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4期 | 岑昊卿:長生殿(節(jié)選)
1
虞城城西有一座山,名曰“虎山”。要是擱以前,這虎山腳下也是個好去處,幾條街都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民泰、永安幾家大戲院都聚集在這里,一到夜場戲開演,咿咿呀呀嘿嘿呦呦地能夠唱到半夜。各個戲班子來虞城,管你文武昆亂,都必須在這幾家大戲院站穩(wěn)腳跟,才有資格去海都的大舞臺闖蕩。只不過新中國成立后城市中心逐漸東遷,幾家大戲院也在五十年代被拆得精光,虎山也就逐漸冷落了下來。八十年代后,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竟然把虎山的里山頭改成了高級墓園。每逢清明,來祭拜的絡(luò)繹不絕,但平時來訪者倒也不多——誰沒事一天到晚往死人堆里跑啊。所以管虎山墓園的幾個保安也樂得清閑,每天早晚巡邏一遍,剩余時間就擠在保安室里打“牛哄哄”。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這群保安常常聽到有人在唱戲,隱隱約約的,一會兒有,一會兒沒了,一會兒又有了。一開始幾個保安還沒怎么在意,結(jié)果越聽越不對,每天都有,連續(xù)唱了快一個禮拜了。也不唱別的,翻來覆去總是那么幾句:
把杯來擎掌,
怎能夠檀口還從我手內(nèi)嘗。
按不住凄惶,
叫一聲妃子也親陳上。
淚珠兒溶溶滿觴,
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釀。
有懂戲的說這是老戲《長生殿》中《哭像》一折,但是誰在唱,卻又聽不出來。幾個保安便去外面找。十一月了,虎山的植被還很茂密,但也不乏枯枝敗葉,走在樹蔭下頗覺寒意。他們循聲找到一處坐落在墓園最角落的小墳前,這座墳是虞劇花旦名家虞濃英的——虞濃英跳樓自殺了。此時,墳前有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正把披肩當(dāng)水袖,微閉著眼睛唱戲。她唱得很入迷,雖說嗓子略有衰音,但十分“掛味”。旁邊站著一個五十上下的女人,應(yīng)該是老太太的保姆。
老太太轉(zhuǎn)過身來,有個懂戲的保安一看到老太太的臉,驚叫道:“王……王老師?!?/p>
2
王夏梅解放前是在永安戲院掛頭牌的。那時候,一說起虞劇老生就是王夏梅,王夏梅就是虞劇老生。在以小生花旦為主的虞劇舞臺上,王夏梅硬生生地靠著自己的髯口和不帶雌音的嗓子,殺出了一條生路。她的團,唱的都是這樣的“硬戲”,不大兒女情長,與別的團很不一樣。有一次,王夏梅唱《坐宮》,一句“叫小番”直撥而上,甚至劇院一里外的黃包車夫都聽得真真切切。這樣的段子在虞城傳了七八十年,現(xiàn)在想來多少有些夸張,不過王夏梅錄唱片必須站在門外面錄這倒是真的——因為如果站在話筒前錄,唱片機都得給她唱炸了。后來虞城評“虞劇皇帝”,王夏梅的票數(shù)居然高居第二,離“唱紅虞城半爿天”的小生張琴芬只有一步之遙。張琴芬看到這個排名后,從嗓子最底部發(fā)出“嗯”的一聲,第二日就帶著禮盒去了永安戲院。那晚,永安貼《打金磚》,王夏梅演劉秀,虞濃英演馬武。
王夏梅這出《打金磚》是從京劇改編過來的,講的是漢光武帝劉秀在郭妃的讒言下,屈斬了姚期、馬武等幾位忠臣后,奔赴太廟祭奠亡魂,最后被馬武的鬼魂用金磚拍死的故事。情節(jié)倒不復(fù)雜,只是最后一場《太廟》摔打技巧極其繁重,觀眾看了驚險刺激,賣座率極高,為虞劇所少見。而王夏梅的頭牌,也是全靠這出戲掙來的。
彼時,王夏梅演完戲在后臺涂跌打損傷膏——這場《太廟》,“倒躥虎”躥急了,扭了腳趾。張琴芬走了進來,一邊鼓掌一邊叫笑,連說夏梅妹妹好功夫,一出《太廟》演得好,順手將禮盒遞上。王夏梅一看便知來者不善,輕輕把東西推回去?!皬埨习迥钱?dāng)紅小生,我一個唱老生的,哪敢收您的禮?!睆埱俜乙娡跸拿氛f話綿里藏針,也不再勉強,直接點明來意,說是想請王夏梅加入自己的劇團,金條管夠。王夏梅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抬起頭,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張老板,我一個人去倒是沒事,可我的這些小姐妹呢?”王夏梅轉(zhuǎn)過身去,幾個演配角的花臉演員正在搓臉卸妝。
張琴芬說這倒無妨,她們也跟你一起去,到我那里繼續(xù)演出。
王夏梅站起來,把跌打損傷膏放回抽屜里道:“張老板,您是演小生的,您的戲里能有幾個老生花臉。難不成到了您那兒,還準(zhǔn)我們姐妹貼《打金磚》?”她起身向張琴芬鞠了個躬,說今天演戲累了,不能久陪,就此別過,便帶著虞濃英上了黃包車。她和虞濃英一起拜了個過房娘,兩人就住在過房娘家里。
虞濃英是王夏梅的同村小姐妹,和王夏梅一起進的科班,“小梅姐唱啥,我跟著唱啥?!蓖跸拿芬矊W(xué)過花臉,后來出道時以老生為主了。那時,虞濃英覺得花臉也很好玩。后來來虞城唱戲,王夏梅也一直帶著她,從小茶館唱到永安。但虞濃英的花臉唱得不是很好,雌音太重,有人甚至當(dāng)著她們兩人的面說,唱花臉虞濃英這輩子休想唱過王夏梅?!扒颇氵@張吹彈可破的臉,還不趕緊改行唱花旦?!边@話倒是提醒她了。王夏梅長得身材高大,虞濃英卻身材修長,天生就是唱旦角兒的料。她平時有事沒事也哼哼《西廂記》《思凡》什么的。穿著打扮也不像王夏梅那樣一頭短發(fā),而是留著長發(fā),前不久還燙成了卷發(fā)。王夏梅勸過她,你唱花臉就好好唱花臉,做出個花臉的樣子來。虞濃英把頭埋在王夏梅肩膀上撒嬌。王夏梅有時候看著虞濃英俏麗的臉龐,覺得也委屈這個小姐妹了,這么美的小姑娘唱花臉,一天到晚往臉上抹一大堆油彩,確實不好看。
第二天,王夏梅趕到永安演日場戲時,已是日上三竿——《打金磚》確實像折壽的戲,每演完一場,王夏梅都要睡十多個小時才能回過神來。一走進永安,那群演花臉的、演二路老生的女孩子都涌了上來,一個勁地向王夏梅道謝,說多虧昨晚她立場堅定,要不是小梅阿姐啊,姐妹幾個怕是連菜泡飯都吃不上了呢!昨晚那個演姚期的女孩,還模仿著張琴芬在王夏梅離去后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尷尬場面,惹得大家都大笑起來。王夏梅自己卻不笑,只是淡淡地朝人群說了一句:“大家抓緊化妝吧?!彼愦┻^人群走向自己的化妝臺。
王夏梅對著化妝鏡勒頭時,猛然想起,適才姐妹們開心談笑,虞濃英卻一句話都沒說。
3
虞濃英改花旦的第一出戲,就是《長生殿》。
改花旦這事虞濃英跟王夏梅商量過好多次,王夏梅先是不太同意,怕團里鬧矛盾——你一個花臉演了旦角兒,讓別的旦角兒往哪里擱?何況,從花臉到花旦,這跨度也太大了,就怕混成一鍋粥,花旦里帶點花臉,花臉里帶點花旦,這不廢了嗎?可是虞濃英卻鐵了心似的要學(xué),還一天到晚往別的戲院跑。人家花旦在舞臺上演出,她就偷偷地跑到上場門去盯著偷戲。來個一次兩次倒還好,次數(shù)多了,人家也不樂意了。虞濃英還專門拎了幾樣?xùn)|西跑到張琴芬的頭肩旦家里去學(xué),那頭肩旦也不好拒絕,便教了她幾出戲。虞濃英回來后沒日沒夜琢磨,就是晚上做夢都在哼“奴家”,沒過幾個月,似乎有點意思了,王夏梅決定讓她試試。
王夏梅知道,肯定會有人來看虞濃英的“好戲”,她還真替虞濃英捏著一把汗呢。
果然,《長生殿》這個戲一貼出來,整個虞劇界都炸了,誰都沒想到原來在臺上勾花臉戴紅髯口的虞濃英,居然唱起了楊貴妃??墒?,第一場下來,王夏梅就不擔(dān)心了,虞濃英的“反轉(zhuǎn)”,反而成了劇團的大賣點。虞濃英演花旦著實演得好,王夏梅不得不佩服虞濃英確實是塊花旦料子,以前唱花臉真是難為她了。舞臺上的虞濃英,一顰一笑,一步一搖,像極了九天仙子。演到唐玄宗楊貴妃共浴華清池時,虞濃英有幾句唱道:
追游宴賞,幸從今得侍君王。
瑤階小立,春生天語,
香縈仙仗,玉露冷沾裳。
還凝望,重重金殿宿鴛鴦。
唱到“重重金殿宿鴛鴦”一句,虞濃英在一群演侍女的龍?zhí)字写┧螅嚨匾粋€回首,將水袖拋出,順勢對王夏梅拋了個媚眼。王夏梅一時間情難自禁,背對觀眾時,一把抓住虞濃英的手,親了一口。虞濃英先是一怔,又回到戲里,繼續(xù)對王夏梅拋媚眼。
那天晚上,回過房娘家的路上,王夏梅一直等著虞濃英問自己為什么要親她,虞濃英卻只字不提,只跟王夏梅絮叨唱花旦比唱花臉舒服多了,唱花旦可以演楊貴妃,唱花臉只能一天到晚“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哇哇”。
回到過房娘家里,虞濃英倒頭就睡,王夏梅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起身,捏把折扇往外走。月光瀉在院子里,清澈而明亮,院子里有一株白玉蘭,潔白如玉,暗香襲來,清冽動人。王夏梅打開折扇,輕聲哼唱《長生殿》:
妃子,妃子啊——
籠燈就月細端相,
庭花不及嬌模樣。
輕偎低傍,這鬢影衣光,
掩映出豐姿千狀。
此夕歡娛,風(fēng)清月朗,
笑他夢雨暗高唐。
其實“妃子”只要念白念出來就行了,王夏梅今天在舞臺上對虞濃英演的楊貴妃一往情深,叫了一聲“妃子”后還不過癮,竟然還增加了“妃子啊”。王夏梅無比興奮,決定把這一聲“妃子啊”的“叫頭”保留下來。
王夏梅的興奮似乎太早了點。第二日來到永安,本來晚上演《鬧天宮》,沒她的事。結(jié)果一來到劇院,發(fā)現(xiàn)門口又貼了《長生殿》,虞濃英的名字竟然排在了她前面,說什么“風(fēng)姿綽約如花美眷新生花旦虞小姐”,而自己只是“著名坤生王小姐”。王夏梅愣住了,不由得暗暗火起,這虞濃英才唱了一天花旦呢,就把自己踩到腳底了!她立馬跑到老板面前問個究竟。
老板倒是不急不躁,操著一口虞城話,說昨晚《長生殿》一炮打響,這不得趁機多打幾炮?!拔矣绣X了,你們姐妹的包銀自然就上去了……”王夏梅又問為什么把虞濃英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究竟誰是永安的頭牌。老板站起身來,用指甲里嵌滿污垢的手摟住王夏梅,說誰掛頭牌不是掛,昨天《長生殿》演完以后啊,今早小報就來了——虞小姐風(fēng)頭力壓王老板,必然成為下一代的虞劇皇后。“儂講,弗叫伊掛頭牌,啥人掛呢?!崩习宓囊豢邳S牙,看得王夏梅惡心得要吐。
王夏梅當(dāng)晚就罷演了。她跟虞濃英說自己身體不適,老板急得跳腳又沒辦法。王夏梅自顧自地在虞城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圈,等到開戲后才走到劇院門口,發(fā)現(xiàn)墻上貼的是艷戲《馬寡婦開店》,主演竟然還是虞濃英,王夏梅哼了一聲,徑直走開了。
日子沒有這么好過!
沒過幾日,有一晚,虞濃英進門來帶著哭腔問王夏梅,自己演紅旦角兒到底惹了誰。王夏梅正在照鏡子,頭也不回地問她怎么了?虞濃英反問道:“阿姐,難道你不知道嗎?”王夏梅回過頭來,看向虞濃英,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紫脹得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眼神里充滿了委屈與質(zhì)疑。
王夏梅下樓走到院子里,幾個女人圍了上來:“王老板,儂講虞老板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呀?”有一個女人手上甩著一張小報,上面寫著“新晉虞劇花旦虞濃英小姐與永安老板私通款曲”的標(biāo)題。王夏梅大吃一驚,連連叫道:“不可能的?!比欢恼Z氣很快低下去,自己都能聽出帶著調(diào)笑的腔調(diào),“這怎么可能呢——”她拖了長音感慨一聲。
4
老板偷偷多給了王夏梅一根金條。王夏梅又開始演《長生殿》,但她再也沒有啟用她的那個“妃子呀”的叫頭。劇場貼出《長生殿》,王夏梅雖不反對,和虞濃英唱對手戲看上去依然恩恩愛愛,內(nèi)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說王老板硬生生地把《長生殿》唱成了歇工戲。時間一長,就連普通觀眾也看出來了。漸漸地,《長生殿》也不叫座了,只剩下劇院老板急得流鼻血。
最后一場《長生殿》演完,差不多也到了劇團歇夏時分了。按照往年慣例,歇夏時分是演員們排新戲的最好時間,可這年夏天王夏梅卻沒有踏進劇場半步。老板來勸她,她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最后老板只能答應(yīng)秋天開演時依然讓她掛頭牌,她才勉強去劇場看看逛逛。虞濃英倒是經(jīng)常去劇場練唱練身段,王夏梅有一次看虞濃英練身段練到十點多才回來,練得滿頭是汗,笑著跟過房娘說了一句:“要按她這樣練下去,怕是真的要‘六宮粉黛無顏色’了。”
那個年代,虞城的唱片行業(yè)才興起沒幾年。唱片公司總是趁著演員們歇夏時,請一批角兒去灌唱片,然后趁著開秋賣出來。角兒們一開始還不愿去,總覺得灌了唱片就有人來偷藝,不過近幾年此風(fēng)大轉(zhuǎn),特別是一些年輕演員,巴不得唱片公司來請他們。虞濃英問了王夏梅有沒有唱片公司來請咱倆,王夏梅總是說沒有。
歇夏快要結(jié)束的一天,虞濃英在劇場檢查她的戲服——自從掛了頭牌后,她也定制起私房行頭來了。突然聽到旁邊一個新招進來的箱包師傅在哼王夏梅的《長生殿》,“籠燈就月細端相,庭花不及嬌模樣”,完全是王夏梅的腔調(diào)。虞濃英聽著聽著隨口夸了一句“師傅儂哪能會唱得介好”,箱包師傅是個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臉紅道:“哪里哪里,跟著王老板的唱片隨便哼哼?!?/p>
虞濃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回身拿起戲服,才心里咯噔一下,拉住箱包師傅問:“儂講啥?王老板?哪個王老板?”
“哦喲,虞老板,就是和你搭檔的王老板呀。”
“她哪里來的唱片?”
“佰代公司前幾天剛剛發(fā)行,我可是托人才買到的嘞。”
虞濃英也不管自己的私房行頭了,沖出劇場去找唱片公司。正好,唱片公司的副理下來,認出了她,連說“稀客”,很是熱情,問她王老板怎么沒一起來,說王老板在他們發(fā)出請柬的第二天就來錄了,他們問虞老板怎么沒來,王老板當(dāng)時說虞老板身體不舒服。
“虞老板,難道王老板沒告訴你嗎?”
“告訴了呀?!睅缀跏菑谋亲永锇l(fā)出來的嗡聲。虞濃英說:“我今天來買一張王老板的唱片?!?/p>
副理讓小伙計立馬拿了一張出來,說送給虞老板,希望虞老板以后多多來他們公司灌唱片。
虞濃英回到過房娘家,搬出唱片機——這唱片機還是自己送給王夏梅的禮物,花了她半個月的包銀。把唱片往上一放,王夏梅的聲音頓時傳了出來。
等到王夏梅回來時,虞濃英已不見蹤影。王夏梅只發(fā)現(xiàn)自己房間的地上躺著一個唱片機,底座已經(jīng)被砸爛,可聲音卻依然像巫婆的詛咒充滿了整個房間:
“佰代公司有請王夏梅老板唱《長生殿》頭二段:妃子啊——籠燈就月細端相,庭花不及——佰代公司有請王夏梅老板唱《長生殿》頭二段……”
反反復(fù)復(fù)就這么幾句——唱機“滑針”了。
5
那時的梨園界,角兒都是半年一簽,哪里待見就到哪里。雖說外面風(fēng)聲日緊,但城里還是舞照跳,戲照演。反正這種紛爭,戲里演得多了。
虞濃英是怎么跑到香港去的,沒有人知道。王夏梅覺得跑到哪里都一樣,反正她唱她的戲,跟誰都不沾邊。就是永安的老板換了,只要永安劇場在,她還是繼續(xù)唱戲。誰知過了夏,真的換了一個新老板,在飯店請了一桌飯,說一切照舊,看形勢再說。姐妹們都看著她,王夏梅向老板敬了酒,覺得這個老板似乎清爽些,牙齒干干凈凈的,也沒有剔牙的習(xí)慣。早先里,她們倒也聽到過一點風(fēng)聲,說是永安要易主。但是,到底誰來接手,誰也不知道。這不,現(xiàn)在定了,那就繼續(xù)演戲唄。《長生殿》缺了一角,王夏梅也演得倦了,那就演《打金磚》吧。沒有了虞濃英,永安的票房差了不少。好在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虞城就解放了。
張琴芬第二次帶著禮盒來找王夏梅,她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虞城虞劇院籌備委員會的主委,說是要來請王老板入伙,王夏梅邊勒頭邊笑道:“你兩次來我這里都是讓我入伙,你跟宋江沒什么兩樣了?!?/p>
張琴芬笑道:“這不是新社會了嗎?都要講組織講團結(jié)的。”
“那我進了你們的虞劇院,總不好孤家寡人吧——這戲咋演?”王夏梅看向張琴芬,張琴芬正看著掛在墻上的王夏梅的《長生殿》劇照。
“我打算保留你們的老班底,和我們分開來,你們二團,我們一團,行不行?”
“這個可行,不過……”
“就這么定了,我再給你配一個花旦。”
“誰?。俊蓖跸拿费b出心不在焉的樣子,“你那里還有空出來的花旦?”
“虞濃英呀,原來你那里出來的嘛。”張琴芬笑了,“我那里花旦多的是,我一個人這么多‘老婆’哪吃得消?”
勒頭的繩突然斷了,硬生生地彈到王夏梅臉上,彈得她臉火辣辣地疼。
“她不是去香港了嗎?”
“你呀,真是太不關(guān)心阿英妹妹了。她去香港也就是歇個夏,去散散心,人家老板又不是真的要她啰。她是什么樣的人啊,夾住尾巴頭會甩,老板到臺灣去了,她不肯去,又回來了?!?/p>
至此,王夏梅才恍然大悟。那次,虞濃英砸了她的唱機,她就知道兩人的緣分算是盡了。那也隨她,她不說,自己也不打聽,免得被人笑話——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就這樣屏著一股氣。大家都是靠本事吃飯,有本事的,哪里都請你去唱戲,我錄個唱片,算個啥。
王夏梅本想拒絕張琴芬給她的“拉郎配”,心里轱轆了一下,覺得把事挑明了,反而不好,那就將就著唄。這些年下來,她心里太清楚她們的江湖了。這角兒跟角兒,就像走馬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誰心里都有一個算盤。
王夏梅退休后回憶自己初進虞劇院的日子,別的事都記得格外清晰,唯有第一次見到虞濃英的記憶,像江南的梅雨天,沉悶潮濕,格外模糊。王夏梅把腦子想破都回憶不起來。她只記得虞濃英和她坐進一個辦公室后,一直沉默。頭一個禮拜和自己沒有說過一句話,王夏梅也不好開口,但轉(zhuǎn)念一想,虞濃英肯跟她搭檔,估計也沒把事挑明。罷罷罷,看誰熬得過誰。演戲嘛,哪里不是演戲呢。她胡思亂想,直到晚年也沒想明白。就算是留在腦海中的唯一一段記憶,也像一團被水打濕的棉絮糊,多年后在王夏梅的腦袋中,分辨不出這是自己經(jīng)歷的還是自己虛構(gòu)出來的。
后來雖然兩人也演了一些戲,像《游龍戲鳳》,王夏梅總覺得兩人在臺上貌合神離。之后不久,張琴芬跟她透露過上面有意要把《長生殿》拍成電影,王夏梅很是興奮,畢竟像虞劇這樣的地方劇種能夠得到拍電影的機會很難得。就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王夏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進虞劇院后嫁給了一個琴師,年紀實在不小了。她與男人議論了半天,覺得這個決策在虞濃英那邊。如果虞濃英非她不可,那么這個電影就得延遲。那天,在辦公室里,王夏梅繞著彎跟虞濃英說了?!肮补惭健庇轁庥⑥D(zhuǎn)著眼珠子。至于電影,她當(dāng)然希望原班人馬了?!拔覀冞€是原配呢?!彼醚凵医乔纹さ仄沉艘谎弁跸拿罚皼]你,這電影怎么演啊?”
“阿英妹妹……”王夏梅轉(zhuǎn)到虞濃英身后,手搭在她肩頭,突然忍不住念道,“妃子,妃子啊——”虞濃英怔住了,慢慢伸手過來,輕撫著王夏梅手背。這算是和解了?
后面的進展似乎挺順利。王夏梅跟張琴芬說了身孕之事,張琴芬倒也聰明,說懷孕是大事,年紀大了,不好生呢,這比電影更重要。姐妹中也有為唱戲流產(chǎn),后來怎么也懷不上的,若是那樣,可就麻煩了。
“那就等你肚子里的寶寶了?!睆埱俜逸p拍了一下王夏梅的小腹。
“他們已經(jīng)在拍了?!庇幸蝗?,琴師沖進家門直嚷。他氣得結(jié)巴著告訴王夏梅,《長生殿》要做明年的國慶獻禮片。
本來,她在保胎中,醫(yī)生讓她躺著。“她跟誰?。俊蓖跸拿芬患?,竟坐了起來。
6
王夏梅去看電影《長生殿》,已是第二年國慶之后。那日,她在家給孩子喂奶,一邊聽收音機。無意中,聽到電臺對虞濃英的采訪,虞濃英說對方是她最好的唐明皇。她感到乳頭一陣劇疼,已長牙的孩子咬了她的乳頭,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第二天,她跟誰都沒打招呼,一個人買了票,仿佛單刀赴會。
王夏梅進電影院時,特意戴了副邊框很大的茶色眼鏡,總覺不舒服,拿了下來。她看著電影,神情恍惚。之前,王夏梅回虞劇院,張琴芬曾跟她解釋原因,說上面等不及了,已經(jīng)報上去了,因此院里不得不以二團為班底,借了外團的一個老生來演唐明皇。這似乎也合情理?!堕L生殿》是常演劇目,又不是只允許他們演,更何況這位老生的影響力不在自己之下。張琴芬說,新社會了,虞劇界要講團結(jié)講聯(lián)合,拍電影這么大的事兒,要照顧到方方面面,也不是一家院團能自己做主的。王夏梅的表態(tài)很積極,說都是自己耽擱事兒,只要她們演得精彩,比啥都好。
而此時,看著虞濃英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她別有感慨。想那時,自己也曾深情款款,情不自禁。沒想到,江山易主,自己已不是唐明皇了。“你看這唐明皇比王夏梅演得怎樣?”身后有人在議論,吐著瓜子殼,仿佛吐在她身上。王夏梅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人似乎注視了她一下,她趕緊又戴上了眼鏡。
電影改編很多,老生的戲減了不少。王夏梅回來跟男人說:“這次便宜虞濃英了?!眱扇嗽诖差^戚戚促促,王夏梅忍不住輕輕掐了一下男人,“都是你嘛,這么猴急!”但是不久,男人帶給她一個影影綽綽的消息——這電影不讓放了?!笆裁矗俊蓖跸拿返纱笱?。男人搖頭輕噓。反正,風(fēng)向很詭異,誰也猜不透,仿佛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果然,有人找虞濃英談話了。
王夏梅倒是慶幸自己沒粘鍋。可是,還沒等她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被叫走了。
虞劇院里的銀杏樹落了一地的黃葉。王夏梅進去的時候,低頭踩在銀杏葉上,步履踟躕。他們讓她回去好好想想再來回話
當(dāng)王夏梅第二次走進這間屋,地上的銀杏葉被吹得卷成了一團,好像起了怪風(fēng)。上面已查到了她的作案證據(jù)。而她,則是虞濃英團伙的最大嫌疑人。
這一次,王夏梅沒有猶豫。她告訴調(diào)查者,兩人早已反目成仇。后來在虞劇院,都只是為了唱戲而逢場作戲?!坝幸换亍彼Ⅴ局?,頓了頓說,有一回虞濃英一個人在休息室聽電臺,看見她進來神色很慌張,立馬關(guān)掉了收音機。收音機的聲音特別模糊,一直有干擾音,“應(yīng)該是這樣。”她強調(diào)道。
出來的時候,她一個趔趄,在臺階上踏了個空。光禿禿的樹枝上,一只黑鳥在寒風(fēng)中叫了一聲,撲撲翅膀飛走了。
半個月后的某一天,琴師回來了,臉色死灰。他只說了一句:虞濃英死了。王夏梅正從廚房出來,一陣眩暈,向前倒去,窩窩頭和薄粥倒了一地。
聽說虞濃英是自縊身亡的。死的時候還勒了頭,戴了鳳冠,穿著《長生殿》中楊貴妃的戲服。
她就舍得拋下只有三歲的女兒?
……
(未完,節(jié)選自《十月》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岑昊卿,浙江慈溪人。2003年4月出生,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在讀。有小說散文評論發(fā)表于《福建文學(xué)》《長江叢刊》《文學(xué)港》等純文學(xué)刊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