站在門口的老人招呼,她阿嬤才發(fā)出動靜,溫溫柔柔地召阿蓉回家吃飯。阿蓉阿嬤這樣的老人并不多見。我大膽猜測阿蓉是比我幸福得多的。她由不管束她的阿公阿嬤帶,幾乎做什么事都無人阻撓。她還闊綽,對了,每次阿蓉手里總有那么五元三元,我時常被她請客,一起蹲在榕樹下吃辣仔。盡管攥在手中的紙幣汗津津,她在挑選柜臺上的零食時格外緊張,但她依舊笑著對我,大方地問我吃哪一樣。每次回憶林曉蓉的笑,那種真心實意的笑,連顴骨上的皮肉都掐出兩道淺痕的笑,就會同時感覺流心麻糍的皮微裂而滲出來的溫熱細密的甜汁在喉嚨里輕輕滑動,那只是最樸素最踏實的米的變種。以至于我臆想,一切太平。

我們并不知道要過多少個踩著發(fā)爛龍眼花的夏天后,才能轉(zhuǎn)大人。發(fā)灰的田七粉兌在無水燜的公雞湯里,攪一攪,飲干,苦糊在舌苔、上顎、嗓子口,等待一顆甜橄欖解救。可以把這當作肥料,楊梅樹要施肥才抽條,人也是。我在劫難逃,阿蓉的阿嬤沒為她烹煮田七雞湯,所以逃過一劫。阿蓉初潮來臨之時,我恰好在場。發(fā)斑的籃球被籃板彈開,砸在一個男生的鼻梁,鼻血直流。籃球繼續(xù)滾到無門的女廁所,到我腳旁,我在門口,驚慌失措地守著阿蓉“便血”。用盡我們手上所有的面巾紙還是止不住,那個男生的鼻血也是,都不停地向下流。最后去叫老師。站起身子的阿蓉臉色煞白,微微弓著腰,用手捂著有血斑的褲子,就像剛破蛹的蝶,柔弱的觸角點到我。她沒人牽引,慌里慌張地走向大人的門。

……

(節(jié)選,責編林東涵)

我不知道阿蓉是否還記得那一次。我以為我們差一點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