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2期|草白:獻給逝者的花束
1
那天下午,從祖父墓地返家的我,準(zhǔn)備帶著白菊和勿忘我,去山上找尋她的長眠之地。生前,所有色彩中,她最愛明艷動人的紫。我每每在花店或山野里看到色彩各異的紫花,便想這會不會成為她喜歡的花色。我知道縱是同一色系,在敏感如她的眼里也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年歲逐增,我才慢慢領(lǐng)悟到,自然花木中大概唯有勿忘我才能詮釋她難以言說的一切。勿忘我。勿忘我。可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早已將她遺忘。包括我。包括當(dāng)年信誓旦旦的人。
三十年前——1994年的11月,秋冬之交,萬物肅殺之際,她剛剛邁入中年門檻的父母忽然獲悉她的死訊,宛如驚雷和霹靂,比驚雷和霹靂發(fā)出的回聲還要漫長和驚悚,幾乎穿透他們的后半生。
那個陰郁的午后,我的耳畔傳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哭聲。我離開進行中的體育課一路飛奔到山坡上。某種噩耗來臨前的先兆,通過草木的搖晃、風(fēng)的悲聲,提前來到我的耳邊。湖邊圍著一群看客,有人沉默以對,有人在哭。她已經(jīng)被打撈上岸,風(fēng)吹著白布,露出她青春美麗卻布滿泥漿的臉。她右手蜷曲,左手抓著一把水草,好像仍在奮力游弋,試圖擺脫時間的禁錮。
悲痛欲絕的父母將她安葬在高處的山岡上,站在自家窗前就能看見墓前空地上孤零零的小樹,枝葉迎風(fēng)招展。如此之近,她好像預(yù)備隨時起身,拍拍身上塵土,重新回到充滿愛和音樂的家中。當(dāng)然,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家中另外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但她永遠停留在十五歲。
當(dāng)年,她有一副好歌喉,常在無人處吟唱流行音樂,幾乎沒有她不會唱的曲子。那些纏綿悱惻的歌詞,她先是抄在本子上,后來深深地刻印在腦海中,大都為悲戚傷懷之作,愛而不得之作。她受此蠱惑,瘋狂地愛上一個男生,并為此喪命。埋葬她時,哭干了眼淚的父母倒出一抽屜的卡式磁帶陪伴她——好像它們還能在那個世界發(fā)出聲音,還能為她排憂解悶。
她再也沒有回到人來人往的校園,她的座位在空了大半個學(xué)期后,也被人占據(jù)了。她偶爾光顧我的夢境,頻率、次數(shù)不詳,且毫無征兆。三十年過去,這樣的時刻并不算多,但很難讓人忽略。
當(dāng)年,她離開后不久,錄音機和卡式磁帶成了落伍和沒用的代名詞。磁帶被數(shù)字光盤取代,帶天線的錄音機被MP3、MP4取代,就像生者取代死者。她留在人世間的照片也跟著泛黃、破損,成了名副其實的老照片,需要使用高科技手段才能更清晰地看見。而儲存在含四氧化三鐵的黑色塑料帶上的聲音,開始出現(xiàn)泛潮、卡頓等跡象,再沒有人去調(diào)取其中的聲音。
這次從祖父墓地返回的黃昏,上山探望她的念頭一觸即發(fā)。
黃昏,山路寂寂,光線退去,落葉代替人在林間漫步。
我有多久未在此時此刻上山了?
我去買了鮮花——白色和紫色的花,那是獻給逝者的花束。這幾天,大路兩邊憑空多出許多門面簡陋的花店,它們不賣玫瑰、百合、茉莉,只賣獻給逝者的菊花。找了好幾家,才找到紫色勿忘我,就像成功對上接頭暗號。
紫色是我和她之間的約定,也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線索。好像只要記住她喜歡紫色這件事,一切都還有挽留的余地。她的軀體早已從世間消失,但紫色沒有消失。茄子是紫的,但我逛菜市場時從不會想到她。
這天傍晚,天馬上就要黑了——就像一個世界即將轟然關(guān)閉,我不可抑制地想要上山。我想去山上找她,好像還能將她拉回人世間。
“你絕不能在這時候上山……”母親勸阻道,她過分嚴(yán)肅的表情暗示我這是一件極其危險之事。
“為什么啊……”我明知故問。
“反正,反正你絕不能在這時候上山?!蹦赣H神色慌張地看著我。
我當(dāng)然知道她想說什么。我站在山與村莊之間的大路上,就像站在另一世界的入口。在我面前,是被風(fēng)揚起的塵土。起風(fēng)了,山的陰影在晚風(fēng)中不斷漫溢和擴增,好似一個龐然大物在緩慢地挪動步子,每吐出一口氣,這世上就會多出一絲暮色,直到整個世界被濃郁的暮色占據(jù)。
“你就算走到山上,也找不到那個地方的。”母親的聲音很輕。
我心里一顫。她說得沒錯,白天,我們剛從祖父的墓地回來,還是烈日當(dāng)空,卻差點迷了路。此刻……浩浩蕩蕩的暮色已如大軍集聚完畢,壓境而來。我離開大路,站在二樓窗前,朝山林方向遠眺。
眼前的山體緩緩融進暮靄深處,黛色與藍黑融在一起,微光漸暗。好像在山體和人世之間有一道永恒的門扉,時間一到,便自動合上。
2
有一年冬天,我在北方求學(xué)。
那日晚課后,沿著行道樹的指引,我往夜的深處走去。忽見樹下冒出一團微弱的火光,飄忽不定,如在曠野。停步細視,一個身影蹲在路邊燒紙。未燒盡的紙片,被來往汽車攜帶的風(fēng)吹到街面上,吹到半空中,紙灰被風(fēng)融化,未被融化的則四處奔走——大概是替生者去履行某項使命了。
那一晚是冬至夜,一年中最漫長的夜。也是人們緬懷逝者之夜。城市里暫時無法返家的人,想起了四通八達的十字路口,想起了紙錢和火。于是,便有了街頭動人的一幕——他們將臉龐籠在壓低的帽檐下,好像不愿承認眼前這一幕的存在。
那些土里埋葬的人,他們不是死去,而是被塵封起來,好似松脂中透明、鮮亮的琥珀,仍歷歷在目。
我一直想,死亡到底是什么?那么多人去了那個世界,卻沒有一點音訊傳來,除了夢。死者只在夢里出現(xiàn)??戳酥Z蘭的《盜夢空間》,我想,那個世界是否也存在時空層疊,最先抵達者比新近抵達的是不是多了一項特權(quán)?
死者都住在山上,與植物草木組成一個葳蕤、森嚴(yán)的世界。陽光直射,密不透風(fēng)。世界煌煌,沒有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只有云,輪廓分明的云,像湛藍天際吐出的白花。天氣越熱,它越是氣定神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山上,如母親所料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埋葬地。山路和記憶都趨于模糊,變得不可信任。那么多年過去,山林縫隙里到處都是埋人的墓地,一些死去的時間在此匯聚,并慢慢風(fēng)干。我仔細辨認墓志銘和碑上姓名,都是一些老去的白骨,沒有年輕女孩的身影。我開始懷疑當(dāng)年雨中的送葬隊伍是否只是夢境中的場景。這么多年,我早已習(xí)慣她的缺席,并將之歸入死者陣營,難道是我的記憶出現(xiàn)偏差?
直到那棵孤零零的樹赫然入目。當(dāng)年,它還是幼樹模樣,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高不了多少。那個下雨天,我抓住它細瘦而青翠的枝干,目睹裝有女孩身體的棺木推入一個并不算幽深的洞穴里,馬上便有從四面八方伸出的、黑黢黢的雙手,以水泥和磚頭封住缺口。轉(zhuǎn)眼間,陰陽兩隔。
我將紫色勿忘我放在墳前,連著山野里到處生長的酸模、檵木花、鼠曲草、蒲公英、阿拉伯婆婆納——都是獻給她的花束。但這里實在太冷清了,除了風(fēng)和小動物偶爾光顧再無別的足跡。好像是為了回應(yīng)我的呼喚,在我四處張望之際,松鼠一家適時現(xiàn)身了。它們沿著樹干滑溜而下,敏捷的身體在墓碑上一閃而過,又返回高處的樹杈上。
那之后,我經(jīng)常夢見獨自一人上山,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棵無名之樹。死者的棲身之地被山林折進另一片林子里,藏在山巒疊嶂、林深茂密之中。夢里唯留沮喪和心慌意亂。抬頭之時,只見白云悠哉,似死者的靈魂于那個世界閑庭信步。
大概世上所有墓地的存在,都是為了最終的消失和遺忘,但在真正的遺忘到來之前,人必然要做些徒勞的掙扎。
3
山上的花與養(yǎng)在園子里的花截然不同。
到底有何不同,我也說不上來,但只要看一眼便能認出。
比如,開在山上巖石縫隙里的梔子花總比家里養(yǎng)的更明亮、更瘦小一些,花瓣也沒有那么飽滿和緊湊,香氣卻不減反增。好像,它們把所有力氣都用在如何散發(fā)出更濃郁的氣味上了。
反正,我就是通過這些氣味找到它們的。腳步一入山林,根本無需眼睛,鼻子會率先辨別,告訴我它們究竟藏身于何處。
當(dāng)有一天,我也有了一個堆滿泥土的園子,開始熱衷于在里面實驗性地栽種花卉植物后,我才知道種花原來這么難。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死去,不是枯死,就是爛根而死?;蛘吣涿畈话l(fā)一語就變成了枯草一把,而它的根系深處居然埋藏著一個巨大的蟻穴,將植物微弱的生命吞噬殆盡。
那些小心翼翼培植而成的花,即使第一年花開似錦,也未必能熬到第二年。而那些長在山野荒地里的,從沒有人為它們遮風(fēng)擋雨,卻鮮有大面積枯死,除非天降大旱,連樹也要站不住了,連人也沒有力氣爬到山上去了。
山野之花永遠屬于山野。一旦將它插入瓶子,枝葉與花就像身首異處,再沒有一點山谷微風(fēng)中搖曳的活泛氣。
后來,當(dāng)說到梔子花、杜鵑花和蘭花,我從來都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它們只存在于一個露天殘酷的環(huán)境里,今日綻放于微風(fēng)中,明日消逝于露水里。朝開暮謝,宛如閃電。
有一年,因一個叫千利休的茶人,我種下木槿花。七月木槿開花時,引來一群蝴蝶,最讓人驚異的是隊伍中居然夾雜著一只黑紫蛺蝶——名貴品種,我只在一本講蝴蝶的書里見過。
不久后,一個年輕女子路過小院門口,她的身影像風(fēng)一樣靠近門扇,又像光影一樣悄然移開。此后幾日,我將小院的門扉打開,靜坐窗前,喝茶,看書,目光在天邊云彩與木槿花叢之間來回切換。希望有更多的人看見這些盛開的紫花。秋風(fēng)在耳邊回蕩,發(fā)出童年河灘上流水與卵石撞擊的聲響。
七月十五日黃昏,年輕女子再次光臨院落,這次她手里牽來一位有蘋果般笑臉的女童,“這可是我女兒最喜歡的花”,她似與人傾訴,又看不見訴說對象。木槿花比女孩長得還高,惹得女孩不得不踮起腳尖,用鼻子去夠那漏斗狀花瓣。養(yǎng)過木槿的人都知道,它們并非都是朝開暮謝,有些要持續(xù)到次日清晨才會完全閉攏。所以,年輕女子和小女孩見到木槿花時,還有一半左右呈盛開狀態(tài)。小女孩很想去折一朵漏斗花,但被年輕女子以一種溫和的語氣制止了。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但一時又無法與某段過往時光連綴起來。年輕女子和小女孩在花下站了一會兒,隨即離開了。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們的離開。
那晚,月亮又圓又亮,像在擦拭一件新的銀器,數(shù)年來難得一見。我只站在院門口眺望,不敢游蕩到別處張望。因為這天,我被家中老人警告不可隨意游蕩,最好禁足于家中。
后來,這對母女再也沒有現(xiàn)身過我的花園。好幾次,我在小區(qū)里散步,希望偶遇她們,邀請她們過來賞花。但一次也沒能如愿。問了左右鄰居,居然無一人見過她們。就連門衛(wèi)大爺,也說從未見過這對母女。木槿花逐漸寥落下去,第二年只開了孤零零的幾朵,連蝴蝶也很少光顧。
當(dāng)我不看木槿花時,這世上的木槿花好像也就不存在了。
4
我常常想,為什么是活蹦亂跳的她成了逝者,而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上天如何挑選最早離開的人?是不是因為她的早逝才讓另外的人免于災(zāi)禍,輕松活過青春叛逆期,直到順利成年,慢慢變老?
如今她已離開三十年,午夜夢回之時,這些問題仍像密布的陰霾在腦海中盤旋。時間并未減弱它的影響力。我曾受死者委托,詢問那個男孩是否還對她一見如故,卻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回復(fù)。多年來,這個“模棱兩可”的回復(fù)成了她懸崖撒手的最佳注腳,只因為我們沒有找到別的注腳。
我們都成了受死者委托的人,替數(shù)量龐大的逝者,向這個健忘而熱鬧的世界討回一個公道,“我們唯有努力重現(xiàn)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才能將過去從神話和傳奇中拉出來,才算清償了這筆債?!蔽彝诉@是誰的話,常常在我行將遺忘之際,如巨石從山頂滾落至眼前。
早逝者化作一陣微風(fēng)、一朵祥云、一束野花,他們無處不在,卻又無法為誰駐留。我不知道她的離開對我意味著什么,我不知道除我之外,還有誰會在意她的存在。
或許,我們真正無法忘卻的只是過去的自己。
我越來越對自己感到陌生,鏡子里、相片中的那個人還是當(dāng)年的我嗎?對身邊之人,我也有同樣的感受。那個侃侃而談之人還是我熟識的嗎?他們的五官、表情都在不斷調(diào)整、衰變之中,是為了終將到來的死亡做準(zhǔn)備嗎?
好幾次,我在暮色中來到一個朋友身邊,聆聽著耳邊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卻對說話者的臉感到些許陌生,他們的面孔無一例外出現(xiàn)了微調(diào),更年輕更緊致的臉龐被逐漸松垮、塌陷的臉龐所取代。真正的死亡可能并不是時間與生命的遽然終止,而是每天死去一點點,以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方式。
某日去蒙古國烏蘭巴托旅行,窗外草原一馬平川,并無任何高聳突兀之物。蒙古族導(dǎo)游告訴我們,當(dāng)?shù)厝怂篮笠宦晒谘蛎珰掷?,置于勒勒車上,特意尋找顛簸路面,致使尸身于車上自然跌落,讓鷹來吃。這讓我想起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
蒙古族人死后既不留墳冢、碑記,后人又該如何祭祀呢?導(dǎo)游說,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有一項儀式,每日必要敬獻牛奶或奶制品給先人。他們覺得與先人的離別不過短短幾十年,很快就會相見。除此之外,他們有敖包祭,所謂敖包就是以石頭堆疊而成的小山丘,以此象征山岳之靈。
不僅平民百姓死后無墓,帝王貴胄也如此。元末明初學(xué)者葉子奇在《草木子》中記載,帝王死后一律被送到墓區(qū)深埋,埋畢用萬馬踏平,待草長之后再解嚴(yán)。當(dāng)祭奠日來臨,他們會在死者葬地牽來一只駝羔,當(dāng)著母駱駝的面將其殺死。以后每遇祭祀時,人們便把那頭母駱駝牽來,如果它在某處久久徘徊,哀鳴不已,此地便是陵墓所在。
我終于明白,草原之上為何會開出如此多美麗、精靈般的小花。它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著,細碎而持久地開著,宛如翻滾的浪花,也是獻給死者的花。它們是薩日朗花、雪蓮、牡丹,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花瓣,人們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稱作——格?;ǎ鞘恰靶腋!焙汀懊篮脮r光”的意思。
蒙古包所占地面為圓形,抬頭便是穹頂,好似天空。通過翻譯,我們與一個八十三歲的蒙古族老太太交談。此刻,蒙語就像層層疊疊的密碼鎖,于此艱難地打開一個異域世界。老嫗告訴我們她此生最幸福的事便是能一直生活在這里。出生于1981年的小兒子也這么說。他們說這些話時,老人十三歲的孫女也在場,女孩露出了屬于這片草原的標(biāo)志性笑容。他們一家從這片草原搬到另一片草原,但一直都在這里。他們家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蒙古包里,祖先們的畫像也在這里。
蒙古包外面,幾道干硬而蒼白的車轍上,開出一朵朵灰撲撲的藍色小花。為了呼應(yīng),更多白花開在不遠處枯竭的河道上。它們等在那里,只為了當(dāng)河水來臨時快速讓出位置。上車之前,我們很想再看一眼那些四處散落的、美如精靈的花瓣,但它們就像天上的星星,眨眼便消失了蹤跡。
5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學(xué)會唱歌。
我無法唱她當(dāng)年唱過的歌。她說過的話我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唯有歌聲,還不時地從腦海里飄蕩而出,又莫名其妙地四散而去。
這些年,我還熱衷于收集他人的聲音,就像收集注定會凋謝的花朵,但一次也沒有遇見嗓音仿若她的人。人類的聲帶構(gòu)造如此神奇,比臉龐還要具有辨識度。
當(dāng)什么也不做時,我就去河邊漫步。河流的聲音淹沒在別的聲音里,但它們還在流。當(dāng)年,她將生命結(jié)束在河邊,這是一個巨大的謎。好像河水是她的隱身衣,她不過是換了一身行頭,就此泅渡或飛翔而去。
可死亡真的存在嗎?
她明明已經(jīng)死去,可她的生命卻沒有完全消失。在水邊,我總能聽見細碎而低沉的囈語。她還有話要說。過去三十年里,我替她說了很多,但那些聲音并不屬于她??上В巡辉贀碛腥馍?,一具能感受萬物榮枯的身體,除了河灘上恣意盛開的野花,沒有誰愿意成為她的替身。
在蒙古族里,祖先的聲音會不斷出現(xiàn),它們通過石頭、風(fēng)、樹葉等現(xiàn)身,或干脆落在某個家族后輩身上。一個年輕女孩搖身一變成了“××爺爺”,在屬于爺爺?shù)臅r間里,她抽煙、咳嗽、大笑,以言簡意賅、充滿哲理的話撫平族人的焦慮。
這個女孩就是我認識的蒙古族導(dǎo)游的妹妹。
女孩成了死去祖先的代言人,由她來說出那些“不死”的聲音,好像某些東西真能脫離軀殼而存在。
有一次,在熱鬧的街市上,我也遇見死者的妹妹,熱情、開朗,知無不言,卻對發(fā)生在姐姐身上的事一無所知。她短暫的一生就像給人出了道謎語,而謎底早已無從查起,哪怕是最親密的家人。
那天,墓前站立的人還有我和她共同的朋友,當(dāng)年的室友。心直口快的室友忽然對著墓碑啐了一口,吐出三個字:討債鬼。我身體一顫——好像那里面躺著的人,十五歲的她,還能因聽見此話而幡然悔悟。
當(dāng)年,她是突然死去的。
溺水之人,生命在短短三分鐘內(nèi)便完成了從生到死的切換。三分鐘,一百八十秒,身體從掙扎到放棄抵抗,至完全漂浮在水中,像水草那樣隨波逐流。當(dāng)年,她的身體被打撈上岸時,左手就抓著一把蓬亂的水草。
那天,我離開墓地回望時,拍下一張照片。
黃泥小路兩邊撒滿落葉、腐爛的野栗子和陳年松果,一邊是莊稼地,另一邊是坡地。她的埋身之處便在坡地下?;揖G色墓碑上染了斑駁的青苔,墓前有一副對聯(lián),“孔雀東南飛 神女歸上天”,當(dāng)我的目光與“神女”兩字相觸時,才確確實實感到她離開此地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