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2期|左馬右各:謝莊生活故事(中篇小說)
1
“篤!篤!”敲門聲響了兩下。電視屏幕上,兩個人神情緊張地相互對視。聲音再響起時,老蘇看一眼慧清,她伸手抓起遙控器。電視聲音降下來,敲門聲聽得更清楚了。是劉向。老蘇從沙發(fā)上起身,邊往門口走邊說,他下午打電話,說晚上有事來家?;矍遴帕艘宦?,算是回應(yīng)。
門外站著劉向,手里拎著兩瓶酒,燈影把他照得比平時要高。他踏上腳墊時說,用換鞋不。老蘇說,別了。穿過門廊,劉向直接來到餐桌邊坐下。他剛想跟慧清打招呼,老蘇先說話了。去,給我倆拍個黃瓜,切點香腸。劉向站起來說,嫂子,別忙活了,我說幾句話就走。聽你哥的吧,慧清說,然后起身進廚房。
老蘇拎起茶壺來到飲水機旁,拿出茶葉加茶沖水?;氐讲妥肋叄麑⑾蛘f,坐。他自己落座,把茶壺擺在兩人中間略偏自己一方。茶壺天青色,仿鈞瓷開片工藝燒制,在射燈下迷離著一層夢幻似的幽光。劉向從茶盤中抓起一個茶杯,擺在老蘇面前,又抓起一個,放在自己眼前。他伸手去抓茶壺時,老蘇說,多泡一會兒,這是老茶。
說話的工夫,一盤拍黃瓜,一盤香腸已端上了桌。老蘇說,再給我們抓一把生花生米來。慧清返回廚房,用青花瓷小碗盛來半碗,放在桌上。她折回客廳,又把茶幾上的半筐黃色小西紅柿遞了過來。劉向接住說,嫂子,你也坐下喝一杯。不了,我出去溜達(dá)一圈兒。她關(guān)掉電視走進里屋,出來時身上加了一件淺灰色外套。
老蘇擺上酒杯,劉向打開酒把杯子斟滿。酒杯倒?jié)M能盛一兩酒左右,瘦高,溜腰,做工精致,又透著樸拙,不加酒時,杯體呈現(xiàn)一種夢幻般的瑩藍(lán),加上酒汁,那藍(lán)色像被過濾,顯得更純凈了。有一年老蘇去浙江出差,在一家玻璃用品店看到,一眼相中,就買了一套回來。親朋聚餐,都夸杯子好,上檔次,有品位。物件再好,也是消耗品,幾年下來,原本十兄弟的套件,只剩下三只。平時只用于他和妻子對酌,或獨飲。有時,他會看著酒杯愣神,無由感慨人活著本是減法,卻要反過來按加法算。
一杯酒下肚,劉向說,哥啊,北斗這事還得勞你費心。老蘇不接話,伸手從小碗里捏起幾?;ㄉ?,團在掌心,一粒接著一粒送進嘴里慢慢咀嚼。他在想之前的事。北斗大名劉程,當(dāng)年劉向妻子張換懷孕,夢見北斗星破窗入懷,孩子落生,便起乳名北斗。這孩子的婚事,說起來有些曲折。前年八月下旬的一天,劉向突然找到老蘇說劉程國慶節(jié)結(jié)婚,想請他管事。老蘇一聽有點愣神。劉程和簡玉是同學(xué),同時考入北京一所名校,畢業(yè)后留在京城工作多年,每年相伴回家,卻不談婚論嫁。劉向兩口子心急,就不停催問,結(jié)果孩子惱了,竟兩年沒回家。劉程眼瞅著過年就三十二歲了,終于開口結(jié)婚,劉向急忙來找老蘇商量。那陣子把劉向折騰得夠嗆,收拾房子,訂飯店,找婚慶公司,通知親朋好友,忙得像只陀螺??膳R到跟前,小兩口在意大利旅游,回程前兩天,簡玉的護照在羅馬被偷,人回不來了,婚禮只好取消。這事既傷臉面,又傷心,弄得劉向走到街上見到熟人就躲。
老蘇也覺得這事荒唐,誰知道過后這戲碼又重演一場,成了工人村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老蘇看著眼前的劉向,當(dāng)初場景歷歷在目。那是轉(zhuǎn)年三月,劉程告知父母說五一結(jié)婚,還轉(zhuǎn)給他媽五萬元錢的籌辦費用。四月中旬的一天,劉向來找老蘇商量婚禮事宜。走進辦公室,他一屁股歪在沙發(fā)上,說北斗又來電話了,五一結(jié)婚。說完,臉上表情是木的,沒一點喜氣。老蘇沏了杯茶,端過來放到他面前。劉向瞅他一眼說,剛打完電話,定準(zhǔn)了才來找你,我怕再被晃了。劉向眼窩陷落,兩眼浮著不安和驚恐,讓人覺得稍有風(fēng)吹草動這雙眼就會關(guān)門瞎掉。老蘇突然可憐起劉向來了。之前,他還羨慕、嫉妒過他,當(dāng)年劉程考上名校,區(qū)教育局和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敲鑼打鼓把錦旗和獎金送上門,這事還上了市、區(qū)兩級電視臺新聞,他一臉風(fēng)光。
劉向盯著辦公室墻上“難得糊涂”的橫幅,老蘇瞅著窗外法國梧桐樹上剛生的新葉,誰也沒說話。喝杯水。老蘇打破沉默說,今年的新茶。劉向端起茶杯,嗅一下茶味,呷一口說,味道不錯,好茶。然后又說,北斗剛寄回一個極品龍井禮盒,回頭我給你送過來。老蘇說,你留著喝吧。這茶,是小荷兩口子,在朋友西湖邊的茶園親自采摘,看著焙炒出來的。劉向問,一諾幾歲了?老蘇說,六歲,明年該上學(xué)了。唉,劉向嘆口氣說,我這還沒影呢。
老蘇起身給劉向加水,窗臺上忽然落下一只斑鳩,它穩(wěn)住身子,扭動脖頸探頭向窗內(nèi)張望。它這姿勢足足保持了半分鐘,仿佛屋子內(nèi)有什么值得懷疑的事物。然后,它松弛羽毛在窗臺上慢慢踱步。偶爾,低頭啄食兩下,抬頭時輕輕發(fā)出一兩聲短鳴。
老蘇有辦喜事經(jīng)驗,劉向有經(jīng)濟保障,兩人這事就商量得特別認(rèn)真,事說得差不多了,劉向起身告辭。劉向走了,老蘇心里卻莫名犯起了嘀咕。扭頭再看,窗臺上的斑鳩已不知何時飛走了。下班回家,他把這事告訴慧清,神思恍惚地看著她說,北斗這事不會再黃了吧?慧清連呸兩聲說,你能不能盼人家點好。接下來的一周,老蘇感覺時間忽然慢了下來,每天都像在拉伸拖長。
再過兩天,就到了吃忙客飯的時間。這天上午,劉向急匆匆地闖進老蘇辦公室,說孩子那邊出事了,他得去北京。老蘇忙問,咋了?劉向說,簡玉被車撞傷了,住進了醫(yī)院?;槎Y取消,家里的事全拜托你了。說罷他轉(zhuǎn)身走了。劉向走后,老蘇感慨一番,在忙客群里發(fā)話,忙客宴有變,取消。群里瞬間跳出幾個不同的疑問表情,還有兩個齜牙壞笑的。他沒再回話,隨即把忙客群解散。當(dāng)初,定好忙客名單,老蘇看大部分是熟人,就臨時建群,起名“劉府忙客群”。剛建完群,人拉進來不到一半,就有搗蛋貨在群里答話:簡稱“流氓群”,字后跟著三個壞笑的表情。老蘇看,忍不住笑了,然后發(fā)了一個憤怒表情,后面跟著兩字:刪了。
下班回家,他把這事告訴了慧清,她嘆聲氣沒說話。晚飯時,慧清搞了三菜,一盤冬瓜燉雞肉,一盤菠菜木耳,一碟自制肉腸,另用青花小碗盛著半碗生的紫色小?;ㄉ??;矍迥眠^酒杯擺上說,陪你喝兩杯,安慰安慰你。老蘇說,他家出事,我有啥可安慰的。他伸手去抓餐桌上的半瓶二鍋頭,慧清攔住說,今晚喝點好的。說完轉(zhuǎn)身進到小屋,出來時手持一瓶全興大曲。酒是女婿送的。他在市里開店經(jīng)營健身器材和戶外體育用品,生意一直不錯,這兩年格外火爆。小荷結(jié)婚八年,孝敬他們的好酒,已攢下十幾箱,隔三岔五還搞點驚喜,送兩瓶茅臺或是五糧液。每逢這時,小荷就挽著老兩口的胳膊說,我這小棉襖,貼心吧。想起劉程的婚事,老蘇愈發(fā)滿意眼前的生活。酒剛斟滿,手機傳來女兒小荷的視頻呼叫?;矍妩c開,把手機放在靠墻的蜂蜜瓶上。外孫一諾的臉從屏幕上探出來,應(yīng)付似的喊過“姥姥姥爺”就跑開了。小荷切入,她推一下鼻子上的眼鏡,看到了桌上的酒杯。行啊,老兩口喝上了?;矍宥似鹁票f,你爸準(zhǔn)備喝二鍋頭,我沒讓。這不,打開一瓶全興。小荷說,我爸是舍不得。老蘇接話說,好酒自己喝,感覺像被糟蹋了。小荷說,給別人喝那才叫糟蹋,自己喝是享受。慧清說,你爸才不舍得讓別人喝。閑了,就到存酒的屋子里轉(zhuǎn)悠,從屋里出來人像喝過酒一樣陶醉。小荷在屏幕上哈哈笑了起來,笑罷說,掛了。這邊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機屏幕一閃,她的笑臉就沒了?;矍鍎傁肓R,視頻呼叫又回過來了。她點開,小荷湊過臉來說,媽,北斗五一結(jié)婚,我?guī)б恢Z回去?;矍逭f,別提北斗結(jié)婚這事了,你爸正郁悶?zāi)?。小荷一臉不解,慧清就把事情?jīng)過講了一遍,小荷聽罷說,這個北斗,可真不讓我劉叔、換姨省心。
匆匆忙忙又是一年。這一年,劉向兩口子過得糟心。有段時間,張換像得了抑郁癥,整天悶悶不樂,見誰也不說話。那陣子,慧清下班就去陪她,生怕出什么意外。劉向也好不到哪兒去,想起這事就胸口發(fā)緊,一陣窒息,過后像吃過黃連一樣心里泛苦。生性活潑的一個人,忽然變得蔫頭耷腦。老蘇突然想起一個段子,問:癬長在哪里不讓你難受?答:長在別人身上。這人世間的事也一個道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是苦,是痛。而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就是故事。要不,怎么說命運弄人呢。
那這次又會是什么情況呢。老蘇瞅著眼前的劉向,心里打鼓。
2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謝莊煤礦發(fā)生一起冒頂事故,一次死亡六人。事故發(fā)生在八月,處理完后事,有兩名工亡職工子女按政策接班來礦。男的叫蘇振斌,女的叫林慧清。蘇振斌當(dāng)年十七歲,按規(guī)定年齡不符合招工要求,礦工資科派去辦事的老吳就對村會計說,你多給他填兩歲。會計抬筆在年齡一欄寫了個二十一歲。老吳一看笑了,這年齡填得大了點。會計是蘇振斌本家伯父,他掏出盒官廳煙,遞給老吳一支,自己點上一支,貪吃似的深吸兩口,吐出煙氣,抿嘴一笑,多填幾歲,孩子能早點成家。林慧清那年十六歲,村會計直接給寫了二十歲。按說接班男丁優(yōu)先,可她大弟才十四歲。蘇振斌家住磁縣,林慧清住臨漳,雖說是兩縣,但村子挨著,相隔不到五里,前去帶工的老吳就把倆人一起接到礦上。那時蘇振斌還沒徹底發(fā)育,身高一米六出頭,人也瘦弱,被安排到辦公室做內(nèi)勤,給領(lǐng)導(dǎo)發(fā)報紙、送文件、打水和跑腿辦事。林慧清發(fā)育早,人長得瘦高,被分到職工食堂。
蘇振斌腦瓜靈,嘴甜,眼皮活,人也勤快,不到半年就熟悉礦上機關(guān)各部門情況,走到哪里都受歡迎。老吳喜歡他,對外聲稱小蘇是他干兒子。蘇振斌也配合,嘴里干爹喊得熱切。慧清和他一天來礦,自然親近,遇事都找他商量。蘇振斌去食堂打飯,慧清也格外照顧他,有時,還偷偷往他宿舍帶糖燒餅和肉包子。休班了,蘇振斌就約上慧清,一起到工人村看電影。偶爾,他還借輛自行車,載上慧清到彭城或礦區(qū)逛逛,過年回家兩人也是結(jié)伴同行。日子久了,兩個年輕人像一根苦藤上的瓜,越走越近。
蘇振斌上班后身體變化明顯,一年多時間身高猛長到一米七七,他再和慧清走一塊,就有點金童玉女的樣子?;矍咫m不是扎眼漂亮的女子,可身材高挑,模樣耐看,皮膚瞅著不白卻細(xì)膩如脂,浮著一層象牙色的光澤。蘇振斌那時掙四十二元錢,每月工資拿到手,留下生活費,其余全寄回家里?;矍灞人嗔鶋K,過得更節(jié)省。她爸出事前家中剛蓋完房子,欠下不少債,母親身體不好,倆弟弟倆妹妹又都在上學(xué),每月留用的錢從沒超過五塊,過年連件新衣服也舍不得買。
時間像綁在車輪上拖著人向前,轉(zhuǎn)眼倆人來礦工作已兩年多。四月初的一天,老吳把蘇振斌喊到辦公室,這時,他已升任工資科副科長。見面,蘇振斌嘴里喊著干爹,伸手從褲兜掏出兩盒芒果煙放在桌上。礦上開會,散會后他負(fù)責(zé)收拾,不時藏點私貨。老吳也不客氣,拉開抽屜丟入一盒,拿起桌上這盒,撕開煙包抽出一支點上,問道,學(xué)會抽煙了嗎?還沒。蘇振斌說,試過幾次,太嗆,還辣嗓子。老吳笑了,掏出一支煙遞給他說,陪干爹抽一支。行。蘇振斌答應(yīng)著接過點燃,吸了一口吐出煙氣說,這回沒嗆。老吳說,習(xí)慣就好了。蘇振斌又認(rèn)真地吸了一口,咂咂嘴說,這煙,有股香味。老吳說,這架勢有點模樣了。接著又說,這煙能不吸,盡量不吸。我聽干爹的。蘇振斌一邊應(yīng)諾,一邊猛吸兩口,把煙掐滅搭在煙灰缸沿。他這舉動把老吳逗樂了。笑罷,他說,問你一件事,要如實回答。蘇振斌點點頭。你喜歡慧清不?蘇振斌又點點頭。這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老吳說完,掂起煙包倒出一支煙,右手捏住,在玻璃板上反復(fù)蹾搗幾下,遞到左手,右手小指輕輕把頭端煙絲一點點往下旋壓,那里出現(xiàn)一個紙窩,他拿下煙頭小心接入旋實,舌頭繞著紙煙舔了一圈,深吸一口說,你小子有面緣,基層單位有個領(lǐng)導(dǎo)相中你了,托我打聽,想把女兒許給你。蘇振斌忙問,誰???老吳說,這你就不用知道了。今晚,你喊上慧清到我宿舍,我有話說。
到了晚上,蘇振斌來到辦公樓,從倉庫里拿出兩瓶西鳳酒,大半檔案袋茶葉,塞進挎包拎著下樓。茶葉是剛買的新茶,西鳳酒是早先進的,在倉庫角落堆著十幾箱,還溜墻散擺著幾排,有百十瓶。偶爾,辦公室的秘書晚上加班,或是下班娛樂小聚,就讓他去拿兩瓶。這酒勁太沖,一瓶酒三四個人喝不完。早晨他去給主任送水,主任問,他們又喝酒了?他低聲回答,是。我給他們拿的酒。主任說,小蘇,你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實誠,從不撒謊。你該說,是他們讓你拿的。蘇振斌笑了。沒事,主任說,辦公室內(nèi)部的人隨便喝。接著又說,這酒太難喝。我家有一箱,放三年了只喝掉四瓶。蘇振斌沒再接話,這酒他過年回家偷偷往家?guī)н^幾瓶,親戚都說喝不習(xí)慣,他還給慧清拿過兩瓶。
蘇振斌走出辦公樓,與等在樓下的慧清會合,一同前往機關(guān)宿舍。他倆進門就見小方桌上,已擺好酒菜。一包打開的豬頭肉,墊著油紙放在左邊,中間兩個搪瓷飯盆內(nèi),一個盛著半盆肥肉片,一個盛著半盆油炸花生米,旁邊是兩瓶打開的罐頭,一瓶橘子,一瓶五香魚。桌上擺著瓶邯鄲大曲,三個陶瓷小杯。
蘇振斌把帶的東西遞過去,老吳接手放到靠窗的桌上。老吳說,來,坐吧。他拖過一把折疊椅坐下,蘇振斌和慧清在方凳上坐下。老吳說,振斌,你把酒打開。蘇振斌用牙咬開瓶蓋,把瓶口在手掌心轉(zhuǎn)一圈,先給老吳斟滿,再給自己和慧清倒上?;矍暹B忙說,叔,我不會喝酒。老吳說,閨女,今天陪叔喝一杯?;矍宀辉偻妻o。老吳端起酒杯說,振斌,你陪干爹先干一杯。他端起酒杯,碰在老吳酒杯下半截,仰脖喝干,老吳跟著喝干?;矍迥闷鹁破拷o他倆斟上。老吳說,來,咱爺兒仨再喝一杯。他倆干了,慧清抿一小口放下。慧清倒完酒,老吳說,吃菜。他搛起一?;ㄉ淄哆M嘴里咀嚼,蘇振斌搛起一片豬頭肉,慧清拿起一瓣橘子湊前放入嘴中。
放下筷子,老吳目光掃了他倆一眼說,咱爺兒仨算是有緣。他稍作停頓又說,過去的事咱就不提了,人活著要向前看?;矍宓拖铝祟^。蘇振斌拿起煙包,抽出一支煙遞過去,老吳接住,蘇振斌起身給他點燃。老吳吸一口煙,緩緩?fù)鲁龊笳f,本來我還不急,結(jié)果有個基層單位領(lǐng)導(dǎo)相中振斌了,想把女兒嫁給他,我這才把你倆叫來。他端起酒杯喝下半杯,慧清又給他斟滿。老吳伸手抓起一小把花生米,投進嘴里幾粒,一邊咀嚼,一邊看著慧清說,我聽說也有人惦記上你了?;矍迕鏈\,羞得低下了頭。老吳說,別不好意思,這不丟人。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有人看上咱是好事。他彈一下手里的煙灰說,要不是出事,你倆也來不到礦上,咱爺仨也碰不到一起,這就叫緣分。
老吳端起酒杯,看著他倆說,話說到這份上,你倆聽明白了吧。蘇振斌說,聽明白了。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把酒干了。慧清飲下半杯說,叔,我記著您的恩情。老吳把酒干了,放下杯子說,你倆的事,就差捅破這層窗戶紙。今晚咱就把話說透,叔看到你倆好,心里高興,找個合適時間,結(jié)婚吧。蘇振斌說,干爹,這事我們聽你的。說完,他看一眼慧清,慧清點頭嗯了一聲。
老吳再次端杯,既然說定了,咱就把杯里的酒干了。三只酒杯碰在一起。老吳酒杯送到嘴邊,忽然停下來,他輕嘆一聲,說起來你倆也是苦孩子。然后,一口把酒悶進嘴里。
3
酒下去半瓶,劉向說出了自己的苦衷。
劉程和簡玉領(lǐng)證三四年了,在辦不辦婚禮這事上,小兩口無所謂,女方家長也認(rèn)同。他這邊想辦,孩子不吐口也只好抻著。他又討好似的催過幾次,孩子終于松口,答應(yīng)舉辦婚禮,誰承想兩次都是事到跟前又半途而廢。經(jīng)歷兩次變故,簡玉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對劉程說,咱倆犯婚,別再舉行婚禮了。劉程無所謂,他把簡玉的話傳了回來。劉向邁不過這坎,總覺心里結(jié)著疙瘩。再說,他在礦上隨份子多年,總得找個平衡。兒子當(dāng)年何等風(fēng)光,這會兒臊眉耷眼把婚結(jié)了,他臉上掛不住。
上個月劉程給她媽電話,說簡玉懷孕了。聽到這消息,張換心中高興。接著再聊,兒子提起一件事,說等簡玉身子再重點,想讓媽到北京去幫忙照顧。張換沒打磕絆,就答應(yīng)了。劉向下班回來,張換滿心歡喜地把這事告訴他,沒想到兜頭被潑一盆冷水。他對張換說,給你兒子打電話,不談結(jié)婚的事,想讓你去北京,門都沒有。話僵到這里,兩口子生了一星期悶氣,劉向思來想去決定自己辦。時間定在國慶節(jié),人員范圍限定親戚,關(guān)系較好的同學(xué)朋友,經(jīng)常走動的街坊鄰居。喜宴不請婚慶公司,不支拱門,不貼喜字,一律從簡?,F(xiàn)場由老蘇簡單致辭,他兩口子表示謝意,然后舉杯開宴。
劉向下定了決心,才來找老蘇。他說,這事怎么著也得給自己一個交代。老蘇問,你給孩子商量了嗎?劉向說,沒有。張換呢?她啥想法。老蘇又問。她同意了。劉向回答得有點勉強。老蘇沒再往下問,抓起幾粒花生米,一粒一粒投進嘴里咀嚼。劉向也伸手捏起幾?;ㄉ祝哆M嘴里,他說起一件事。
兩次沒辦成婚禮,劉向心中犯疑,找到九侯鎮(zhèn)的楊半仙算卦。報過孩子生辰八字,半仙默默掐算,沉吟良久說,你家這倆孩子看著是佳偶良伴,卻命里犯婚。半仙的話把劉向嚇一跳,接下來的話更戳心。半仙瞄一眼劉向剛上過的香說,我掐算過,你這倆孩子最近幾年命犯劫數(shù),若不得破,將來災(zāi)異難料。更為詭異的是,半仙話藏機鋒,隱約說出他家兩次秦晉未竟之事。劉向聽罷當(dāng)時就傻了,回過神來便急問破法。半仙說,一是抓緊給他倆辦個婚禮,沖煞;二是做一場法事,驅(qū)邪。另外,在這月望日子時,焚香出門,到九山水庫邊去秘密做一件事。老蘇探身問道,他叫你干啥?劉向搖搖頭沒說。老蘇繼續(xù)追問,劉向說,我都沒告訴張換,能告訴你。他學(xué)著半仙樣子說道,那天半仙眼盯著我,說這事天知地知,他指下老蘇,你知,又指下自己,我知。老蘇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劉向說,別笑,楊半仙說了,這事做完,切不可告訴外人,否則不僅不靈驗還會招來災(zāi)異。半仙說話時,眼珠子閃著光。老蘇說,你真信了。劉向說,我既去求人算卦,自然相信。何況半仙保證,我若按他說定的程式辦下來,準(zhǔn)保一家平安。老蘇點頭應(yīng)諾。劉向問半仙日子定在什么時候。半仙說,日子越大越好。他就問國慶節(jié)行不?半仙輕輕拍一下條案,反問道,還有比這更大的日子嗎?半仙手拍條案,震動傳導(dǎo),香爐內(nèi)燃香已結(jié)下的兩寸多長香灰,瞬時彎曲下來,卻保持弧形未掉。劉向心中驚異,心想既然來了,就干脆誠意用足,又多花二百塊錢,給簡玉請了一道平安符。
老蘇抿一口酒,忍住笑說,你這事,弄得像聽聊齋。劉向說,我這不是心急,是給嚇怕了。話說到這里,老蘇警惕起來,話鋒一轉(zhuǎn),聊到怎么辦喜事上來。他說,孩子不回來,又不大辦,那這事簡單多了。劉向說,我就想簡辦,快辦,了掉心病。喜事辦完,張換也該去北京了。老蘇說,這事雖是簡辦,那也得莊重得體有氣氛。劉向說,這就仰仗老兄你了。老蘇不客氣地說,小菜一碟。劉向咧嘴笑了。老蘇端起酒杯說,就這事請我喝劍南春,太虧了吧。劉向說,你我兩家關(guān)系,不說虧欠,前兩次事我都沒謝過。他話頭一轉(zhuǎn),又說,你也沒白喝,還配菜了呢。老蘇笑了,問喜宴上準(zhǔn)備喝什么酒?劉向說,也是這酒。不過是普通版,這兩瓶是精品,你侄子拿回來的,在家撂五六年了。老蘇問,菜怎么訂?劉向說,金華閣最高檔標(biāo)準(zhǔn),九百九十八元一桌。牛,老蘇開玩笑說,你后半輩子不打算過了。劉向說,等孩子生下來,辦滿月宴,我請你喝五糧液。老蘇聽劉向說過,劉程和簡玉在一家科技公司搞研發(fā),工資待遇超好,沒幾年就在北京買了房子。
劉向走后不久,慧清遛彎回來,收拾完桌子,老蘇說起劉向要辦婚禮的事。慧清端起一杯水,小口呷著聽他說話。接著他又把擔(dān)心說出來,辦婚禮孩子不參加,會不會有人說閑話?;矍暹肿煲恍φf,這事,你倆想多了,現(xiàn)在的人多實際。
國慶節(jié)當(dāng)天,局工會文工團節(jié)日慰問小分隊要到礦上演出,老蘇早早起來,把自己收拾利索,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矍灞人鸬迷?,在樓下廣場晨練。他煮上雞蛋,開始拍一根黃瓜,水鍋騰起了蒸汽,他略微關(guān)小火,把拍碎的黃瓜盛入瓷盤,撒上半勺鹽和少許味精,又點入醋和香油,拌勻放在一邊。然后他掀開鍋蓋,在蒸屜內(nèi)放了兩個包子和兩袋奶,蓋回鍋蓋關(guān)火燜上。透過樹蔭,他看見廣場西側(cè)有四個人在踢毽子,中間花池邊有十幾個人分成兩排,在練八段錦。他沒看見慧清,樹冠把她的身影遮住了。還有兩撥人,在繞著廣場快走。有個身形微胖的年輕人,把藍(lán)灰格子襯衣纏在腰際,上身穿件黃背心,圍著廣場慢跑。他伸展一下腰身,從鍋里取出早餐端到客廳,在餐桌邊坐下。早餐吃罷,下樓,車子慢慢起步,駛出工人村,提速駛上大路,盤旋在內(nèi)心的蕪雜心緒,才被從車窗吹進來的晨風(fēng)滌蕩得無影無蹤。那感覺奇妙,一切像被清洗過了,又像沒發(fā)生過。
來到單位,老蘇布置好場地,與工會搞好對接,演出開始后,打個招呼悄悄離場,九點多便來到酒店。飯店一樓主廳有戶人家辦婚宴,事主是鎮(zhèn)上個體老板。大廳內(nèi),婚慶團隊正在調(diào)試設(shè)備,忙客們來回搬運酒品飲料。他進門時,在門廳廊道看到一塊豎起的藍(lán)色標(biāo)牌,牌面上粘著半張紅紙,用粗記號筆寫著:劉府喜宴請上二樓。
來到二樓,忙客都已提前到位。記賬人在廳門右側(cè),賬桌上擺著瓜子糖盤,煙也拆包擺盤。老蘇走過去,找到總管胸花,佩戴好,掏出錢包,點出五百元現(xiàn)金遞過去說,先從我開賬。記賬笑了,接過錢,點罷傳給另一人錄名上賬。他隨即端起煙盤,送到老蘇面前。老蘇捏起一支煙,旁邊有人湊前給他點燃。他吩咐管庫拿條煙來,接手撕開,忙客人手一盒,自己也裝入褲兜一盒。發(fā)完煙,大家按事先安排各自做事。
離開賬桌,他在小廳內(nèi)來回走動,琢磨一會兒上場怎么講,既要話少,又能準(zhǔn)確傳達(dá)意思。這時,褲兜輕微一震,響起《相約一九九八》的鈴聲。他掏出手機接聽,劉向的聲音傳來,張換在家悶聲哭鬧,說什么也不去飯店,嫌丟人。你來勸勸她吧,她聽你的。
老蘇回話,我這就過去。
4
蘇振斌和林慧清領(lǐng)證結(jié)婚了。他們既沒在老家辦婚禮,也沒在礦上宴請賓客,如果不需要單位開介紹信,知道的人會更少。領(lǐng)了證,他倆還住在各自的宿舍。一個月后,礦上批給他們一間宿舍做婚房,兩人這才住到一起。宿舍在廠區(qū)西南角的一個小院里。小院建在一塊臺地上,有三排北房,一排東房。他們住東房,從外面臺階上來,進院門左拐的第二間。西側(cè)院墻外,是礦上的專線運煤鐵路,一天之內(nèi),有幾趟運煤列車經(jīng)過。偶爾,深夜里汽笛響起,車輪撞擊鐵軌的震動,讓人感覺像顛簸在水面上。
新家布置得簡單,進門左側(cè)擺著兩張單人木床并起的睡床,床頭放著一張三斗桌,桌上擺放兩個新暖瓶,暖瓶邊有個印著“獎”字的白搪瓷缸,緊挨桌子是個四門櫥柜。室內(nèi)右角擺張兩斗桌,桌上擺著個深色塑料茶盤,茶盤內(nèi)置放一套青花茶具。桌椅櫥柜都是辦公室淘汰下來的,暖瓶和茶具是主任送的。蘇振斌找主任開結(jié)婚介紹信,主任逗他,你小子夠摳的,連顆喜糖也不讓吃。他撓撓頭說,我倆不辦婚禮,就想領(lǐng)個證住在一起過日子。主任聽罷沒再問,開完證明蓋上章,遞給他時說,去倉庫里拿一對暖瓶,一套茶具,再拿兩套枕巾床單,過日子用得著。蘇振斌抬頭,覺得主任看他的眼神像父親。右側(cè)靠門是個木質(zhì)盆架,上搭兩條新毛巾,放著新臉盆,隔層板上擺著淺綠色的肥皂盒,盒里有半塊香皂。盆架上方是面木框鏡子,鏡子頂部貼著兩個紅紙剪的雙喜字,在鏡子里,房間顯得又空又深,遠(yuǎn)端透光的窗子,搖晃著被窗格分開的紛亂樹影和天空。靠床墻面上糊著素白色的繪圖紙,另一側(cè)空墻上貼著兩張新地圖,中國地圖靠內(nèi),世界地圖靠外。地圖剛貼好,慧清盯著地圖看,蘇振斌問她看什么。她說找謝莊煤礦在哪兒。蘇振斌說,謝莊煤礦太小,上不了全國地圖?;矍逭f,那咱老家的村子,更上不了地圖。他盯著地圖沒再吱聲。
蘇振斌在辦公室是大班,慧清三班倒,他上班走后,屋里空,人的心也空。屋子就那么大點地,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出花來。看著屋里簡單的擺設(shè),慧清想,一件都不是自己的。柜子是公家的,桌子是公家的,床是公家的,即便那些小物件,也都貼著個“公”字標(biāo)簽??粗鴿M屋子的“公”產(chǎn),慧清有時恍惚,感覺他倆也不再是自己的,像莫名被什么占去了。想到這些,慧清就委屈,眼前的生活沒有一點是她曾想象過的樣子。她曾想象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她早忘記了。偶爾,她會想到娘,想到老家,想到死去的父親,可爹娘又能給她什么呢?老家不過是個虛妄的寄托,日子還得自己過。
這天,蘇振斌睡過頭,差點誤班。那晚,他們睡前親熱過。半夜里,她正睡得迷糊,感覺他又稀里糊涂地爬上了身。早晨,蘇振斌在床前著急忙慌地穿衣服,她趴在被窩里看著他說,活該,叫你貪。蘇振斌轉(zhuǎn)過身來,撩起被子,在她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跑著出門走了。門鎖碰上后,屋內(nèi)又安靜下來。晨光透過窗子照進屋里,光線迷離曖昧。這光線落在地圖上,一閃一閃的,把慧清的目光吸引過去。忽然,圖上的世界不再是平面的了,它們像立體的事物活躍起來。但一切又都是混亂的,模糊的,虛茫的??吹镁昧?,一種饑餓感混雜著說不清的欲念,在她內(nèi)心像火苗一樣搖擺閃爍。她下床了,披著被子走到地圖前。她伸出手去撫摸,那些在頭腦中的立體影像消失了,手指經(jīng)過的地方是不同色彩的平面。但慧清知道,在這平面下是匯聚了神秘的立體世界,是無數(shù)生命像河流般滾動不息的生活。
從那天起,慧清在收拾完家之后,又多了一個愛好,看地圖,記地圖。她看得專情,癡迷,像在尋找被遺失很久的東西。日子久了,她就記住了那些把不同城市不同國家分開的曲線和色塊,閉上眼,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它們的形狀和位置,她還能把它們畫出來,像這些原本就刻在她的頭腦中。有一天,她把畫地圖的事告訴了蘇振斌,他搖著頭不肯相信?;矍寰陀勉U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下了中國地圖的形狀,又畫下世界地圖的形狀。他隨便報出一個省或一個國家,慧清都能在紙上把它們的形狀和位置畫出來。甚至連那些漂泊在大洋中的孤島,她也能照著地圖上的樣子畫出來。蘇振斌被驚到了。他摟著慧清說,你厲害啊,這才幾天,你就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
有時,兩人晚上親熱過后,睡不著,也躺在床上看地圖,邊看邊暢想將來周游世界的樣子。地圖看夠了,話說夠了,他們也累了?;矍逡蕾嗽谔K振斌懷里說,地圖上的世界和生活太遙遠(yuǎn)了,我現(xiàn)在就想,啥時候在工人村分到房子,有個自己的家。蘇振斌迷糊地說,會有的。
5
張換不會出事吧。掛掉電話,老蘇心中忐忑。昨晚他和慧清在劉向家待到很晚,開始家里人多,氣氛活潑,等到鄰人散去,就剩他們兩家人,張換臉上的表情慢慢變了。沒說幾句話,就抱著慧清哭了。眼淚會傳染,兩個女人越抱越緊,哭得稀里嘩啦??吹絺z女人哭得傷情,老蘇心里難過。這會兒,他還忘不了張換停止哭泣后,忽然投向他的眼神,凄楚哀憐。出飯店門,他撥打慧清電話,電話接通,問她在哪里?;矍逭f,在弟妹家,媽找她有點事。老蘇想讓她一道去勸張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前些年,礦上用工制度改革,一線工人委托勞務(wù)派遣公司招用,老蘇托關(guān)系把慧清兩個弟弟從老家弄來礦上工作。沒幾年,老蘇又設(shè)法把他倆轉(zhuǎn)為正式合同工,調(diào)換到輔助單位。有一年,九侯鎮(zhèn)開發(fā)商業(yè)街,街后的空地招租,老蘇又幫他們租地蓋起兩座小院,把家人從老家接了出來。蓋房子用的水泥、木料、磚瓦都由老蘇和劉向操辦,慧清兩兄弟只出點人工費。這番操作過后,讓老蘇在慧清家地位大漲。房子建好,慧清對兩個弟弟說,不管誰家都得給母親留一間房住。兩兄弟點頭應(yīng)諾,哪敢不聽。母親接過來,一直跟大弟弟住。小弟兩口子懂事,隔天就到大哥家坐坐,陪母親閑聊,干點雜活,一家人處得和睦溫馨。人接過來了,事也流水般多起來。先是孩子轉(zhuǎn)學(xué),接著是給倆弟媳婦找工作。老蘇去求老領(lǐng)導(dǎo),把人安排進集體企業(yè)公司的水泥廠。母親來礦后,慧清天天登門,像在找補以前的虧欠。逢年過節(jié),她親自下廚,在弟弟家的小院里張羅一大桌菜,全家人聚餐。以前,慧清沒感覺日子這么緊張匆忙,自從母親和弟弟來到礦上,她忽然感到時間不夠用了。這日子每天都像在面條機里,軋著擠著過。張換比她感觸還深。周末休班,準(zhǔn)時在公交車站出現(xiàn),帶著小荷和北斗到礦區(qū)遛逛。不去逛街,她倆也天天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F(xiàn)在別說逛街了,就是張換去堵門,十次得有九次撲空。她和慧清開玩笑說,見你比見撒切爾夫人都難,人家隔幾天還在電視上露個面,你可好,連個影兒都摸不著。兩人好不容易湊一塊逛街,在商場買東西,慧清一會兒想到這個,一會兒又想到那個,全沒以往輕松樣子。張換就盯著她問,你自己呢?慧清說,在這兒呢。張換戳一下她的額頭說,哪兒呢?我看就剩個空架子了?;矍鍝u搖頭,像剛醒過來似的說,爹死得早,我是老大,就是操心的命。
老蘇來到門廳邊,抓起賬桌上的電動車鑰匙,問賬房電動車停在哪兒。超市門前,賬房說,白色雅迪,摁蜂鳴器,聽聲音就能找到。棚改后,劉向新房分到學(xué)校附近,位于工人村東北,金華閣飯店在西南。老蘇賣掉老房子,在臨街小高層買下一套三居室。他下樓來到主廳,大廳內(nèi)人來人往,電子投屏上是新人的巨幅照片,光鮮亮麗的一對。舞臺上方的電子顯示屏滾動播放著恭賀新人的祝福語,兩臺音箱向外激蕩著歌曲《好日子》的旋律,這聲音帶著玻璃質(zhì)感,不斷涌向屋頂和四壁,又像浪涌般盤旋回卷。老蘇的腳步稍微慢下來,大廳內(nèi)逐漸升溫的氣氛,像一層黏稠的滑膜裹住了他。那是像蛋清一樣的物質(zhì),看似透明,卻又粘滯了歲月和時光的虛幻與腥味。這場景他太熟悉了。
穿過門廊,老蘇來到了門外。他沐浴在暖陽和溫馨中,像披上了一件黃色的綢衣,內(nèi)心也變得柔和起來,今天是大日子,感覺也與平時不一樣了。一群鴿子從老蘇眼前飛過,他沿著臺階慢慢下行。臺階前是一個矩形廣場,東西長,南北短,南側(cè)的福潤浴池,原是工人村的居民澡堂子,后承包給個人。廣場北側(cè)是一座中等規(guī)模的超市,超市前停著七八輛汽車和一排電動車,他的黑色朗逸就停在那里。
眼前的景致讓老蘇恍惚,他在想十幾年前這里是什么樣子。那會兒,金華閣酒店還是煤礦第二職工食堂,每天高峰時段,餐廳能同時容納八百多人就餐。張換在煤礦第二職工食堂上班,她和劉向的家就在食堂東北側(cè)的平房里。臺階下沒有眼前的小型廣場,只是路面寬出多半幅,像憑空侵占掉什么。路南澡堂外側(cè)隔著馬路建有一座四合院,門前一排高大的白楊樹,外院是幼兒園大中小班教室,內(nèi)院是孩子們的午睡娛樂場所。騎自行車經(jīng)過,他經(jīng)常聽到院子里傳出的稚嫩的讀書聲,或是做游戲的嬉鬧聲。在眾多孩子的聲音里,他仔細(xì)分辨著女兒小荷的聲音。她已三歲或五歲,頭頂梳著朝天髻,伸展兩臂,搖搖晃晃從一群孩子中間走出,笨拙得像只企鵝,孩子走近了,像被水波推涌著來到他的面前。他彎下腰去迎接,孩子卻沒停下腳步,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接下來,她又同樣穿過慧清的懷抱,在他倆驚訝緊張的目光中,越走越快,竟像生出翅膀般飛了起來。起初還能看見她投映在地上的影子,等她飛得更高了,就像云朵融沒在空茫的天際。
路北側(cè)是成片的家屬區(qū),屬于西工人村,建有七道街的平房,它們一排挨著一排,連綴著無數(shù)院落向北一路延伸,在荒郊與農(nóng)民的耕地搭界。道路東側(cè)是一片職工宿舍區(qū)。大樓內(nèi)住著來自井下開掘和運輸單位的兩千多名職工,工作三班倒,讓這片區(qū)域從未真正安靜下來。食堂后側(cè)是宿舍樓兼辦公樓,緊鄰它的北邊是兩排十幾棟四層高的居民樓。這一切像浮升的海市,更像幻影,不斷把處于野蠻生長的年代,剪影般投進他的記憶底幕上。
忽然,那些處在匆忙行進中的事物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凝固了,再細(xì)看,卻又像是處在虛無形態(tài)的快進中。眼前的一切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呢?它又如何變成記憶中快慢鏡頭似的斷景殘片?它的背景越來越模糊,可凸顯的事物卻又充滿清晰的質(zhì)感。1996年初冬一場災(zāi)難性的透水事故,把謝莊煤礦這座年產(chǎn)百萬噸優(yōu)質(zhì)原煤的礦井淹沒了。水情發(fā)生在夜晚。老蘇早晨來單位,聽到礦井被淹的消息,感覺竟是麻木的,腦子一片空白。這讓他想起當(dāng)年聽到父親工亡消息時的場景,他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麻木的,像看到了不真實的事物出現(xiàn)在眼前。還有一種感覺是同步的,他感到自己被傷害了,卻不知道該去仇恨什么。他一臉驚愕,不停地看著周圍的人,想在他們的目光和表情中求證點什么,可他發(fā)現(xiàn),別人也帶著同樣的疑問看向他。他們的神情從未如此相似過,這時候他們的命運一直被綁在一艘船上,現(xiàn)在它觸礁擱淺了。礦務(wù)局很快出臺政策,井下三千多名職工被分流其他礦井,喧鬧的職工宿舍,不到三天時間便人去樓空,底層門窗全被封死。曾經(jīng)徹夜燈火通明的工業(yè)廠區(qū),變得死一般寂靜。兩千多名地面工作人員,除少部分人留崗,其余全部下崗失業(yè)。
老蘇看著眼前一棵白楊樹高大的樹冠,想那時的自己在哪兒。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想不起來。妻子慧清呢,那會兒她在干啥?他在十字街口看見她了。在路東南側(cè),她頭戴白色廚師帽,箍著白圍裙,坐在一輛罩著玻璃木框的橘黃色手推車邊,車內(nèi)擺放著十幾個白色塑料盒,盒內(nèi)盛著各類小菜。她一大早就開始忙活,主要是焯水、分切、裝盒,九點鐘準(zhǔn)時出攤。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又漸漸散去,一點鐘的陽光熱烈而空洞,街面像被灑過水似的浮著一層虛光。上午生意不錯,玻璃柜內(nèi)的菜品基本賣光,暗柜里的備料也所剩無幾。收攤了,慧清把一只綠色塑料凳掛在車把上,緩緩?fù)浦≤囋跐饷艿臉涫a下沿街向西走去。膠皮車輪無聲地向前滾動。前面就是老糧店,慧清在此轉(zhuǎn)彎向北沐浴在午間的陽光下。太陽真暖啊,她的肩背瞬時漫過一股像撫摸似的熱流。
《新聞聯(lián)播》剛播完,老蘇在廚房的水磨石池邊洗碗,突然聽女兒小荷喊道,爸爸,下雪了,下雪了!她喊著從陽臺上跑回屋。他從盆架取下毛巾,手沒擦干就被女兒拽到了陽臺上。雪花很密實,在燈影里看雪片像是在從下往上飛。他返回客廳,從一個鐵制衣架上摘下軍大衣和棉帽子,穿戴好,轉(zhuǎn)身對小荷說,在家等著,我去接媽媽。小荷說,我和你一起去。他答應(yīng)了。他給女兒穿上羽絨服,扎好帽帶,找出毛線手套戴上。他們出門了。雪下得真大啊。街角的路燈,像裹在一團迷路的羽毛中。他們走到老糧站邊時,地上的雪已鋪滿兩指厚的樣子。拐過彎,他看見遠(yuǎn)處路燈下移動的人和車影。他對小荷說,看,媽媽。小荷掙開他的手,大聲呼喊著媽媽,向著茫茫白雪中的車影奔了過去。他向前走了幾步,忽然雙腳像被凍住似的無法移動了。他想,生活一定是被施了魔法,在一個童話世界般的雪夜里,把人間洗劫一空。
兩年后,謝莊煤礦恢復(fù)生產(chǎn),卻再也不見昔日的蓬勃景象。沒幾年,原來的職工宿舍樓,經(jīng)過改造變成了職工家屬樓。棚改時,工人村的所有平房被推倒,建起一棟棟新樓房。生活繼續(xù)沿著平實俗常的軌道向前。
老蘇走下臺階,穿過臃腫肥胖的拱門,在超市前找到電動車,騎上,沿街向北騎行,在七星幼兒園門前拐彎向東。十點鐘光景,路上來來往往都是人,他一邊騎行,一邊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無論是景物還是人,都像涂著一層看不見的銹色。再向前便來到十字街口,路口往南街路兩邊全是商鋪門市,是工人村最熱鬧的地方。北側(cè)人行便道上,支起三桌撲克,一桌麻將,一桌象棋。麻將桌邊看客少,撲克桌邊圍著很多看客,象棋桌被埋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客比棋手還興奮,爭吵聲一波一波炸開。穿過十字街上坡,他看見了遠(yuǎn)處的學(xué)校大門,再過兩棟樓,就到了劉向家。
見到張煥他又能說什么呢?
6
蘇振斌結(jié)婚不久,有一天老吳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將來有何打算。他張嘴就說好好上班,好好過日子。話說出口,蘇振斌忽然感到內(nèi)心有種脫水般的虛弱。老吳看他一眼,沒接話,說起另外一件事,礦上要辦速成高中班,全脫產(chǎn),學(xué)習(xí)三個月,結(jié)業(yè)后發(fā)高中畢業(yè)證,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他說這事得和慧清商量一下。晚上,他把這事說給慧清,慧清說她也想上。第二天,蘇振斌把慧清也想上學(xué)的事告訴老吳,老吳聽后笑了。蘇振斌說,他對上學(xué)熱情不高,慧清鼓勵他上。老吳說,慧清比你有眼光,看事遠(yuǎn)。接著又說,上學(xué)是為將來做打算,總不能在辦公室干一輩子內(nèi)勤。三個月很快過去,他倆都順利畢業(yè),拿到高中畢業(yè)證書。
說起辦高中速成班,這里面有故事。當(dāng)年,謝莊煤礦正在申請國家一級質(zhì)量標(biāo)準(zhǔn)化礦井,考核指標(biāo)中有一項涉及管理人員的綜合素質(zhì)。當(dāng)年,煤礦基層一線干部大部分沒文化,許多人初中都沒上,礦上經(jīng)過層層申請,特批這么一個速成班。速成班分一班、二班,七十多名學(xué)員,四十歲以上人員占八成,開設(shè)三門課程,語文、數(shù)學(xué)和政治,統(tǒng)一由礦教育科老師授課。井下一線干部,多是粗人,哪受得了課堂約束。開課前,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召集他們開會,專講課堂紀(jì)律,只要遵守課堂紀(jì)律,學(xué)多學(xué)少都能畢業(yè)。違反課堂紀(jì)律,第一次罰一百,第二次罰三百,第三次降職。另外要求授課教師,只管講課,其他莫論。三個月過去,所有學(xué)員全部按期結(jié)業(yè)。考試那天,蘇振斌按要求寫完八張試卷?;矍甯鼌柡?,她寫了十二張,試卷寫完,手指都是僵直麻木的。他倆一塊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員”,每人獎勵了一條毛巾被。
三個月學(xué)下來,慧清感受最深的是下飯館。之前,她和蘇振斌在礦區(qū)逛街看電影也下過飯館,但兩人進去就是吃碗面,奢侈點吃頓餃子。參加速成班學(xué)習(xí),慧清見識大長,更被下館子的魔力降服。在飯店,不僅能吃到以前沒見過也沒吃過的好東西,還能吃到撐。有過一次吃撐的經(jīng)歷,再坐到餐桌前,慧清變得小心,矜持。這感覺太神奇了。起初她幫人做作業(yè),替考,別人請吃她還害羞推辭,連著吃過幾次,內(nèi)心也就變得坦然。
到了周考、月考,這吃請檔次跟著提升,她還破天荒地坐在萬有酒家的雅間里。那時,萬有酒家是工人村最好的飯店,招牌菜是自制豬蹄、爆三樣和松鼠魚。她和蘇振斌無數(shù)次從萬有酒家的門前經(jīng)過,也想象過店里的樣子,可從未進去過。吃過幾次周圍飯店,她就貪心地想,啥時有人在萬有酒家請一頓。沒幾天,就有人請她到這里吃飯。許多年后,女兒小荷仍饞萬有酒家的自制豬蹄,每次從市里回來,都要買幾只帶走,說這是種在記憶里的滋味。那天是采煤區(qū)長做東,名義上是感謝慧清替他月考,實際到場主賓是老吳?;矍宀辉诤踹@些,能坐在萬有酒家的雅間內(nèi),對她來說就是勝利,何況她還吃到了松鼠魚。在她眼里,擺盤上桌的根本不是一條魚,而是一件藝術(shù)品。她心中充滿感喟,手中的筷子遲遲不肯落下,等到搛起一根魚條入嘴,外皮酥脆、魚肉嫩滑、酸甜香馥的口感味感,忽地就匯成溪流似的強勁襲來。她呢,像一枚漂浮在溪流上的樹葉,在混沌懵懂中被劫掠般帶走了。散席時,看到剩下的三分之一魚身,她很心疼,還有小半盤紅燒肉,這夠蘇振斌拌一碗大米飯吃。
學(xué)期最后一月,每逢周日,他們必到萬有酒家。慧清坐桌,必點松鼠魚。她私下對蘇振斌說,有松鼠魚吃,所有生活煩惱就都忘了。畢業(yè)前夕,他倆行情暴漲,竟在萬有酒家蹲吃了一個星期。速成班學(xué)完,慧清也從起初的滴酒不沾,到慢慢能喝一點,最終竟變成在酒桌上與男人連碰三杯的豪氣女人。半兩的陶瓷酒杯,連干三杯,真是爽氣,痛快。喝過酒的慧清,回到家里,人也變得妖嬈風(fēng)情。下館子多了,慧清又多出一層感悟,職工食堂的飯菜花樣再多,廚師水平再高,終究與飯店有菜品之差。這差距在哪里呢?三個字“色鮮味”。飯店的菜出鍋即上桌,當(dāng)然“色鮮味”俱全。職工食堂的菜,每樣弄一大鍋,還要提前炒出來,裝盆,屯放,等到飯口開售,“色鮮”全無,“味”亦走串。她還琢磨出一個道理,吃食堂是填飽肚子,下飯店才是享受生活。
在高中速成班上,蘇振斌認(rèn)識了劉向。劉向也是磁縣人,家在礦區(qū)西邊的山里。老鄉(xiāng)相認(rèn),自然熟絡(luò)。那會兒,劉向在掘進區(qū)當(dāng)領(lǐng)料員,晚一年到礦,和他同為工亡家屬接班子女。論起年齡兩人同齡,蘇振斌生在六月,劉向生在十月。既是同鄉(xiāng),又命運相似,加上年齡相仿,兩人的友誼快速升溫。
7
劉向開門,見只有老蘇一人,就問,嫂子沒來?老蘇說,她媽有事,把她叫過去了。老蘇來到客廳,張換從沙發(fā)上爬起來,佝著身子,單臂支在扶手上,另一只手不停抹淚。劉向說,蘇哥來了,你趕緊收拾一下,待會兒好去招呼客人。張換說,滾一邊待著,我不想和你說話。老蘇在沙發(fā)另一端坐下,劉向遞過一支煙,老蘇接住點燃,兩人默默吸煙。
慧清和張換是姊妹,好得像一個人。家中有事,張換從不避諱都講給她聽。她告訴慧清,劉向顧家,也會心疼人,今哄人,對自己父母也好。這些年沒啥出息,她也沒苛求過他。但有件事,像心魔困住了劉向。自從兩人結(jié)婚,劉向就對入贅耿耿于懷。稍有磕絆,或是劉向喝多了酒,就嘮叨個沒完。礦上人雜,五湖四海哪兒都有,幾乎沒人關(guān)心入贅這事??稍趧⑾蚶霞?,這是讓男人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大事。起初,劉向嘮叨,她還忍著不吱聲。嘮叨急了,她就回嗆一句,讓你改姓了,還是讓孩子改姓了。劉向便再不吭聲。當(dāng)初劉向入贅,張換父親提過一嘴,有了孩子隨張姓。劉向沒吱聲。北斗生下來了,張換父親像忘記孩子改姓這事,閉口不提。劉向心里放不下,生怕哪天舊事重提。有一次,劉向回老家參加親戚婚禮,酒席上有人和他開玩笑,說他是“外兒”,不配坐主桌。劉向惱了,和人干了一架。回到家,他借著酒勁又和張換吵。張換急了,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說要和他離婚。這把劉向嚇壞了。第二天酒醒過來,趕忙跑到老丈人家,又是認(rèn)錯,又是賠罪,好話說了幾罐車,張換死活不搭理他。劉向找到蘇振斌兩口子訴苦,被臭罵一頓,慧清說他嘴賤。蘇振斌兩口子陪著劉向再次登門道歉,張換才跟他回家,從此劉向再不敢提入贅之事。這次辦婚禮,張換起初不同意,罵劉向腦子短路發(fā)神經(jīng)。想起這事她就難過,心中像有梗,卻不知堵在什么地方。
老蘇看著張換,正想如何勸慰,張換卻先說話了。她雙手搓了把臉,撫平身上的套裙,看著他說,哥,我沒事了,你去飯店忙吧,今天這事還得辛苦你。他說,我辛苦點是應(yīng)該的,你沒事就好。張換說,我心里一時難過,哭出來就好了。她又對劉向說,你和咱哥去飯店吧,我稍晚點過去。
老蘇和劉向回到飯店,一樓主廳已經(jīng)來不少客人,臺上有個歌手在試唱。他倆穿過主廳,像逃離似的走進二樓小廳。進門劉向抱拳向各位忙客致謝,隨即掏出包軟中華發(fā)了一圈。廳里已坐滿四五桌人,大部分是鄰居同事,還有客人陸續(xù)進來。劉向到鄰居桌前打招呼,還沒說話,就被幾個女人圍住,捉起來篩糠。劉向身體偏瘦,被女人摟肩勾背扯胳膊拽腿地拋起來,像片晃悠的芭蕉葉。七上八下篩過一通,她們累了,撒手把他丟在地上。
老蘇站在賬桌邊,看著這邊的鬧騰,心里默笑。劉向說婚禮簡辦,現(xiàn)在看簡辦到了潦草,定個日子吃頓酒席,翻篇完事。若按正常流程,這辦喜事的人家,事前一周,要在飯店擺幾桌請忙客、試菜。凡在這天到場的人,非親即友,都是主家信得過的人,他們又有個統(tǒng)稱:忙客。老蘇經(jīng)常管事,諳熟此道。開宴前,他會首先代表主家對各位到場人員表示感謝,然后,拿出一張彩紙打印的喜事安排表,像軍帳內(nèi)點將,逐人逐事將任務(wù)分派下去,事無巨細(xì)。他派完任務(wù)請出主家講話,廳內(nèi)噼里啪啦一陣掌聲。主家講完,他端起桌上的酒杯,舉與眼齊看著大家說,萬事俱備,就差大伙這股十二級東風(fēng)了。底下一陣笑聲。他接著說,在座各位,知道為啥你們要比別人多吃一頓。下面立即有活躍分子喊答,知道!又是一陣笑聲。他循聲看過去,為啥?那人回道,白吃誰不吃。底下人笑作一團。他也被逗樂了。笑罷,他說,這一頓可不是白吃,更不能當(dāng)“白癡”裝傻,大伙要吃出飛毛腿導(dǎo)彈的能量來。他做了一個夸張的表情,底下又是一陣哄笑。隨即,他臉色肅正地說,大伙今天吃好喝好,攢足勁,事上把活干漂亮點。來,干了這杯!
正事前一天,一應(yīng)忙客紛紛提前到場。老蘇來得更早,他按名冊點卯,大家各司其職,紛紛忙碌起來。男的扯鐵絲,吊彩掛,接音箱,插紅旗,掛燈籠,支拱門;女的布置新房,鋪婚床,疊被口,吹氣球,掛氣球,貼喜聯(lián),貼喜字,粘窗花,綁樓花,還有幫廚擇菜、洗碗的,個個忙得不亦樂乎。九點鐘之前,喜慶的音樂響了起來,頭一曲是《百鳥朝鳳》。這音樂一起,氛圍立馬出來,到場的人,臉上像被刷了油彩流亮起來。人們忙中取樂,不忘耍公公、逗婆婆。逗婆婆簡單,腦門上、臉蛋上、頭發(fā)上貼幾個紅喜字,眉心、鼻尖、下巴抹兩道黑襯個喜興。耍公公的法子要狠,有文和武兩套,這都是女人的戲。文的先來,三兩個女人下手,旁邊圍著看客。老公公的臉就是畫布,不管是鞋油還是黑面膜,盡管去畫。有想象力的,給老公公畫倆熊貓眼,腦門子上寫個粗眉粗眼的“發(fā)”字,再在臉上涂倆英文字母,一邊是“O”,一邊是“K”。遇到混貨,把老公公的臉當(dāng)面團,杠成包黑子。文的來完,武的立馬跟上。武耍叫篩糠,幾個力壯性子潑的女人,把老公公扯過來,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腿的抱腿,一聲吆喝,這老公公立馬四肢懸空,有人隨即拉過來一張方凳,墊上擺好氣球。這里陣勢擺好,有人就開始喊號子:一二!一二!……隨著號子的起落,老公公的身體就像大海上的小舢板,被不斷拋起落下。氣球也跟著號子聲,“啪!啪!”不停響爆。有人撐不住了,一撒手老公公便四仰八叉地被丟在地上。女人們累得氣喘吁吁,彎著腰像燜熟的蝦。屋子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總覺得屋內(nèi)氧氣不夠。
老蘇穩(wěn)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與事主長輩和客人談笑,不斷有人過來匯報分管事宜完成情況,他一邊點頭應(yīng)諾,說些客氣話,一邊交代注意事項,偶爾起身離座,從人群中扯拉出事主,耳語點什么?,F(xiàn)場氛圍貌似鬧哄哄的嘈雜無序,實則按部就班,被一個神秘秩序掌控高效運轉(zhuǎn)。臨近正午,他在樓前一聲吆喝,開飯了,吃大鍋菜!剛剛還散在四處零落的忙客閑人,立馬蜂擁而至,把兩口大鍋圍得水泄不通。碗遞過去,一邊鍋里盛素,一邊鍋里舀葷,素下葷上,菜到手里,看著油滋亮光的肉塊,彈勁十足的肉丸,軟糯綿爛的酥肉條,色香味齊備,煞是誘人。一碗菜下肚,個個臉上吃出了油光汗?jié)n。那場面,讓老蘇喜歡,心里滿滿的成就感。
老蘇感覺后背被人捅了一下。他扭頭,看到慧清站在身邊。發(fā)啥愣呢?慧清問。沒有。老蘇說,想一會兒開場怎么說?;矍鍑@口氣,小聲說,看人家樓下辦事,那場面多喜慶熱鬧。她掃一眼不遠(yuǎn)處的劉向,又說,不知劉向是咋想的,鬧這么一出。老蘇想說他也是身不由己,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他有點同情劉向??善婀值氖?,這念想剛冒頭就被一股莫名襲來的情緒覆蓋了,它像潮涌般滌蕩過后,竟讓老蘇佩服劉向,這家伙骨子里是個狠角色。日子看似清淡如水,卻無由裝載了太多渾濁不清的東西。
8
劉向在謝莊有個遠(yuǎn)房表叔,是區(qū)隊領(lǐng)導(dǎo)。劉向接班,分配到掘進區(qū),表叔托關(guān)系給他安排了個電修工崗位。干了幾個月,劉向嫌累,表叔又活動讓他當(dāng)上領(lǐng)料員。這回劉向滿意了,心也安定下來。表叔有六個女兒,沒兒子,有心招他做上門女婿。劉向無力拒絕,索性痛快地答應(yīng)了。和蘇振斌認(rèn)識時,這事剛定下來,對象是表叔的四女兒張換。初聽這名,蘇振斌和慧清有點發(fā)怔,后知曉詳情便不再驚訝。表叔家六個女兒,長女張娟,次女張麗,三女兒張改娣,四女兒張換,五女兒張引,六女兒張盼。光聽名字,就知道老兩口盼子心切。他們沒兒子,女兒嫁出去生的卻是兒子,看著身邊一群活蹦亂跳的男孩子,老兩口就盼著添個外孫女,可老天爺偏不遂人愿。
三個月的速成班,讓蘇振斌和劉向成為兄弟,兩人的另一半也自然親近,成為姐妹。關(guān)系熟絡(luò)了,四個年輕人經(jīng)常結(jié)伴到礦區(qū)去看電影逛公園。來年劉向結(jié)婚,表叔給他們搞到一套房子,有個小院,在西工人村二街,與表叔家一街之隔。劉向有了自己的家,就經(jīng)常邀請?zhí)K振斌兩口子來家小聚。蘇振斌兩口子休班,或到工人村閑逛,也有了落腳去處。走動頻繁自然增加感情,但也無端招惹煩惱。每次聚完慧清都會傷感,那條由工人村通往廠區(qū)的路,走上去也變得沉重漫長?;氐剿奚?,兩人親熱罷,慧清偎在蘇振斌懷里,手指輕輕撫弄著他的身體說,啥時候咱在工人村也有個家呢?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朦朧壓抑的感傷。蘇振斌迷迷糊糊地說,快了。然后,他像夢囈般地說出一句電影《列寧在1918》中瓦西里的臺詞,面包會有的。
這年秋天,他倆分到房子,在工人村有了家。領(lǐng)到鑰匙,打開房門站在門廳里,蘇振斌對慧清說,面包,我們有了。慧清激動得抱住蘇振斌哭了。他們簡單收拾一下,急匆匆地住了進去。面對空無一物的家,慧清既欣慰又酸楚,惆悵之余,她倒在蘇振斌懷里又哭了。在他們面前,生活總是一副艱難窘迫的樣子,像故意捉弄他們。
得知他們有了房子,家中親戚要來礦上看望、暖房。他倆百般推脫,也沒能阻止親人們的熱情,他們乘坐著兩輛農(nóng)用三輪車高高興興地來了。在工人村前街接上人,他倆爬上三輪車帶路。車子穿過西工人村駛上西崗,在一片空地前停下,親戚們下車,看到六棟拔地而起的高樓都說氣派,等走進他倆的家一看,誰也不說話了。氣氛像從熱騰的沸水鍋里一下掉進冰窟中。
蘇振斌住的家屬樓,一層三戶,他住西戶。進門門廳與廚房相連,通北陽臺,廳內(nèi)一件家具都沒有。再往里是兩間臥房,南邊一間帶陽臺,是客廳兼臥室的設(shè)計,西墻靠邊扣著個茶葉箱,箱子上放著一塊刷過綠漆的木板當(dāng)桌子,旁邊擺著兩個井下裝火藥用的木質(zhì)箱子,墻角還摞著四五個。唯一顯亮的是東墻上掛著的兩張地圖: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北邊臥室,凹進去的地方擺著一張雙人鐵床,床上鋪著粉色碎格子床單,置放兩床疊得整齊的棉被,靠窗的墻角,放著兩個茶葉箱,箱子上摞著兩個紙箱,都側(cè)開箱口,上層紙箱內(nèi)放著他倆的換洗衣物,下層木箱隔開兩層,放著點零碎日用品和幾雙鞋。蘇振斌的兩個舅舅和慧清的三個舅舅圍坐在客廳內(nèi)的小桌邊抽煙,誰也不說一句話。蘇振斌母親和慧清母親,坐在北邊臥室的床沿上悄悄抹眼淚,旁邊站著他們的姑姨、堂姐和表姐。開飯時間到了,張換和劉向端出一鍋大鍋菜,張羅著給大伙盛菜,遞饅頭。等所有人手拿饅頭,端起碗開吃,這屋里的氣氛才生動了點。吃完飯,老家人要回,別人都上車了,蘇振斌的大舅拉著他倆的手說,孩子,苦了你倆了。
農(nóng)用三輪車駛出街道不見了,蘇振斌他們回到樓上。
劉向說,哥,嫂子,你們這家太空了,得變個樣。
慧清說,剛住不急,慢慢來。
沒幾天,劉向給他們送來一張油漆好的棕色小方桌,四個小板凳。蘇振斌問,這是從哪里弄來的?劉向說,讓單位木工打的。這天,他們圍著小桌,坐在小板凳上吃了一頓飯。
過了半個月,一天傍晚時分,張換拎著三個小菜,一大包豬頭肉,一兜燒餅,敲開了慧清的家門。這全是她從食堂搞來的?;矍灏阉屵M門,問咋回事。張換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久,蘇振斌和劉向回來了,他倆弄來一張清漆刷面的方桌,配著四個方凳,桌子往門廳一擺,室內(nèi)景象立刻煥然一新。這晚,他們坐在方桌前喝酒吃飯,聊了很久,一幅像圖畫似的家庭景象也被他們興奮地勾勒出來。臥室里需要添一個衣柜,一張梳妝臺??蛷d內(nèi)要擺放一套沙發(fā),一張寫字臺,一個平柜和衣柜,一張單人床。他們還反復(fù)討論擺放位置,在想象的話語中,精心組裝那像海市蜃樓一般虛無存在的家。
劉向告訴蘇振斌,他們單位前一陣給領(lǐng)導(dǎo)做了幾套簡易沙發(fā)(兩個單人沙發(fā)一個茶幾),他全程參與,也摸清了路數(shù),他想把區(qū)里做沙發(fā)的木工請到家,自己也做一套。他問蘇振斌,要不要也趁機做一套。他謀算過,如果提前備好料,弄好框架,綁好彈簧,兩套沙發(fā)組裝起來也就一天時間。組裝這天,讓干活師傅吃好喝好,再給兩盒煙就行。蘇振斌馬上爽快答應(yīng),說煙酒飯菜他負(fù)責(zé)。
慧清問劉向他家里那套家具打下來,花了多少錢。
劉向說,不花錢。
張換馬上插嘴說,誰說不花錢。貼花、包邊、買三合板與玻璃,花了一百多呢!
劉向說,我是說木料手工不花錢。
蘇振斌說,兄弟,備木料這事,你還得幫忙。
劉向說,這沒問題。我在單位把大料破開,弄成半成品,不過這運回工人村得你想辦法。
蘇振斌說,行。
劉向把握十足地說,嫂子,不出半年,你們這個家就會大變樣。
慧清說,到那時,再把老家親戚都喊來,重新暖房。
9
孩子們在小廳內(nèi)進進出出,他們坐不住。一會兒跑出去看樓下熱鬧,一會兒又折到賬桌前,捏一粒糖,抓一把瓜子。臨近桌上的客人,也不時過來抓一把瓜子閑嗑。賬桌上的糖果盤空得快,添得也快。糖果盤剛添滿,有個小男孩,踮腳扒著桌沿挑糖,記賬人把眼鏡退到鼻尖上,瞪大眼看他。他一點不怯,一臉認(rèn)真地伸著小手在糖盤內(nèi)扒拉挑揀,一只手掌放滿了,才轉(zhuǎn)身跑著離開。小男孩的樣子,把旁邊的人逗樂了。
看著他,老蘇想到了自己的外孫一諾。前幾天晚上視頻,慧清把北斗十一結(jié)婚的事告訴小荷。小荷瞪著眼說,這么大事,北斗竟然不跟我這親姐稟報,看我咋收拾他。說著就要打電話,慧清急忙攔下,說出事情原委。小荷聽罷說,劉叔和換姨也夠可憐的?;矍鍐栃『?,國慶節(jié)是否回來。小荷說,他們準(zhǔn)備去云南,月底前就走?;矍逭f,你們出門,把一諾送回來吧。小荷說,一諾該見世面了,帶他一塊去。連著被女兒拒絕,慧清嘆聲氣說,你媽也挺可憐的,想看外孫都難。小荷撒嬌似的安慰一陣,把電話掛了?;矍暹@邊抱怨,老蘇卻心中走神。
日子真不經(jīng)過啊,就像電視里說的,時間被偷走了。女兒出生,他和慧清商量起名的事?;矍逭f前兩日做夢,夢見老家村邊池塘的荷花開了,就叫小荷吧。他說,這名字聽著像村妞?;矍宓纱笱壅f,我就是村妞,咋了?女兒剛生下來,他把母親叫來伺候月子。月子剛過,慧清母親又來家伺候二十多天。很快慧清的產(chǎn)假到期,孩子小,他們舍不得往托兒所送,蘇振斌找到干爹,又讓慧清多休了三個月病假。那真是一陣如煙的日子啊。好在小荷皮實,從小到大沒怎么生病。鄰居都說,你家真是生了個仙女啊,不哭不鬧就長大了。在蘇振斌的記憶里,還真沒存儲過孩子的哭聲。平時孩子餓了,沒哭兩聲,慧清的奶頭偎過去,還沒到嘴邊,奶香味就把哭聲止住了。吃飽了,就睜著眼睛四處張望,眼前的世界是新奇的,仿佛帶著魔力在向孩子幼小的心田灌注希望。張換羨慕地對慧清說,這丫頭真省心啊?;矍逭f,窮人家的孩子,知道心疼爹媽。張換說,我肚里孩子生下來,有你家小荷一半省心,我就滿意了。有一晚,慧清上夜班走了。蘇振斌哄著女兒玩到九點多,喂過奶瓶,換了尿布,墊好褥墊,把她放到床上,在靠墻的一邊擋上枕頭,自己靠著床頭搖晃著孩子的小手哄她入睡。不一會兒,女兒就睡到夢里去了。偶爾會蹬蹬腿、咂咂嘴。
早先,張換曾和慧清說,小荷長大了就做她的兒媳婦?;矍逍χf,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福分。倆孩子長大后,像姐弟一般親近,卻未再走近一步。小荷高中畢業(yè),考入一所南方大學(xué)的旅游系,她的夢想是走遍世界。小荷剛記事,慧清就抱著她看地圖,教她念地圖上的國家和城市名字。等她上學(xué)了,已把世界各國首都的名字記得滾瓜爛熟,拿起筆來,能畫出地圖上任何國家地區(qū)的圖形。老蘇說,女兒這點隨媽。大三那年假期實習(xí),在參加一次戶外活動中遇到現(xiàn)在的老公,兩人墜入愛河。他比小荷大四歲,起初老蘇和慧清不同意,后來拗不過女兒,只好妥協(xié)。
賬桌邊有人小聲議論,婚禮孩子都不回來,劉向還笑得出來。小廳一角,劉向正和鄰居聊得火熱。老蘇回想在他參辦的紅事上,新人缺席這是頭一次。他記得自己剛接任單位工會主席,科長老陳就交代說,小蘇,除干好本職工作外,你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他忙拿起筆準(zhǔn)備往本子上記。老陳擺手說,這個不用記,知道就行。咱單位人多,婚喪嫁娶的事,你得操心管起來。那會兒,材料科管著汽車隊、坑木場、料組、倉庫,正式工和臨時工加起來三百八十多號人。老周交接工作,專門和他談過這事。早年紅白事比較簡樸,操作起來并不復(fù)雜。進入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各種老規(guī)矩慢慢復(fù)活,講究也多了起來,等進入新世紀(jì),民間婚喪嫁娶事宜已繁瑣復(fù)雜到失真。
十一點半,張換來了。她剛進門,慧清就走過去,把標(biāo)有母親的胸花給她戴上。張換低頭看一眼胸花,神情癡茫,勉強擠出一點笑。老蘇看出來了,她又哭過。出家門時張換眼里還噙著淚,她反復(fù)強迫自己,才把心中洶涌的委屈和疼痛壓下去。她想不明白,孩子們?yōu)楹尾幌朕k婚禮,更想不明白,劉向為何非要辦一場沒有孩子參加的喜宴。在別人眼里,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為何到她家是如此艱難。在工人村她參加過那么多別人家孩子的婚禮,也無數(shù)次幻想過北斗的婚禮場面,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樣子。
這些年,她和北斗通電話,電話聲中的兒子,說話總是溫聲慢氣,不疾不徐,兒子聽她說話,講到礦上的人和事,偶爾還開心地笑幾聲。電話掛斷,她感覺和兒子說了很多,卻又想不起說了些什么。也就是在這樣的時間消磨中,她感到兒子在一點點變遠(yuǎn)。她想起今年春節(jié)兒子回家時的情景。假期像沒過,就到了告別時間。她站在便道上,看著孩子的車沿著坡道緩慢向下行駛,然后,轉(zhuǎn)彎不見了。兒子走了,街道變空了,她的心也跟著空了。這就是她心心念念期盼的結(jié)果?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扎刺般的疼痛,疼痛過后是失落?;氐郊抑?,她感覺身邊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了。兒子留在家里的氣息是陌生的,說話聲音和走動的身影是陌生的,告別時,扭頭看著她的眼神是陌生的。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仿佛是在鏡頭前彼此模仿著什么,然后又互不相干地離場。車門關(guān)上的剎那,整個世界都黯淡了。車輪轉(zhuǎn)動后,所有記憶和生活都在加速離她而去。
10
這一年蘇振斌調(diào)換工作,從辦公室調(diào)到材料科,做計劃員,負(fù)責(zé)單位井下材料計劃審批,調(diào)整工作這事是老吳一手包辦。他對蘇振斌講,辦公室是個跳臺,秘書或內(nèi)勤是這跳臺上的選手,干幾年,秘書提拔下基層當(dāng)領(lǐng)導(dǎo),內(nèi)勤找個體面工作。老吳叮囑他,計劃員管錢管物,做事心中要有數(shù)。蘇振斌點頭應(yīng)諾。他調(diào)離辦公室時,老主任已升任煤礦副礦長主管財務(wù)和后勤。蘇振斌要離開了,老主任說,人挪活,樹挪死,換個工作環(huán)境,對將來發(fā)展有利。老主任原本想把他留在辦公室,這些年也一直鼓勵他學(xué)習(xí),并讓人帶他。蘇振斌也很努力,可現(xiàn)實情況卻愈發(fā)對他不利。這幾年,不斷有大學(xué)畢業(yè)生分配到煤礦,去年辦公室新添兩名本科生,完全擠掉了他的上升空間。老吳也是看到這點,才費心幫他換單位,起碼計劃員是個以工代干的管理崗位。
小荷五歲時,蘇振斌在材料科已工作三年。他干得不錯,幾年下來不僅成為業(yè)務(wù)骨干,還參加了函授大學(xué)拿到大專文憑,連續(xù)兩年被評為“先進個人”。去年夏天,他被老主任點名去北戴河參加為期十天的專業(yè)培訓(xùn)。在北戴河,他第一次吃到真正的海鮮,學(xué)會了怎么吃螃蟹,聽到許多奇怪的海洋生物名字,它們一直在他的生活之外存在著。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連續(xù)三個早晨,他獨自來到海邊,站在礁石上眺望遠(yuǎn)方。大海的蒼茫,讓他真切感受到了個體生命的卑微與渺小。這晚在賓館的床上,他夢見自己變成一片芭蕉葉,漂浮在海上,而在芭蕉葉上站著的竟是另一個自己。他頓時迷惑起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而就在這時,一個海浪襲來,他連同那個站在他身上的自己突然下沉。掙扎的時候,他不再是芭蕉葉,而成為自己,芭蕉葉變成了一條美人魚,擁著他向上浮升,漸漸擺脫海底的黑暗。他浮出了海面,看見光亮。
三月上旬,煤礦召開雙文明表彰會,在這次表彰會上,他被煤礦評為“勞動模范”。他去礦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送月度報表時,老主任夸贊了他,跟他談了二十幾分鐘。中間有幾次敲門,老主任沒應(yīng)諾,門外的人就沒推門進來。辦公電話響了兩次,他看眼來電顯示,也沒去接。老主任關(guān)切地問了他的工作情況,有什么困難,以及他對自己工作狀況的認(rèn)識。那樣子像在辦公室做基層工作調(diào)研。蘇振斌坐在挨著辦公桌的沙發(fā)上,身子前傾,對老主任的問題,認(rèn)真回答。中途還起身,為老主任往水杯里加了一次水。他們聊得很愉快、輕松。蘇振斌一直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煤礦,他和老主任還有干爹在一起說話,從不拘束,像跟自己的家人和長輩聊家常。
老主任摸過煙盒,掏出了一支煙。這是他吸的第三支煙了。蘇振斌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打火機,探身點上。老主任吐出一口煙,問他,還吸不吸煙。蘇振斌說,偶爾抽一支。老主任笑了。笑罷說,我聽說老吳常叫你陪他吸煙。蘇振斌點點頭沒說話。老主任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對他說,來,今天陪我抽一根。蘇振斌連忙起身,從煙盒中把煙捏出,叼嘴上點燃。老主任說,平常有人給煙嗎?蘇振斌說,誰去批料,就扔一根在桌上,最后收拾起來都給了老謝。老主任說,那是個煙鬼,一天兩盒半。到我辦公室,從不空手走。蘇振斌笑了。笑過他說,老謝從不扔煙頭。他的手指頭,熏得焦黃,牙也是黑黃色的,每天早晨得咳一陣子,才正常呼吸。老領(lǐng)導(dǎo)話頭一轉(zhuǎn)說,你們單位的周主席,也是個煙鬼,每天兩包不夠。你們科長老陳,支部書記老楊,還有三個副科長都吸煙。是啊,蘇振斌附和著說,每天早上開例會,熏得我頭昏,女同志被熏得流眼淚。
老主任笑了,他說,礦上每天早晨的調(diào)度例會,也是云山霧罩。蘇振斌驚訝地問,是嗎?老主任說,不光是調(diào)度例會,每周的礦務(wù)會也這樣。說到這里,老主任還講了個笑話。有一天早晨例會,煤礦工會董主席走了進來,那時會議室還沒幾個人,都是主要礦領(lǐng)導(dǎo)。他從兜里摸出盒煙,顯擺下煙盒說,看,山東產(chǎn)的大雞牌香煙。然后,他撕開煙包,一支支挨著給領(lǐng)導(dǎo)發(fā),走到誰跟前,都半弓著身子嚴(yán)肅地說一句,來,請抽支大雞。一圈煙發(fā)完,把在場領(lǐng)導(dǎo)逗得個個前仰后合。聽老主任講完,蘇振斌也笑得仰身倒在沙發(fā)靠背上。
笑話講完,老主任手中的煙也抽完了。他把煙頭掐滅在煙缸中,看著蘇振斌說,你們單位的周主席,是不是八月份該退休了?蘇振斌說,這事我不知道。沒打聽過。老主任說,我聽人說是。這時,外面又響起敲門聲,老主任喊進來,蘇振斌起身告辭。
晚上,他把在老主任辦公室里的事,告訴了慧清,并把老主任講的笑話學(xué)給了她。慧清聽罷,笑得胸脯亂顫。笑完她說,你們男人沒個正經(jīng)貨。兩人親熱一番,慧清很快睡著了。蘇振斌睡意蒙眬,迷糊中忽然想到老主任說的關(guān)于他們單位周主席的話,頓時睡意全消。他眼前浮起周主席白凈瘦削的臉,他當(dāng)過兵,轉(zhuǎn)業(yè)時是連指導(dǎo)員,先后在礦上幾個單位干過,后來到材料科。他這人行事作風(fēng)干脆利索,走路腰板挺得溜直。周主席看著一點都不老相,卻該退休了。
這天,蘇振斌到幼兒園接女兒,順便把北斗接了出來。他比小荷小一歲?;矍迳『蓵r,張換懷孕才三個多月。她休班時,就挺著日漸變大的肚子,來照顧慧清。慧清不讓她來,張換說,我這是取經(jīng),也是提前預(yù)習(xí)?;矍逭f,你娘家在礦上,有依靠,多方便,別故意氣我。我可沒這意思。張換說,現(xiàn)在隔輩人帶出來的孩子,太嬌氣,個個像小皇帝、小公主。我得學(xué)著自己帶孩子。慧清說,我想讓孩子當(dāng)公主,可沒這福分。
蘇振斌領(lǐng)著倆孩子剛出幼兒園大門,就碰上劉向的岳母來接孩子,便轉(zhuǎn)手把北斗交給了她。北斗被姥姥抱起來走了。他不?;仡^向小荷擺手,小荷也揮動手臂回應(yīng)。北斗被姥姥抱著走遠(yuǎn)了,蘇振斌把小荷放在自行車大梁上,推著車子走不遠(yuǎn),轉(zhuǎn)彎來到職工食堂?;矍褰裉焐弦拱?,中午出門前,囑咐他下班路過食堂買幾個糖燒餅。食堂前的臺階有點高,蘇振斌彎腰抱起小荷踏了上去。大廳內(nèi)人不多,稀稀拉拉站在飯口前排隊。他領(lǐng)著小荷來到主食窗口前。排到取飯口,他看見了張換的笑臉。張換揮手招呼小荷,小荷喊一聲阿姨好。張換笑著答聲,干閨女好。蘇振斌探身說,你家北斗讓他姥姥接走了。說完,他遞過去一斤糧票,五毛錢菜票,說買五個糖燒餅。張換推開他的手,一把掐了十個燒餅裝進蘇振斌撐開的布袋內(nèi)。蘇振斌想說點什么,張換使個眼色,他轉(zhuǎn)身離開了。剛離開打飯口,小荷就說,我要吃糖燒餅。蘇振斌摸出一個,掰下半塊遞給她。小荷說,我要吃一個。蘇振斌把半塊燒餅放回了,換個整的遞給她,順手抱起她往外走。小荷手撕著燒餅的酥皮,一點點往嘴里送,眼里全是糖一樣的甜意。蘇振斌在小荷臉蛋上親一下,小荷撕一塊燒餅酥皮遞到他的嘴邊,他張嘴咬住。燒餅表皮的糖粒融化了,他感到一股甜意滲進心里。
這天蘇振斌回家,告訴慧清,干爹想給她調(diào)換工作?;矍鍐?,去哪里?蘇振斌說,煤礦成立通訊中心,招值機員?;矍逭f,不去,我在食堂干熟了,挺好。蘇振斌說,你可想好了,別后悔?;矍逭f,不后悔,替我謝謝干爹。然后又說,我在食堂上班,家里還能省點吃喝錢。結(jié)婚以來,蘇振斌從沒管過家里的日常開銷,他們的日子雖說過得緊巴,但也衣食無憂。有一天,慧清下中班回來,進門便拐進廚房。他從客廳出來悄悄跟了過去,看見她正小心地從懷里向外掏雞蛋。等她把雞蛋掏完放進小筐,他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轉(zhuǎn)身就跑。這把慧清嚇得跳了起來。隨即,慧清追到客廳摁住他又是掐,又是打?;矍宕蚶哿?,也撒夠了嬌,蘇振斌抱住她說,你不怕被人逮著,那多丟人?;矍褰忾_一頭濕漉漉的長發(fā)說,做粉的香,擔(dān)糞的臭,干啥沾啥。隨后又說,大伙都這樣干,我要不拿,別人還防著我呢!慧清甩一下頭發(fā),一股洗發(fā)水的香味襲來,他把頭埋在慧清的脖子邊,一邊親吻,一邊說,真香。忽然,他又推開說,一股臭雞蛋味?;矍逵痔饋?,摁住他掐打,蘇振斌抱起她滾到客廳的小床上。
七月底,周主席提前離崗?fù)诵?,蘇振斌升職,被任命為材料科工會代主席。
11
樓下傳來歌聲,女歌手在唱《好日子》,歌曲進行到后半段的高潮部分,高音在大廳內(nèi)回蕩。張換聽到遠(yuǎn)處桌上有人大聲喊她,是鄰居?;矍逭f別過去,沒好事。張換知道,這是鄰居想折騰她。她們又喊,張換整一下衣襟上的胸花,朝她們擺擺手,笑著走了過去。當(dāng)初,按劉向的意思,胸花也不買,辦事這天,他兩口子由老蘇引帶,走到餐廳中央,老蘇說開場白,劉向簡單致辭,然后開宴。老蘇覺得不合適,太沒儀式感,這才買了三朵胸花,烘襯一下氛圍。
這時,老謝由老伴攙著來了。老蘇趕緊迎上去,把他讓到主賓座位。老謝已退休十幾年,身體還算健朗,只是當(dāng)年頭上被打了一棍子,留下了后遺癥,變得糊涂忘事。那年礦上淹井停產(chǎn),職工分流出去,廠區(qū)一派蕭條。趁著企業(yè)災(zāi)后混亂,有人打起煤礦資產(chǎn)的主意。起初是小偷小摸,后來演變成群體參與,企業(yè)像擱淺的鯨魚成了眾人肆意饕餮的獵物。材料科按礦上要求,將各單位的物料盡快入庫,盡力減少損失。倉庫堆滿后,井口供應(yīng)站的院里也堆滿物料,主要是單體支柱和工字鋼。為防盜竊,材料科臨時抽調(diào)人員在供應(yīng)站值夜,每班兩人,蘇振斌和老謝一組。這晚,兩人正在值班室下棋,聽著院里有動靜,像重物落地的聲音。老謝說,我出去看看。蘇振斌剛洗完腳,腳上穿著拖鞋,他一邊換鞋,一邊說,等等,咱倆一塊去。他這里說著,老謝已經(jīng)抓起手電出了門。蘇振斌蹬上鞋,抓起另一把手電跟了出去。他剛出值班室,就見老謝已穿過庫房通道,打開后院的臨時柵欄門。老謝走過去,剛喊一聲:誰?就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蘇振斌一看不妙,摁響廊道間的警報器,快速奔過去。他闖進后院時,老謝已倒地昏迷不醒。這時他拿手電照過去,看見幾個人影向墻根跑去。他搖著手電追了過去,在爬上墻頭的人中,他認(rèn)出其中一個曾是車隊的臨時工。他奔過去,抓住就近騎上墻頭的人的腳脖子。墻上的人,掀起一塊磚頭砸了下來。他和老謝都住進了醫(yī)院。老謝傷重,顱內(nèi)淤血,昏迷兩天后醒來。蘇振斌后腦上被磚角劃開一個裂口,縫了五針,治療幾天出院了。這事一出,礦務(wù)局領(lǐng)導(dǎo)十分重視,迅速派駐專案組。很快,盜賊就被抓獲。案件牽連案件,前后共偵破十幾起案值超過萬元的盜竊案,有四人被判刑,二十余人被拘留、罰款。老謝病情沒再進一步惡化,經(jīng)過保守治療出院,在家休養(yǎng)半年后上班了。蘇振斌問他身體恢復(fù)情況,老謝說沒啥,就是累了會頭疼。
這事把慧清嚇壞了,她抱怨蘇振斌,為公家的事,不值得把命搭上。蘇振斌說,當(dāng)時看到老謝倒地受傷,心中氣急,沒多想便沖了過去。事后他也害怕,這一磚頭要悶重了,后半輩子就交待了。此事過后,老領(lǐng)導(dǎo)把他叫到辦公室,他們閑聊一陣,忽然,老領(lǐng)導(dǎo)不說話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他正在納悶,老領(lǐng)導(dǎo)開口說,小蘇啊,你人年輕有熱情,有沖勁,是好事。但也要記得,血氣之勇,逞得了一時,撐不住一世。
淹井停產(chǎn)那陣子,礦區(qū)大小餐館、商場夜市,隨處可碰到礦上的人,不是給人站攤打工,就是自己開小吃店或擺攤賣貨。企業(yè)垮了,這些過慣閑適日子的飲食男女,短暫嗆水后重又露出腦袋,掙扎著奔向生活的虛無之岸。香港回歸那年,礦區(qū)地界上的歌廳、發(fā)廊、洗浴城突然火爆起來,有些年輕女子便去歌廳、發(fā)廊、洗浴城做舞女或按摩女。礦工會宣傳隊的一名歌唱演員,竟成為礦區(qū)最大娛樂城翔滏灣的頭牌歌手。
老謝上班沒多久,外出吃飯的頻次增加,還經(jīng)常出入各種娛樂場所,抽煙檔次也明顯提高,全是硬盒紅塔山。蘇振斌感覺不對,就留心觀察。不久,他發(fā)現(xiàn)物品卡上一些等待銷賬的老舊設(shè)備,在庫里不見了。再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基層單位報賬上來的一些設(shè)備,也在新建的賬卡上消失了。這天,他正在辦公室練毛筆字,桌上電話響了。他撂下毛筆,抓起電話,是陳科長,讓到他辦公室去。落座后,陳科長和他談了一陣工作,話頭一轉(zhuǎn)說,我再有半年就退休了。目前,企業(yè)前景不明,你還年輕,要早做打算。蘇振斌說,就是關(guān)閉礦井礦務(wù)局總會安排吧。陳科長說,道理上是這樣,但調(diào)到外礦總是外人。蘇振斌聽說,凡是干部分流到外礦,一律降半格使用。陳科長說完,從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個信封,輕輕推到他的眼前說,這陣子礦上混亂,大家都只發(fā)個生活費,日子過得辛苦。他立馬明白,拿起信封裝進兜里,說聲謝謝就出門了?;氐睫k公室,他點下錢數(shù)整整五千元。下班后,他把信封交給了慧清。
二樓小廳開滿能坐十二桌。喜宴是八備二的預(yù)估,備桌已開,這會兒基本坐滿。那邊角落里,鄰居把劉向兩口子抬起來,喊著號子篩糠,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篩完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張換拽住胖鄰居的胳膊,用力扇她的屁股。
老蘇看看時間,安排人上桌。瓜子、糖每桌一樣一盤,男賓桌兩盒煙、兩瓶酒,女賓桌一瓶雪碧、一瓶可樂,喜宴開宴時間定在十一點五十八分。煙酒飲料上桌后,涼菜跟著上桌。
時間到了。樓下大廳響起婚禮儀式的開場樂。司儀走上臺,他一段簡單開場白后,隆重宣布婚禮儀式開始,鳴炮奏樂。婚禮進行曲與鞭炮聲幾乎同時響起,但很快音樂聲就被禮花炮與鞭炮聲的混響淹沒。禮花炮在空中密集炸響,它們炸響的縫隙里,是密不透風(fēng)的火鞭聲,兩種聲音交混雜糅,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粉碎成歡樂的泡沫。孩子們擠在窗前看熱鬧,隨著禮花彈的炸響,爆出一陣陣的尖叫聲。老蘇站在小廳中央,面部表情輕松,像整個人都松弛在某個事件的肌理中。他身邊的劉向夫婦,左手各端著一只高腳杯,杯里倒著葡萄酒。
禮炮聲足足響了五分鐘,最后一聲鞭炮炸響的余韻像嘆息似的歇落時,老蘇說話了,他的聲音迅速把廳內(nèi)人員的注意力聚焦。
各位親朋好友,今天是個好日子,感謝大家來參加劉向、張換夫婦愛子劉程與愛媳簡玉的結(jié)婚喜宴,受事主委托,我來主持今天的儀式。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劉向、張換夫婦表示祝賀,向一對新人表示祝福!
樓下大廳的掌聲淹沒了小廳內(nèi)的掌聲。劉向夫婦在掌聲中跨前一步,鞠躬致謝,又退回原處。
老蘇雖沒有擴音設(shè)備,他的話卻在小廳內(nèi)震蕩。他的樣子像在講話,場景卻如同電影中的牧師布道。他繼續(xù)說道,今天的婚禮儀式雖簡樸,但主人的熱情卻如赤子,大家都看到了,喜宴是飯店最高檔的,酒是名酒,煙是名煙。事主想用一顆赤誠之心,來表達(dá)對在座親朋好友的感恩之情。他話鋒一轉(zhuǎn)又說,原本一對新人,也計劃好歸來,當(dāng)面感謝親朋。但在歸來前夕,公司突有急務(wù)耽誤歸期,便只能舍小情而顧大義。說到這里,老蘇停頓了一下,邊上的張換悄悄抹了抹眼角。年輕人志在四方,大丈夫不為小事所累。老蘇提高了聲音繼續(xù)說,孩子的志向就是父母的疼愛方向。孩子在大世界打拼,我們在后方無條件支持。所以今天這婚宴,咱就新事簡辦,怠慢之處,還請在座各位包涵諒解。我廢話就不多說了,下面隆重請出新人父親劉向先生致辭,大家鼓掌。
小廳內(nèi)響起一陣沸騰般的掌聲。劉向邁前一步,向賓客鞠躬致意。他舉著手中的酒杯說,今天我就說三句話,六個字。第一句是,感謝。說完,他又深鞠一躬。然后,他舉起酒杯說,后兩句話一塊說了,吃好!喝好!他搖搖手中酒杯,滿臉笑意地退回原位。
老蘇馬上接話說,在座各位親朋好友,讓我們共同舉杯,祝福彼此,感恩生活。干杯!
廳內(nèi)賓客紛紛起身,舉杯共飲。站在小廳一角的服務(wù)員,迅速把筷子散發(fā)到各桌。底層大廳內(nèi)的婚慶儀式仍在進行,似是進行到某個高潮部分,一陣年輕人快樂的尖叫聲隔門傳來。
小廳內(nèi)彌漫著濃郁的酒香,老蘇領(lǐng)著劉向夫婦轉(zhuǎn)桌敬酒。劉向杯里倒的是酒,張換杯里是雪碧。劉向很興奮,每桌舉杯便干。張換小聲勸他,少喝點。劉向一邊答應(yīng),一邊仍舊不停干杯。
老蘇在一邊給他斟酒,越斟越少。偶爾,自己也喝干杯中酒,轉(zhuǎn)移一下酒桌上的目標(biāo)火力。他想勸劉向悠著點喝,轉(zhuǎn)念一想,桌不多,就讓他喝個痛快吧。畢竟,這樣的日子,一輩子只有一次。
12
淹井事故發(fā)生后,下崗不到半月,慧清就推上小車出攤賣小菜了。那樣子,像她早就預(yù)料到這天會到來。起初小菜生意一般,可沒多久,她的生意就步入正軌,生意好時一天能凈掙八九十元,生意差時也能收入四五十元。她估算過,這小菜攤的月利,保守說也在一千五百元以上。遇到節(jié)日,更是超出想象。小節(jié)日一天能掙一二百元,大節(jié)日一天能掙五百多元。一個年節(jié)忙下來,利潤能抵平時小半年。單位沒事了,蘇振斌的閑余時間全都用在小菜攤上。女兒小荷那年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課余或放假了,也到媽媽的小攤幫忙。她一點不怯場,拌菜、稱重、裝袋、打包,干起來有模有樣,小嘴像抹了蜜,說得客人心溫意暖。后來,她在自家店里教訓(xùn)老公,吹噓自己從小便有經(jīng)商天賦。
張換下崗,在家閑了兩個月,經(jīng)親友介紹到礦區(qū)楓林閣酒店做服務(wù)員,每月工資五百。張換身材好,皮膚也白,被領(lǐng)班推薦,經(jīng)過短暫培訓(xùn)做了前臺引導(dǎo)員,工資八百元。楓林閣是礦區(qū)最高檔次的酒店,張換干得很開心。每天她身著天鵝絨的暖紫色旗袍,旗袍前襟繡著牡丹團花金線圖案,再配一雙極有光澤感的長絲襪和內(nèi)高底的黑絨面繡花布鞋,人站在大堂里,是該挺的凸,該收的平,身體曲線盡顯,像磁石一般把目光吸引過來。客人來了,她微躬招呼。她遇到過不開心的事,偶爾有喝高的客人,趁機摸一把。遇到這種事,她就想不干了,可委屈過后又忍了下來。有客人私下約過她,把小費和名片拍在她的手掌心,并承諾聯(lián)系就有驚喜。張換內(nèi)心猶豫過,掙扎過,也斗爭過,搖擺過后她都拒絕了。每經(jīng)歷一次這樣的抗?fàn)?,她都會想,人在世上抵住誘惑多難。
時間載著生活流淌,轉(zhuǎn)眼淹井一年多了。春節(jié)剛過,劉向出事了。他被分流到萬年礦后,仍干老本行,不到半年,竟與礦上材料科的一個女庫管員好上了。劉向愛和女人開玩笑,也討女人喜歡,但從沒干過出格的事。環(huán)境變了,他的邊界感偏移,就惹出是非。這事蘇振斌早就聽說,沒敢告訴慧清。他私下勸過劉向,別搞出事來。劉向說他知道分寸。蘇振斌說,這事哪有什么分寸,全是雷,說爆就爆。這話果真應(yīng)驗了。那天,劉向與女人廝混,被人堵在家里,打傷一根肋骨,右側(cè)第四肋骨軟骨骨折。事情敗露,沒幾天,張換便知道了。當(dāng)晚,她就找到蘇振斌家。之前,劉向托人傳話,說單位忙,這幾天不回家了。張換也沒在意,哪曾想是這么一出。
那天是周五,慧清早早收攤,吃罷飯領(lǐng)著女兒去洗澡了。蘇振斌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聽到敲門聲,起身開門,看到張換他一激靈,心想壞了。張換進門,張嘴就問他知道劉向的事不。蘇振斌哪敢承認(rèn),推說不知。張換坐下,便開始哭訴。蘇振斌低著頭聽,不知該如何勸慰。過了一會兒,他抓起茶幾上的涼水杯,給張換倒了杯水,張換接過一口喝干,又繼續(xù)哭訴。他在心中暗罵劉向,不聽勸說,把事搞大了。張換哭訴得差不多了,起身離開,或許是情緒過于激動,她站起后身體搖晃,眼看要倒,蘇振斌搶前一步,伸手扶住,張換順勢倒在他的懷里。蘇振斌霎時愣住,空懸著像突然多出來的兩臂,不知所措。這時,張換像清醒過來,推開他轉(zhuǎn)身走了。
晚上,等孩子睡下,蘇振斌把張換來過的事告訴了慧清。她一聽就炸了,大罵劉向花心,對不起張換。第二天她安排蘇振斌和女兒小荷出攤,自己跑去陪張換,在她家待了一整天。晚上回來,兩眼腫得像燈泡,人也喝得醉醺醺的。
過了半月,蘇振斌去市場買菜,在街口遇到張換。他打過招呼準(zhǔn)備離開,張換說有事找他商量,他便跟著來到家里。進門閑聊幾句,張換切進正題,說她要離婚,不和劉向過了。蘇振斌急忙替劉向說情,并盡力安撫勸解,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她的情緒。前幾天劉向回來,請?zhí)K振斌到萬有酒家喝酒,商量這事咋辦。兩人喝得醉醺醺的,也沒聊出個啥,翻來覆去說的都是車轱轆話。劉向嘟囔著說他如何對不起張換,張換如何不原諒他,非要離婚。他不能離婚,不能失去家、失去兒子。蘇振斌就罵他混賬,管不住自己。兩瓶酒喝完,劉向說糊涂了,蘇振斌也罵累了,兩人達(dá)成一致意見,這事往后拖著看。后來,蘇振斌和慧清又說和幾次,張換勉強原諒了劉向。
這天,蘇振斌在街上碰到張換,告訴她煤礦準(zhǔn)備復(fù)產(chǎn),五一正式啟動,目前已開始計劃從各礦往回抽調(diào)人員,先抽調(diào)機電安裝運輸專業(yè)隊伍,進行排水作業(yè)。他已和老主任打過招呼,她和慧清很快就能回食堂上班。張換問,那你家的小菜攤咋辦,這挺掙錢的。蘇振斌說,有人接就轉(zhuǎn)掉,沒人接就不干了。張換問劉向什么時候回調(diào)。蘇振斌說,按復(fù)產(chǎn)進度測算,得到九月份左右。
礦井恢復(fù)生產(chǎn)的進度很快,比預(yù)計時間大幅縮短。煤礦已作出決定,國慶節(jié)礦井正式恢復(fù)生產(chǎn)。與謝莊臨近幾個礦的分流職工,已陸續(xù)回礦。九月中旬的一天,劉向臨走時對張換說,他們下周返礦。因為這是最后一批返礦職工,礦上決定搞個儀式,派四輛大客車到萬年接人。他們?nèi)サ臅r候,是一個二百六十人的掘進隊,現(xiàn)在有一百七十人愿意返礦。帶隊去萬年迎接職工返礦的是礦工會董主席,蘇振斌隨同。七月下旬,因工作需要,蘇振斌調(diào)任煤礦工會副主席。
這一年的春節(jié)如期而至。除夕夜,蘇振斌和劉向他們兩家聚在一起,在《相約一九九八》的歌聲中,等著新年的鐘聲響起。五、四、三、二、一,新年的鐘聲敲響了,他們在客廳里一陣歡呼。過后,他們下樓,在樓前的空地上,擺上煙花燃放。煙花剛點燃升起,樓上和其他單元的鄰居也出來了,大家紛紛拿出煙花鞭炮點燃慶祝新年。煙花映亮夜空,孩子們在一旁歡呼跳躍。鄰居中,不知誰哼唱起了《相約一九九八》。慢慢地,大家的聲音一個個加入進去。
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
相約在甜美的春風(fēng)里
相約那永遠(yuǎn)的青春年華
心相約,心相約
相約一年又一年
無論咫尺天涯
一陣嘯叫沖天的煙花,把人們亢奮雜亂的歌聲還有對節(jié)日的盲目熱情帶向高空并炸裂為璀璨斑斕的碎片。有那么個瞬間,蘇振斌看見了鏡像中的自己,被光芒一樣的水流抹去,又在漸漸復(fù)原中遁形。
多年后,蘇振斌有了手機,他把手機鈴聲設(shè)定為《相約一九九八》的歌聲,這些年一直沒變過。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紀(jì)念什么,還是想忘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