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那顆星
每當農(nóng)歷十六的月亮升起來,我就會想起母親,仰望明月,仿佛看到母親就在云端,慈愛地望著我,溫柔的目光化作月光,撫慰我心中的思念。
從記事起,我家就很貧困。父親體弱,又經(jīng)常外出謀生,家里的重擔就落在母親身上。我們弟兄四人主要是靠母親拉扯大的。為了多掙工分,母親時常一只胳膊抱著年幼的孩子,一肩挑著生產(chǎn)隊的糞擔子往地里送肥;有時候不得不抱著孩子下地干活,鋤完一壟地趕快到地頭喂奶。忙完一天,夜晚待孩子們睡下,母親還要坐下來紡棉。
在那個糧食緊缺的年代,我們的主食就是紅薯。母親能把紅薯做出許多花樣:蒸紅薯、燒紅薯、煮紅薯、調(diào)紅薯絲。蒸紅薯切成片,曬干后給我們當零食,進一步加工,摻上沙子在鍋里炒制,變得脆酥香甜。紅薯干磨成面,能做湯、搟面條、蒸饃。也許是長期吃紅薯的緣故,母親落下了胃病,胃疼時常發(fā)作,她忍著疼一手捂著胃部,一手還不耽誤干活。哪怕是通常由男人們干的活兒,她也照樣能做:到井上挑水,用高粱稈織箔,用泥巴制作儲存糧食的壇子……
為了補貼家用,母親在自家宅基地上開了一個小菜園,種上莧菜、辣椒、茄子。我家住在村頭路口,路過的鄉(xiāng)親只要想要菜,母親總是笑呵呵地送給人家。然而有一次,我哥哥發(fā)高燒,母親到別人家想借兩棵蔥給孩子退燒,結(jié)果人家只給了幾棵吃剩下的干蔥胡子。母親并沒有因別人的吝嗇而改變自己,自家種的菜此后照舊大方地送給鄰里。
母親目不識丁,卻會講很多戲曲故事和民間故事。夏天雨后的夜晚,銀河如練,蛙聲蟲鳴交織成動聽的曲子。躺在小院臨時支起來的小床上,仰望滿天繁星,母親會指給我看哪顆是牛郎星,哪顆是織女星,給我講牛郎織女凄美的愛情故事。母親還告訴我,天上的一顆星對著地上的一個人,又明又亮的星星對著大人物,小星星對的是小人物。母親的講述勾起我十分的好奇,我一邊聽一邊睜大眼睛努力在天空中尋找,想找到哪一顆星星對應的是自己。冬天漫長的夜晚,熄了煤油燈,躺在床上,母親給我講“朱元璋招親”“王寶釧守寒窯”……特別是老猴精的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母親講得繪聲繪色,將我?guī)肓艘粋€奇幻世界。多年后我看到了格林兄弟的《小紅帽》,總覺得還沒有母親講的《老猴精》精彩。那些關(guān)于勇敢和智慧的故事,不僅驅(qū)散了寒冷,更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堅韌與善良的種子,不知不覺中也完成了對我的文學啟蒙。
上小學時,逢年過節(jié),農(nóng)閑時分,我們村和周圍的村子都會唱大戲,母親帶我看了許多演出。當母親講的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鮮活地立在眼前,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當時農(nóng)村演出的大多是連臺本,像“封神”系列、“楊家將”系列、“包公”系列等,戲臺上色彩斑斕的臉譜、服飾為我打開了一個多彩世界,演員們的精彩表演讓我如癡如醉,或慷慨悲歌,或詼諧幽默,跌宕的劇情讓我時而淚流滿面,時而忍俊不禁。不懂的地方,母親則會輕聲細語給我講解。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初步領(lǐng)略了中國戲曲的博大精深,深深愛上了戲曲。大學畢業(yè)后,在戲曲最不景氣時,我主動選擇進劇團寫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母親當年的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可萬萬想不到的是,多年后,因戲所累,母親為我奉獻了自己最后的生命!
2004年春,我為河南省豫劇二團創(chuàng)作的《程嬰救孤》入選第十一屆文華獎參評劇目,全團上下憋著一股子勁要向文華大獎發(fā)起沖刺。我反復修改劇本,力求每一個細節(jié)都盡善盡美。當時兒子才半歲,妻子在中學教書,早出晚歸,十分辛苦。為了支持我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75歲的母親不顧年邁,來到鄭州幫我照看孩子、料理家務。她寬慰我說:“你安心寫你的戲,家里有我呢?!蹦嵌尉o張的日子,母親是我堅強的后盾。但萬萬沒想到,命運的劇本如此殘酷——當戲終于修改完成,立上舞臺,母親沒來得及看一眼,就病倒了。開始只是頭疼發(fā)燒,以為是感冒,我?guī)赣H到醫(yī)院時,兜里還揣著去杭州參賽的火車票,樂觀地以為打打針吃點藥就好了。豈料醫(yī)生診斷居然是腦炎!我頓時如五雷轟頂,心急如焚。劇組出發(fā)了,我只得退掉火車票,日夜守在病床前,祈禱奇跡降臨。然而母親卻日漸虛弱,病情急轉(zhuǎn)直下,醫(yī)院接連下了幾次病危通知。
前方的訊息不斷傳來,《程嬰救孤》在杭州成功上演,奪得“文華大獎”榜首,實現(xiàn)了河南零的突破。當主演李樹建和導演張平在頒獎晚會上高高舉起獎杯時,當劇組演職員歡呼雀躍時,千里之外的鄭州,我正在病房守護著昏迷不醒的母親,默默垂淚,眼睜睜看著勤勞慈祥的母親即將走向生命盡頭。
第二天上午,我走出病房透口氣,看到報紙在顯眼的位置刊登了《程嬰救孤》獲獎的消息。我在報亭買了一份報紙帶到病房里,本想把這一消息告訴母親,因這成績里面有她的巨大付出??蛇M病房后我卻只字未提,壓根沒了說的興致,什么成績在母親的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我默默把報紙塞在母親的枕下,希望沉睡中的母親能有所感知。
我們兄弟深知母親想落葉歸根,回到故土。眼看醫(yī)生束手無策,只得無奈地決定帶母親回家。當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四,車出鄭州時,正逢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皎潔的月光灑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一路陪伴著我們駛向母親魂牽夢縈的土地——故鄉(xiāng)唐河。我在車內(nèi)望著母親淚流不止,不時地叮囑司機開穩(wěn)點。4個月前,母親來鄭州時健健康康;4個月后,卻是這般模樣回到故鄉(xiāng)!如果沒有這部戲,母親可能不會離開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如果不是我趕時間修改劇本,讓母親那么累,母親也許不會病……我痛悔不已!我知道,故鄉(xiāng)愈近,母親將會離我愈遠。
回到唐河,已是八月十五的早上,我們把母親送進縣醫(yī)院,與其說是期待奇跡出現(xiàn),不如說是在靜靜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八月十六晚上,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勞碌一生、吃苦一輩子的母親安詳睡去了,她的呼吸融入了窗外的月色……
當天夜里,回村的路上,一輪明月高掛蒼穹,潔白清澈的月光把整個大地都照得白花花的,仿佛是從天而降的素縞,為我辛勤一生的母親致哀。坐在母親身邊,撫著母親尚有余溫的軀體,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聽到汽車轉(zhuǎn)彎過橋時兄嫂的呼喚聲:“媽,我們回家了!媽,我們過橋了!”
母親回歸了大地,陳崗村北頭田野里,新添了一座墳塋。我的淚水大概早已流盡,母親下葬時我居然沒再流淚。曠野里秋風蕭瑟,我跪在母親墳前,將《程嬰救孤》劇本焚燒,紙灰在青煙中飛旋飄散,我的心中滿是蒼涼。一年前,父親剛剛離世,如今母親又離我而去。程嬰在戲里救了孤兒,戲外,我成了“孤兒”!
聊可告慰母親的是,《程嬰救孤》不僅受到了觀眾的喜愛,唱段在大街小巷傳唱,還演到世界多個國家,梆子腔的旋律響徹了世界。劇中的每一句唱腔都回蕩著兒子對母親的思念,每一句道白都傳遞著兒子對母親的訴說。
當初,母親只是告訴我,天上的一顆星對著地上的一個人,我想知道,如果地上這個人離世,天上的星星會怎樣?我相信星星一定還在,并已化為永恒,一直在天空中深情凝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