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棟，1992年生，江西上饒人，教師，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星火》《歲月》《唐山文學(xué)》《中國青年報》等一百余家報刊，有散文獲江西省首屆生態(tài)文學(xué)獎。

一

老駱嗜酒，酒興濃時，喝個昏天黑地，不辨日月。五六好友擇一晴好天氣，提幾斤鄉(xiāng)人自釀洞藏的純糧食酒，帶著鹵豬頭肉、鹵毛豆、鹵素雞、鹵筍絲、花生米，邀老駱對酌。老駱必心花怒放，必曰：甚得我意，甚得我意，快哉快哉！幾人一口菜，一口酒，無非是胡吃海喝，閑聊瞎扯，話題漫無邊際。杯中酒見底時，老駱筷子敲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嗒，自成曲調(diào)，一邊高喊：“老劉，老劉，倒酒！倒酒！”我忙不迭給他斟滿。老駱喝高了，坐不穩(wěn)，身子搖晃，醉眼迷離，興致高漲，張羅著要給哥幾個演唱《將進(jìn)酒》。沒錯，既唱，又演。他起身離座，廳堂里，還沒開嗓，腳步趔趄，似要倒下——幾個闊步，擺身，揚(yáng)手，雙目一瞪，酒氣全無，定身亮相，氣沉丹田，氣貫胸肺，開唱：“哇呀呀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氣息悠長，輕重有度，高低浮沉，如破空霹靂，如驚雷咆哮，如江水滔滔。四下皆靜，仿佛換了一個老駱，唱得如癡如狂，全然忘了我等。屋檐鳥雀受驚，撲棱棱飛走。

老駱出身木匠世家，家傳手藝傳男不傳女，桌、床、柜、幾、凳，塑型、雕刻、拉花、榫卯，無所不精。歷代男丁也爭氣，在家傳絕技上推陳出新，果腹之外，掙得一座大宅、上百畝田地，鼎盛時，幾十個佃戶租種。幾十年波蕩至今，所幸駱家老宅還在。老駱打小在老宅長大，一脈單傳，也在一堆木匠工具中長大，鋸子、刨子、鑿子、墨斗、錘子、斧子、木銼、鉆子、鏟子、角尺，從小手熟。也虧得他骨子里熱愛，幼年時，同齡孩子聚在一起掏鳥窩，用彈弓射麻雀。老駱窩在父親腳邊推刨花，劈木塊，鑿，鏟，挖，刻，磨，用父親做家具的邊角廢料做木馬、木牛、木鷹、木狗。

人都說老駱有一股子癡勁。

老駱大學(xué)讀的音樂學(xué)專業(yè)古琴方向，據(jù)說練琴時寢食俱廢，不辨晨昏。一個美麗溫柔的女生路過琴房，因聞琴聲悅耳，門外駐足傾聽，日日如此。兩月有余，因琴生愛，遂“登堂入室”，在老駱面前坐下聽。女生名琴心，喜愛音樂，獨(dú)鐘老駱。老駱眉眼清秀，彈琴時“目中無人”，意興飛揚(yáng)。他看到她凝視的目光，含情脈脈，他的指法熟絡(luò)，行云流水。一曲已畢，調(diào)弦，屏息，凝神，扣，撥，揉，勾，抹，新曲肇始，音符如流水淌出。纏綿處，如風(fēng)拂春花；激揚(yáng)處，如珠落玉盤。曲畢，余韻止息，老駱睜開濕潤的眼睛，只見兩行清淚劃過女生臉頰，晶亮的眼睛里，藏著無數(shù)柔情，飄逸的黑發(fā)映襯下，她的臉因淚水洗過而閃閃發(fā)光。老駱心里忽然感到無比的震動，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從心里萌生，占據(jù)?？諝饫镉袝崦猎谧涕L。默默無言，老駱起身，在女生邊上坐下，伸臂，攬她入懷，二人相擁而泣。明明不曾相識，卻像生生世世的舊朋友；還沒開口說話，卻像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的話。

人都說老駱和她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畢業(yè)在即，一個小生命在琴心的肚子里萌芽。琴心父母眼睛里容不了沙子，帶著叔伯兄弟，氣勢洶洶趕到學(xué)校，將老駱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任老駱下跪承諾迎娶也無濟(jì)于事，迎來的只有拳打腳踢。琴心見心上人慘遭毆打，又受了父母親戚惡言侮辱，心灰意冷，被帶去醫(yī)院做人流的路上，趁人不備，跳橋自盡。此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老駱大病一場，臥床六月不起，身子骨漸漸瘦弱下去，直至形銷骨立。爹娘守著這根獨(dú)苗，求神拜佛，整日抹淚。

二

一日，老駱醒來，向父母交代遺言，反反復(fù)復(fù)就一句話：希望和琴心合葬。父母淚流如注。當(dāng)?shù)匾姸嘧R廣的老人說，怕不是中了魔怔。父母趕忙請來和尚道士作法。經(jīng)念了三日，老駱昏迷了三日，只剩氣息悠悠。三日后，老駱睜眼，喝了幾口米湯，眼睛里漸漸有了神采。一個月后，他能夠起身下地。他說，做了一個夢，夢見孤身一人飄飄蕩蕩去到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忽然身后平地一聲驚雷，他一回頭，就回到人間。

老駱只是還記得爹娘，獨(dú)獨(dú)忘了琴心，以及和她一起的前塵往事，再也不提。人問起，他總一臉茫然。

老駱多了一副呆相。發(fā)呆時，兩眼直愣愣，如嗔似怒，唬得人心惶惶。但凡有媒婆上門說親，他就呆病發(fā)作，漸漸地也就傳開了：木匠駱家有一個呆兒子，白讀了大學(xué)，在家啃老。雙親又多了一樁煩心事。

老駱開始迷上斫琴，也不算丟了家傳技藝。祖輩制家具，他制古琴。斫琴時，他呆相全無，像獲得了新生。人都說老駱斫琴時，老駱才成了真的老駱，送綽號“琴癡”。尋常斫琴一張需時一年，他要三年。琴成之日，試奏，金聲玉振，如天外來音。各路琴師、藏家聞聲而來，高價競購，紛紛向他預(yù)訂，工期排到十年后。

雙親抱憾仙去，老駱把自己熬到了天命之年。衣食無憂，頗富余財，親友零落，獨(dú)身一人，老駱樂得清閑自在。他常年穿夏布衣服，穿布鞋，頭發(fā)胡須老長，一應(yīng)家務(wù)交給保姆打理，從來碗不洗一個，襪子不洗一雙，沒任何瑣事煩憂。老駱崇尚極簡主義，追求極簡主義中的隨心所欲。常說，俗世之人的糟心事，大多是自尋煩惱，無因必?zé)o果。我們喊他老駱，打趣時，也喊他駱仙。老駱嗜酒，也嗜琴。寄生老宅，宅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老駱嘴饞時，一通電話，喊哥幾個去喝酒。喝酒時，也給哥幾個說琴。

說，斫琴之木，越貴越好，非越名貴越好，漆木、松木、杉木、荔枝木都很常見，最常用的是桐木、梓木。桐木做面板，梓木做底板，桐木軟而梓木硬，斫琴講究一個軟硬相配。剛伐的木頭，水氣、油脂正旺，容易開裂變形。斫琴要用老料，上百年的老木料最佳。百年的木頭，比人都長久，傳代的寶貝，哪里會便宜了？

說，尋常木頭放置百年，貴重的是時間。比如釀造的普通糧食酒，窖藏百年，可價值連城。是時間賦予了物品超出本身的價值。水氣干透，油脂沉淀，木料通透，在人類視覺范圍之外的細(xì)微處，每一處縫隙孔洞，都成了震蕩傳音的聲道。

說，百年老料，要防蟲蛀，要防發(fā)霉，不是一件容易事。買來的料，保不齊剖開就是成堆的木粉。老料，多是家傳老宅拆了建新屋，木頭房梁、房柱用不上，賣給人車珠子手串，做茶盤，做筆筒，做雕像。

說，尋常古琴用不起老料，老料是稀缺品，木料年份不一，有十年、三十年、五六十年的木料也還過得去。工藝方面，短的一年可制一張琴，長的三五年也有。斫琴時，琴被灌注了斫琴之人的心氣，被賦予了靈魂。一張好琴，可以流傳幾千年。斫琴之人死去，琴會替他發(fā)聲，替他在春秋代序中活下去。彈琴之人，撩撥絲弦，把心事灌注在琴里，琴會替人保守秘密。

也給大伙兒說書，亦是琴事，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三

西漢，臨邛，卓王孫大宴賓客?？h令親邀司馬相如。相如剛至，上百賓客，滿座盡傾，傾倒于他的翩然氣概、雍容嫻雅。有一雙秋月玲瓏的眼睛在門后窺視，亦傾倒于他的倜儻風(fēng)華，是為卓文君。推杯換盞，酒酣耳熱，縣令請相如撫琴助興。琴名綠綺，梁王所贈。梁園游冶，獻(xiàn)梁王《如玉賦》《子虛賦》，恢宏恣肆數(shù)千言，書盡梁園風(fēng)光、田獵之盛、梁王風(fēng)流。梁王感喟，大悅，以傳世名琴回贈。他定然用眼角余光瞥見門后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以及半邊芙蓉面龐。據(jù)傳卓家有女名文君，才名卓著，好音律，貌美如三月桃紅、六月荷白、九月桂華、臘月梅芳，琴棋書畫俱佳。新寡，心下暗自仰慕，自非一般庸脂俗粉。他定然從那一雙眼睛里，看到非同尋常的熱切和渴望。電交火光的一瞬，綿綿情意已通過目光抵達(dá)各自心口。

坐定，屏息凝神。琴面泛幽幽漆光。意念一動，形為心役。中指十徽，滑音，勾五弦，發(fā)端。滿座肅然傾耳聽，琴聲裊裊。名指十徽，滑音，挑六弦，散勾四，大九挑六，上滑音。六弦震音未絕，七弦聲轉(zhuǎn)急促，如他欲擒故縱的心事，琴聲撩人。秋水般的眼睛，秋波流轉(zhuǎn)，文君已自沉迷，色動神飛。弦音又起，相如開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唱的是《鳳求凰》，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似述平生無限意。弦歌已絕，余韻繞梁。門后竊聽的卓文君，早已心馳神往，心旌搖蕩，如癡如醉。悄悄地，芳心暗許。

層云遮月，星光黯淡。文君收拾了細(xì)軟，趁夜黑風(fēng)高，避開府役，與相如相會。駕了車馬，向成都私奔而去。離開卓府奔赴所愛之際，文君已經(jīng)超脫千百年來禮教對女性的身心束縛。她勇敢成為她自己，她是自由的化身，是愛情的沖動，亦是愛情的堅守。家徒四壁、當(dāng)壚賣酒之時，她不曾悔恨。她是史書里的第一個奇女子。家庭諒解，這一對苦命鴛鴦的愛情得到認(rèn)可和祝福。時代沒有辜負(fù)相如才華，武帝賞識，壯志得酬，事業(yè)終究得到圓滿。

末了，老駱說，以琴代心聲的愛情，成為千古佳話。羨慕也好，嫉妒也罷，人間難覓是知音，更難得的，是共度低谷的心志，是慧眼識珠的膽識，是雙向奔赴的氣魄。

哥幾個也看老駱斫琴。徒弟小張給他打下手，二人配合默契，老駱一伸手，小張會意，立馬遞上對應(yīng)家伙事兒，無需言語。老駱切、鑿、磨、畫，小張在一邊侍立觀摩。

板材上描描畫畫，按形制，切割成古琴雛形。掏內(nèi)腔。無論管樂弦樂，大體有中空之腹，作為震動后發(fā)聲的音源。裝天柱、地柱、納音、岳山、龍齦，合底板。底板質(zhì)硬，托起面板及按壓絲弦的重量，也托起內(nèi)腔時時振奮激蕩流淌而出的音符。刮膩?zhàn)诱移?，也覆蓋木料結(jié)的疤、裂的縫。填補(bǔ)缺陷的此類偽裝，并不讓人抗拒。裹紗布固定，塑型，定型，以防琴體任性開裂，亦是限制紈绔不羈的拘束力量。

鹿角霜調(diào)制成漆胚，手工涂抹。老駱?biāo)⑵岬哪樱駱O了愛撫一個嬰孩。他一生無子，以古琴為子，三年孕育一個。他的眼神專注而堅定，手臂穩(wěn)當(dāng)，漆水均勻。一遍，兩遍，三遍。通過一層包裹，漆水賦予琴體堅固耐磨的性質(zhì)，可以抵御絲弦揉搓碾壓。測弦長，定徽位。十三枚徽位，分毫不差。老駱說，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古琴是嚴(yán)謹(jǐn)?shù)乃囆g(shù)。老駱斫琴的工藝，亦堪稱藝術(shù)。上弦試音，弦徽之距控制于半公分，恰如其分的高度，才能奏出恰到好處的準(zhǔn)度。

漆水會張口呼吸，若貼著面板瞧，或許可見些許端倪。調(diào)和細(xì)膩?zhàn)樱潦们偕?，收光，閉塞粗糙的粉刺和毛孔，那是調(diào)皮的精靈按捺不住寂寞開口唱歌。大漆涂抹，細(xì)砂紙打磨，推光。老駱上漆，猶如給琴描畫妝容。打磨后，通體光澤耀目，如處子滑嫩肌膚。老棉胎擦拭后，潔凈無塵。陰干。

上弦，調(diào)音。彈奏，錚然鳴響。老駱的琴，有歷史的回聲，音符在弦上獲得生命。

四

三十余年來，老駱斫琴十?dāng)?shù)張，如碧玉妝成的女兒，她們一一出嫁，飛往各地琴師及藏家的手中。有一張琴，綢布包裹，掛在內(nèi)庫，從不見老駱取下彈奏。綢布早已褪了色，慘白。

月夜小聚，老李和老駱劃拳賭酒，老駱總輸。酒已喝干，醉醺醺的老李，吵嚷著要聽老駱用綢布古琴彈曲。老駱一怔，酒醒了，半晌，還未開口，眼圈兒先紅了。大伙兒瞧見，說算了算了。老駱說，不妨，認(rèn)賭服輸。

每一步都異常沉重。老駱搬過琴包，撣去綢布上的灰塵，灰塵在燈光里飛揚(yáng)。脫去綢布，那是一張銹跡斑斑的古琴，琴面早已光澤不再，斑駁。老駱坐定，調(diào)勻氣息，半晌，眼睛似閉，再睜開時，目光凄涼，似有往事懸在心中。

中指十徽，滑音，勾五弦，名指十徽，滑音，挑六弦，散勾四，大九挑六，上滑音……蓄滿脈脈柔情的聲調(diào)如雨點(diǎn)滴落，如山泉嗚咽。驀地，昂首望月，月下老駱的眼睛分明淌了淚，淚光里的老駱神情哀婉，彷徨，若有所失，顫聲開唱：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唱至尾聲，聲如咆哮，亦如悼亡般絕望。一個勾弦過猛，三弦鏗然斷裂。歇了唱，四下寂靜，只有余音在廳堂板壁四處回蕩。老駱淚里帶了血。明月穿朱戶，斜斜地灑在地面，如霜，也灑在綢布琴包上。綢布一角，紅線繡著“琴心”二字，字紅如血。

老駱病了，一臥三年。徒弟小張病床前服侍，端茶倒水，如兒子般。不再飲酒，哥幾個帶著泡茶，圍著床頭，喝茶聊天。還聊斫琴，也聊琴事。老駱身子漸漸瘦下去。精氣神好時，笑稱，此生不虛，三十年前已死過一次，這三十年，是多出來的一生，很是知足；死后別無他求，只希望帶綢布古琴入土。

老駱沒有熬過第四個秋天。這年的秋寒，來得比往年更早，草木似乎一夜間黃遍山野。秋霜把逼人的寒氣滲進(jìn)心肺。小張說師父得的是心病，時時午夜夢醒，彌留時，低聲嘀咕，說什么讓你們久等了，苦了你們了，就來赴來生之約，走時是帶著笑的。

墳前，我們點(diǎn)了香燭，倒了酒，席地而坐。大家都失去了話頭，沉默著。左右植梧桐、梓樹。老駱一生與積年的老桐木、老梓木相伴，植此樹，當(dāng)合其心意。小張磕了頭，一旁坐下，古琴置于膝上，屏息凝神，伸臂置于琴兩端，中指十徽，滑音，勾五弦，名指十徽，滑音，挑六弦，散勾四，大九挑六，上滑音……開口柔聲唱：“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清音幽韻，神怡心醉。

有小草趁連日晴暖，錯把秋天當(dāng)成春天，鵝黃青碧，從土里鉆出頭來。楓葉紅透，片片飛落，在風(fēng)里舞。雛菊一派燦爛，蜻蜓般的葉圍著蕊?；鸺Y(jié)了紅紅的果，蘆竹高舉著蓬蓬的長絨毛，蒲公英枝頭籠著一團(tuán)絲白。兩只黃蝴蝶，從草叢飛起，翩翩扇動羽翅，優(yōu)雅，舒緩，流連在花葉間，流連在琴音和歌聲里。曲畢，歌歇，黃蝶繞墓三匝，斜斜的，雙雙向天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