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是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他有學者的理性，也有文人的浪漫。在他搖曳生花的文字里，蘊藏著對現(xiàn)實的真誠關切和對普通人的溫情體恤，都市生活、飲食男女、生態(tài)環(huán)保、非遺文化等，都是他關注的話題。他憑借對快節(jié)奏都市日常的近距離觀察，洞察尋常人生柴米油鹽裹挾的情感糾葛；同時又能夠站在更宏觀的視野，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個人命運中的大歷史，以及當代文化面臨的多元挑戰(zhàn)。南翔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當代文壇頗具代表性。作為大學教授與小說家，他的寫作兼具學者型作家的深厚文化底蘊、對人性的深度思考，以及對社會生活的敏銳發(fā)現(xiàn)。近年來，他結集出版的《伯爵貓》（2021）和《洛杉磯的藍花楹》（2024）等小說集，稱得上是當代中國短篇小說的重要收獲。

短篇小說《不容錯過的完美》涉及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熱點話題，很多人暢想過智能機器人普及對于養(yǎng)老陪伴的美好前景，這不是虛擬，也不是科幻，是即將或正在加速到來的現(xiàn)實。南翔這篇小說，通過虛構人工智能機器人進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折射出現(xiàn)實社會的倫理困境與人文關懷。新技術飛速發(fā)展帶來了很多新問題，當人類全面進入AGI時代，更多的人開始反思“是否被取代”與“如何共存”，南翔嘗試以文學形式回應技術進步帶來的變革與焦慮，對當下社會問題與人類未來生存圖景給出哲學及倫理學反思。

一、關于智能人的倫理反思

南翔始終關注都市人所處的生存狀態(tài)及精神困境。他的短篇小說大多立足于深圳這座高速發(fā)展的都市，以城市生活的擁擠、匆忙和壓力為故事底色，在此基礎上，注入豐富的情感體驗與多元的文化思索。作為移民城市，深圳匯聚了五湖四海的外鄉(xiāng)人，文化碰撞在南翔小說中形成鮮明的敘事母題，他致力于書寫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會身份的個體在城市相遇所產生的文化張力與心理困局，探索都市人內心的迷失與找回。

《不容錯過的完美》立足于高速發(fā)展的科技環(huán)境，探討AI時代，人如何處理自我認知、人際交往、人機交互等問題，思考數(shù)智背景下的技術倫理，婚姻家庭及兩性關系的演變，智能人的局限，以及自然人的存在意義。在科幻小說家筆下，地球文明與人類生存面臨各種考驗，尤其是網(wǎng)絡文學的末世文、荒土小說等，往往虛構了人類文明遭遇的毀滅性打擊，其中，人機沖突甚至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是常見情節(jié)。人工智能的盡頭，是完美地服務于人類，還是統(tǒng)治或取代了人類，尚未可知，南翔這篇小說描繪了一個智能人深入日常生活的近未來場景，數(shù)字技術潤物無聲地融入生活之際，人類的價值觀和自我認知也面臨顛覆和重塑。

什么是完美的愛情？甘如意女兒的標準是百依百順，智能人提供的是貼心照顧，吉先進在身心滿足之外還想要靈魂的契合，那么，誰擁有超越性的解釋權和制定規(guī)則的權力？是智能人的開發(fā)者還是使用者？對于人類文明來說，技術是雙刃劍。復制人類的過程也是對既有現(xiàn)實的分解，這既可能帶來認知的困惑，也可能使主體分裂為內在的他者和遠距離的自我鏡像，當技術突破吉先進和甘如意要求的“賦予人的靈魂”的臨界點，人類就可能成為智能人的實驗品。人類確定的“真實”可能會塌陷為想象的參照物，世界被大數(shù)據(jù)重新合成為移動的仿生載體，那些主體經(jīng)驗，包括鄰里關系、友情、愛的回想、味覺記憶、視覺失落、病痛、性，被重新編碼生成為真實的幻覺。

小說突出了技術倫理難題：當人工智能人介入人類親情與日常生活時，人類應如何定義其道德地位和行為邊界？人工智能尚未擁有人類全部的情感情緒，因而無法成為人類的靈魂伴侶，但其具備的知識和能力已經(jīng)讓人類產生了深刻的自我懷疑和憂懼。智能人“Lily”提供了近乎完美的照料與陪伴，但其中也隱含著倫理悖論：機器人的完美執(zhí)行是否真的有利于人類，抑或會不斷侵蝕人類自主意識和情感世界？小說通過人機相處的細節(jié)，對這一問題給出了發(fā)人深省的探討，尤其是技術介入下微妙變化的情感關系。主人公吉先進因購入智能人為伴侶而產生的情感張力，映射出現(xiàn)實中人與科技共處時的心理沖擊：既有對便利與“完美”的驚喜，也交織著被取代的危機感和失落感，這正契合了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普遍的焦慮心態(tài)。吉先進和Lily的相處有激情但缺少溫情，人機很難實現(xiàn)真正的溝通，情緒都是單向度的，機器人的程序設定，就是迎合人類的需要和喜好，所有情感表達都是數(shù)據(jù)和編碼，或許失去了真實感的完美愛情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當然，從社會需求以及生活便利層面，而非情感和心靈交流層面去看，人機共同生活，應該更符合未來的主流價值觀）。

在南翔筆下，城市中的個體不僅要面對外部的生活壓力，還常被內在的身份認同危機所困擾。他的短篇作品多聚焦于個體命運與人性省思，展現(xiàn)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精神迷茫與尋找出路的努力?！短聪悴濉贰缎P》等篇聚焦都市婚姻，或是寫少婦面對的精神和情感危機，或是“丁克”夫妻在孤獨感與情感替代之間的掙扎；《消失的養(yǎng)蜂人》《珊瑚裸尾鼠》《果蝠》《紅隼》《海釣》《書吧里的長耳鸮》則延續(xù)了對生態(tài)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和反思；《伯爵貓》以日益邊緣化的文學藝術與高速發(fā)展的城市物質生活相對照，具有豐富的象征意味；《洛杉磯的藍花楹》寫俗常人生，把單身母親放置在多維視角中剝去心理外衣反復檢視，突顯女性知識分子價值觀里包含著的文化陰影和精神異化。這些故事體現(xiàn)的是當代人在情感和倫理層面的困頓：背叛、寂寞、孤獨、不安等心理狀態(tài)糾結交織。陷入“生存與存在困境”中的無數(shù)個體，渴望理解，卻又無法真正溝通。南翔通過都市人普遍面臨的精神難題，如價值迷失、情感失落、道德抉擇等，觸及當代個人身份認同的痛點，正如于愛成所言，他的小說“一言以蔽之，即現(xiàn)代城市人的生存之境地和存在之省思。”（于愛成：《日常詩學，或情緒的傳記——南翔<伯爵貓>簡析》）這一主題指向具有廣泛的普適性和人性深度，超越了地域局限，以深圳為縮影映射出普遍的人生難題。

《不容錯過的完美》在更深層次上，觸及人的自我認同及存在意義這一永恒命題。當智能人近乎完美地模擬乃至超越人類功能時，人之為人的獨特價值何在？吉先進內心的不安與拷問，實則是對“我是誰，我們?yōu)楹未嬖凇钡淖穯?。這種對人類本體性存在的審視，正是技術時代文學所肩負的哲學使命。小說通過吉先進在科技洪流中的迷茫與困惑，反思在人機共生的未來，我們如何重新界定人性的內涵與邊界，南翔并未一味悲觀或樂觀，而是辯證地展現(xiàn)技術進步的兩面性：“不容錯過的完美”既是對美好未來的向往，也隱含對喪失人性溫度的警示。小說的文化立場是復雜的，既肯定科技造福人類的可能，又警惕人類在追求完美過程中過于依賴技術而迷失自我。其中隱含的倫理追問與當下社會現(xiàn)實形成在場的對話和即時的回應，即真正的完美究竟應如何衡量，人類應如何在技術飛躍中安放自我？對技術倫理的拷問、兩性情感的明辨，以及人類局限的自審，都指向存在意義的終極思考。

二、從超現(xiàn)實繞回到現(xiàn)實的敘事路徑

南翔小說有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關懷，古典美學的抒情傳統(tǒng)，民間藝術的詩意再現(xiàn)，短篇文體的探索自覺，他擅長以象征意象融入現(xiàn)實主義敘事，借以強化作品的思想深度和審美張力。《烏鴉》以少年喂養(yǎng)牢房外的烏鴉為主線，隱喻被困的身體與突破禁閉的人性；《珊瑚裸尾鼠》是警示也是喚醒，動物滅絕喻示人類正在不斷喪失的自然天性和人文傳統(tǒng)；《果蝠》寫棲息天坑多年的果蝠群集體神秘遷徙，果蝠對人類的遠離，也意味著人類對自我的背離，小說考量的不只是生態(tài)立場，也是科學與人文的平衡。借助這些超現(xiàn)實情節(jié)，南翔進一步拓寬了短篇小說的表現(xiàn)空間，在保持現(xiàn)實關懷的同時，意在更深層的存在追問和反思。

《不容錯過的完美》算不上移民小說，吉先進和甘如意雖是外來者，但已完全融入深圳生活。小說中的市民文化、都市景觀、最新科技與個人愛欲相互疊加，帶有“很深圳”的真實質感?？焖俪鞘谢鶐淼默F(xiàn)代性議題，如人與人的疏離、傳統(tǒng)的消解、新舊觀念的碰撞等，是南翔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底色；寓言、超現(xiàn)實、跨文化等多種敘事策略，則有助于復現(xiàn)都市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揭示深層困境。此外，深圳作為一座移民城市，其“包容”和“創(chuàng)新”的城市精神也潛移默化影響了南翔的人物塑造和價值取向。他作品中的人物多為社會邊緣人或外來者，給予這些“小人物”充分的尊重與同情，也體現(xiàn)出深圳這座城市對多元群體的包容和對奮斗者的認同。

吉先進、Lily、甘如意三者構成了人—機—人關系鏈，他們的相處方式，象征著人類與智能體、人類與自身的彼此照見和確認。小說把冷峻的理性觀察與溫熱的感性體恤糅合于一體，通過人工智能元素與現(xiàn)實主義結合，打造出一種“貼地飛行”的敘事：立足俗世日常，眺望技術未來。超現(xiàn)實敘事的意義還在于，提供一種道德寓言式的現(xiàn)實觀照。通過一個看似超出現(xiàn)實的故事，南翔實際上探討了現(xiàn)實人生的道德兩難：當技術賦予人類前所未有的力量和便利，我們是否會在不知不覺中犧牲了某些最珍貴的人性價值？小說并未給出簡單答案，而是提供了一個讓讀者自行權衡和做出判斷的情境。

小說將人類與智能人反復對照，Lily面對外界的懷疑和調侃，情緒穩(wěn)定對答自然；面對吉先進的親熱，沒有羞怯從不會拒絕；與吉先進的對話交流規(guī)范而正確；不會拖延，不會厭煩，不會疲倦，視覺聽覺記憶力反應速度都遠勝于人類。吉先進會不自覺地拿Lily與妻子對比，感嘆Lily不能像人類一樣和自己一起吃飯睡覺，沒有情緒起伏和本能的喜怒哀樂。同樣的詢問，來自Lily的是公式化關切，來自甘如意的，則帶有老友的真情。通過這些對比，突出智能人與人類的根本差異。Lily在外貌上是完美的，“眼眸清澈如兩口深潭，兩只酒窩盛得下甘芳的甜酒，黑發(fā)烏亮如染，額頭光滑似綢”；在價值觀上是理性的，認為對于沒有同理心的人不能濫施同情心，欣賞吉先進的勿以善小而不為。那么，這個有著豐富知識儲備和明確價值判斷的智能人，她孤獨嗎？小說題目“不容錯過的完美”本身就帶有反諷色彩——故事中所謂的“完美”實際上指代Lily和她帶來的理想化秩序，但這種完美背后隱藏著靈魂缺失的危機，技術越完美，是不是就意味著距離真實的人性越遠？

三、象征物作為具身的所指

南翔于1990年代末遷居深圳，親歷了城市從無名小鎮(zhèn)迅速成長為現(xiàn)代大都市的過程。這段深圳生活歲月已超過25年，他對深圳這座城市的關注是深切而具體的：高樓大廈背后的市井風貌、各色移民的生活際遇、城市化過程中的文化沖突與融合，都是他寫作的現(xiàn)實基礎?！吨窆茱L鈴》《鐘表匠》寫到老年話題，親情友情在時光流逝中慢慢沉淀，小說敘事舒緩，蘊含著動人的情感力量。李富陽用家鄉(xiāng)小山竹自制風鈴，南風拂過柔婉，北風吹過鏗鏘，那么傳統(tǒng)的一個文人滿腹詩書不愿向世俗妥協(xié)，潔身自好卻無法在商業(yè)化大潮中謀生；鐘師傅和老周一起喝茶閑聊吃飯回憶挨餓的記憶，鐘表匠小心呵護老友的自尊，風鈴和鐘表，有聲有形，濃縮了時空感和復雜情感，見證了生活的真實和生命的美好；還有貓、烏鴉、長耳鸮、鐮刀、藍花楹等等，這些象征物構成了南翔小說獨特的美學圖譜。

《不容錯過的完美》中，智能人本身就是全篇最大的象征物。Lily以及她所屬的“智能人”是科技進步的表征，也是對“新人類”的想象。Lily的平靜、高效、準確，體現(xiàn)了理性主義追求的極致；但她身上缺乏情緒起伏、缺少人情味和創(chuàng)造性，則是技術理性的局限。通過智能人形象，南翔對啟蒙理性帶來的技術樂觀做了深度反思：當人創(chuàng)造出比自身更“先進”的存在，是否也就意味著創(chuàng)造出了難以掌控的“他者”？Lily雖被設計為服務人類，但她的存在本身已對人類主體地位構成潛在威脅，人類在自我超越中遭遇嚴重悖論，小說借智能人隱喻了技術對人類的重塑與異化。

南翔不僅是優(yōu)秀的小說家，還是一位文化學者。他的小說文化底蘊深厚且富有煙火氣息，自然生態(tài)、人文地理、民間習俗、手工非遺、地方飲食等等，為他的小說帶來趣味橫生的可讀性。《不容錯過的完美》中反復出現(xiàn)食物。Lily做的第一頓飯，兩菜一湯包括紅燒鱖魚，放了不少豆豉和蒜瓣，撒了切得很細的紅綠椒絲，白灼生菜，一個紫菜蛋花湯，再配了一碟皮蛋，一碟油炸花生米，可謂是色香味俱全，從Lily廚藝不斷提升，到吉先進回憶起往昔家庭往日的融洽與愛的記憶，通過食物勾連情緒，以溫潤筆觸照見人心，突出物質滿足與情感慰藉之間的差異。正如甘如意感慨：不能產生感情的生活，還是真正有價值的生活嗎？智能人給吉先進帶來了肉身歡樂，也給他帶來了情感和精神危機。

吉先進的疾病也是關涉全篇人文主題的核心象征。疾病是人類擺脫不掉的現(xiàn)實困境，在病痛面前，技術的完美顯得無力，中西醫(yī)聯(lián)手才勉強控制了吉先進由一場淋雨引發(fā)的重病，小說中有一處細節(jié)，Lily面對老中醫(yī)，面色如常，既不疑惑亦無擔憂，如一堵墻，立在吉先進背后。這堵墻，是人類最后的依靠，還是一切問題的根源？機器帶來的“完美”無法真正消解生老病死的痛苦，小說隱含著終極的哲理追問，完美的技術也無法改變人世無常，無法取代真實的情感需求，而唯有愛與痛才能構成生命存在的意義，人類試圖望借助數(shù)字體驗所有可能的處境，從而避開時間的幻覺和生命不可逆的后果，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虛擬的完美無法取代病體修復，技術只會讓人類的副本以象征物形態(tài)混雜在本原的真實之中。

總之，南翔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拓展了都市文學的表現(xiàn)深度。從都市經(jīng)驗、移民文化到個人身份、歷史反思，貫穿著對人類處境的關懷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拷問。他巧妙運用雙線結構、時空交錯和多重視角，借自然和人文意象營造詩意氛圍，展現(xiàn)出中西融合的美學追求。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市井平民、外來務工者等人物形象，都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和鮮明的時代特征，他以學者視野和實踐者的經(jīng)驗，將個人與城市、歷史與當下融為一爐，鑄就了獨具辨識度的文學風貌。作為一位堅持嚴肅文學理想的作家，南翔以短篇之微探究人生之大，以一城之事折射人世之理，真正實現(xiàn)了短篇小說“以小見大”、“雋永悠長”的藝術追求。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年度項目“新世紀城市文學倫理敘事研究”（24BZW14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