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導演闡述

親愛的雪蓮女士：

我們快有十年沒有見面了吧？記得上一次還是我準備研究生考試的時候。那是我們小范圍的一次紀錄片放映活動，你帶著你的意大利朋友來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門的盧米埃爾咖啡館。你說，你是漢語研究者，同時非常喜歡中國的紀錄片電影。你可以從中尋覓到最樸實的文化靈感。剛開始我還不理解你說的“文化靈感”。其實就是你喜歡接觸我們這樣普通的人群，喜歡與“小人物”交朋友。非常感謝你對我的紀錄片《村子的聲音》的認可，并給予很大的鼓勵和褒獎。你讓我繼續(xù)拍下去，我也希望能繼續(xù)拍攝紀錄片，作為電影人這是最大的享受。

我很久不看郵箱了。我們現(xiàn)在都是用微信聯(lián)系，幾乎忘記了還有郵箱這一聯(lián)絡(luò)手段。當我發(fā)現(xiàn)你的電郵，已經(jīng)是三年之后的事了。非常不好意思，這么晚才回復你。最近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以前不曾有的拖沓、懶惰都在我身上發(fā)生了，就是辦事情越來越拖延，也不愛出去交朋友。身邊大量年輕人更是常用“社牛”“社恐”這樣的詞，我就有點兒社恐的意思，不知道你在意大利有沒有關(guān)注到這些火爆的網(wǎng)絡(luò)用語。

你說你非常喜歡中國，喜歡中國文化，喜歡中國飲食，喜歡中國的山水風光。你也對二十年前的那次云南之行留戀難忘。是啊，非常感激你，喜歡我們的中國文化，并把中國文化帶到了世界上。很高興你取得的研究成果，也祝賀你的著作《侗族的糯米時光》在意大利出版，把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美好傳播到世界。其實，我也通過朋友圈看到了關(guān)于你的新聞，我說過我有點兒懶惰，沒有及時送去祝福，我不像他們那樣到處點贊，我覺得這樣會讓人反感。我默默地關(guān)注著你的成果，得知意大利Ysei大學和中國麗江玉龍文筆東巴文化書院建立了友誼關(guān)系并舉行了隆重的友誼證書授予儀式。你是Ysei大學特請的客座教授，非常感謝你為意中兩國友誼作出的貢獻。

親愛的雪蓮女士，這幾年我們都經(jīng)歷了很多，也成長了很多。在這里，我不用“成熟”，是因為我覺得我們沒有那么世故，我認為我們是成長。雖然人到中年，但我們?nèi)耘f像個孩子般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想象。

你在電郵里說，希望能把我的近況告訴你。我現(xiàn)在再去回想“近況”的話，已不是三年前的我。當然，看似三年過去了，以為改變了什么，其實我們什么都沒有改變。所以這么一說，我的近況，好像都適合五年或者十年之內(nèi)的狀態(tài)。我也希望跟你說說我的生活。當然了，也可能是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驢唇不對馬嘴。你應(yīng)該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畢竟你在中國也待了那么長時間，一直不斷地研究中國文學。在中國時你也說過我的跳躍性思維，說我非常適合拍攝那種詩意的電影。我跟你說，不，我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我非常喜歡《擦鞋童》《偷自行車的人》《孩子在看著我們》《羅馬11時》，我深受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這可能跟我讀大學時看過的電影有關(guān)系。你想啊，沒進電影學院之前，我看的都是《紅河谷》《紅色戀人》《紅高粱》之類的電影，我特別喜歡紅色系列。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讓我看到了電影另外的美學：記錄性、自然光效、實景拍攝、非職業(yè)演員表演、敘事去掉戲劇化處理、情節(jié)松散等等。這劇烈地改變了我的電影審美，可以這么說吧，我?guī)缀跤惺瓴豢春萌R塢電影了。

雪蓮女士，我還是跟你說說我的近況吧，否則太離題了，你也知道如果讓我談起電影來，我就會興奮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其實這幾年，我做著跟電影無關(guān)的工作。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近來有點兒“社恐”，我越來越喜歡自己單獨完成一項工作。所以，我開始把要拍攝的紀錄片先用小說的形式寫出來。你一定會問，為什么不用劇本的形式，而用小說？在我看來，沒有哪一個導演拍攝時會照著劇本拍攝，那得有多蠢。我始終覺得劇本就是工作的腳本，是工具，有點兒死搬硬套的感覺。我雖然也寫了十年劇本，大多數(shù)時候劇本是我腦海里的一個印記，但是它束縛了我的情感。我覺得小說可以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劇本往往還沒有開頭，就要想到如何結(jié)尾，最后再把內(nèi)容逐一填充豐滿。我覺得德·西卡在拍攝《偷自行車的人》的時候，一定不會寫劇本，否則他就會接受制片人給他配備的好萊塢明星主演了，他拒絕了大制作模式，就是不想受到好萊塢的那套約束。我也不是很喜歡好萊塢的創(chuàng)作表達，到了現(xiàn)場都像機器人一樣，照著劇本你一句我一句地對臺詞。我也不想去研究《神圣與世俗：從電影的表面結(jié)構(gòu)到深層結(jié)構(gòu)》。所以，我的小說更能體現(xiàn)出我想要的激情。

《風總是在改變方向》是我最近要寫的一個作品。

它與我之前所寫的鄉(xiāng)土寫實小說不同，在手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北漂青年蝸忍與中年的“我”相遇，兩顆孤獨的心的碰撞——就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意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而不同的是我希望用更現(xiàn)代的手法寫現(xiàn)實，以新元素來構(gòu)成小說的意境，這很像一首敘事長詩。尤其是對蝸忍的刻畫，并非傳統(tǒng)的那種標準，它不是起承轉(zhuǎn)合，也不是三幕劇，而是通過絕望、遭遇建立起一條暗線，它是多元的。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寫小說的，但這是我的一次轉(zhuǎn)變。我試圖讓每一部作品不同，創(chuàng)作每一個人物各自的氣質(zhì)?，F(xiàn)實主義、新寫實主義、現(xiàn)代派，或者更具想象力的意識流。這種寫法未嘗不可。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但是好的藝術(shù)作品恰恰是打破規(guī)則。因為這是一部表現(xiàn)空虛的小說，空虛的生活，是我們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生存困惑，大部分人深陷于失落和孤立、孤獨的狀態(tài)。我們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打磨時光？這部小說想以獨特的方式展現(xiàn)大時代背景下文化商業(yè)圈中的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我希望它不是悲觀的，肯定不是，精神層面上更不是，另一面恰恰呈現(xiàn)的是溫馨的幽默和對甜蜜生活的追求。人與人的關(guān)懷和救助，相互依偎，它不是世俗眼光下的景象。它是詩意的美，情感是陽光下的豹子和猛虎，也能成為朋友和知己。

你的朋友 黃寶

2024年12月15日于北京

我的夢想很小

北京時間12月19日凌晨，歷時29天的卡塔爾世界杯落下帷幕。這是首次在北半球冬季舉行的世界杯足球賽，是首次由從未進過世界杯決賽圈的國家舉辦，也是歷史上首次在中東國家舉行。阿根廷在點球大戰(zhàn)中戰(zhàn)勝法國，第三次奪得世界杯冠軍。梅西一戰(zhàn)封神，他手舞足蹈，身穿黑袍走向大力神杯。金光閃閃、熠熠生輝、光芒四溢的大力神杯如一座耀眼的燈塔。梅西說：“我從來沒有夢想過這個，我的夢想只是享受我小時候一直喜歡的東西（足球）。從成為一名職業(yè)球員到現(xiàn)在，我一直嘗試著提高自己的水平，想要做到更多、更好，顯然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p>

我腦海里閃回電視直播的畫面，鏡頭推近那一刻，年輕的姆巴佩神情失落地坐在場地上。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款款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跟他說著什么安慰的話。在世界杯開幕之前，姆巴佩是被馬克龍邀請到總統(tǒng)府做過客的。2018年20歲的姆巴佩隨法國隊出征俄羅斯世界杯并奪得冠軍，他最大的夢想是在卡塔爾蟬聯(lián)。據(jù)統(tǒng)計，姆巴佩在2022年俱樂部以及國家隊賽事中共計打進56粒進球，創(chuàng)造職業(yè)生涯的自然年成績新高。姆巴佩少年時代的偶像是C羅，他還是孩童時和C羅的合影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傳。當然他已具備超越偶像的能力，一路凱歌。

忘不了的2022。

卡塔爾世界杯。梅西加冕。親吻世界杯。

我們待在家中，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全世界——的——狂歡。

我們。靜默。

我們。安全。

左堤路，右堤路

我在絕望中跳著舞。美麗與豐饒。

我在燕潮大橋上遇到了他。燕潮大橋橫跨潮白河，漂亮極了。據(jù)說早在十幾年前就要在潮白河上建一座大橋，一改昔日進京擁堵的現(xiàn)象，只是遲遲沒有開工。這還是我在右堤路的河邊遛狗的時候，遇到的那位年輕的工程師告訴我的。宣傳板上全是有關(guān)建橋的歷史。我頓時熱血沸騰，我讀書時學的就是鐵路橋梁專業(yè)。施工方是老牌橋梁建造集團，有著在祖國大地上建設(shè)了無數(shù)座大橋的輝煌成績，統(tǒng)領(lǐng)全國橋梁建造行業(yè)。武漢天興洲長江大橋、武漢鸚鵡洲長江大橋、青島膠州灣大橋、蕪湖長江大橋，那可是橫跨長江和大海啊。

年輕的橋梁工程師遞給我一頂安全帽，一種親近感讓我瞬間飆淚。我又有了當年19歲站在泰安火車站迎春路立交橋、原太高速路黃寨特大橋、江陰長江大橋上的豪邁情緒。行走在鋼筋凸起的大橋上回望過去，展望未來。

我隔三岔五地關(guān)注著燕郊通往徐尹路的這座大橋的建設(shè)進展。我來到工地上找到相識的年輕工程師聊天。當然，我們更多時候是在工棚的場地上打一會兒籃球。他們現(xiàn)在的條件比我們那會兒當橋梁工人時要優(yōu)越太多了。科技水平突飛猛進，很少見到動不動百十號人的工人隊伍，他們不再用苦力作業(yè)。成噸重的T梁直接吊上了天空，在潮白河上飛來飛去。先進的機械設(shè)備加上十來個工人就完全可以把一座大橋架起來。施工進度之快也是以前比不了的。

雪落燕郊。皚皚白雪在左堤路、右堤路兩岸覆蓋著京東大地。一條潮白河蜿蜒著腰身在雪中滾燙著。河面上熱氣升起，在歡慶的熱烈氣氛中，那么美。燕潮大橋終于完工了。每一個燕郊人都覺得它太漂亮、太有氣勢了。雙向六車道，斜拉索式橋梁設(shè)計，遠看像一把巨大的打開了的扇面。燈光一打，就像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落在水面上。停歇。奏樂。斜拉橋就是這樣的，比普通梁式橋的跨越能力更穩(wěn)固，是大跨度橋梁的重要橋型。索塔高高聳入云端，繃緊的斜拉索又像極了琴弦。想想看吧，世界上第一座現(xiàn)代斜拉橋是1955年德國人在瑞典修建的斯特倫松德橋，全長182米。我們的燕潮大橋超過了它的6倍。燕潮大橋甚至成了北京東部通州城市副中心附近一座特殊的地標。不管白天還是黑夜，總會有人到橋上來領(lǐng)略一番美景。

他坐在大橋欄桿內(nèi)側(cè)的石柱上，是不是想試一試這座大橋有多結(jié)實？他的樣子甚至有點兒害羞，我憋住了想笑他這番舉動的本能。

我走近。他說孤獨始終在頭腦里擠對他碰撞他，使他的生活與別人格格不入。

他說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讓他措手不及。他跟我說起來，讓我去體會他的痛苦。又有誰愿意去分擔一個人的痛哭流涕，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

我說這是一種恩典，我領(lǐng)受的是恩典。

6年前，我從北京搬到燕郊。燕郊人從不說自己是河北人，而北京人會說，燕郊那地兒，忒遠，河北的吧？去養(yǎng)老嗎？確實，有很多北京人已經(jīng)在打聽燕郊的養(yǎng)老環(huán)境了。相比北京的昂貴，他們更愿意來燕郊的養(yǎng)老院。這么一想，在內(nèi)心里，我把地理上的距離抹掉，在口音上他們似乎又是同一種北京腔。我需要一種這樣的情感，拉近與接受，潮白河的左右臂膀，我為自己開拓。這像極了巴黎的左岸和右岸，天氣好的時候潮白河銀光閃閃，深色光影里浮動著我心里寧靜的波瀾。

北京回燕郊有很多條路，我選擇了一條最近的土路。前往燕郊的815路快車很擁擠，車流從大望路排到了華貿(mào)橋底。

一個小時的地鐵，6號線坐到物資學院出來換乘通8路，再坐一個小時的公交。鄉(xiāng)村的公交車雖不堵車，但大站牌小站牌逢村必停。夜色越來越暗，公交車越來越接近北京郊區(qū)的鄉(xiāng)村。車過宋莊，我遠遠地看著潮白河上竣工的燕潮大橋，兩年來一直沒有通車，六塊厚實的水泥墩死死堵住了回燕郊的路，每次只能在南馬莊下車后步行過橋，一路走回家。

路上的顛簸和走走停停讓人疲乏不已。每次到橋頭我都要坐下來，點一根煙，看著左堤路燕郊的燈火影影綽綽，心里不再凌亂，有了一點兒歸宿之感。

這是11月的午夜，北方的秋天來得快去得也快，泛黃的葉子眨眼間飄零，枯樹和鴉群在鄉(xiāng)村的田野上安靜下來。白天的燕郊小鎮(zhèn)，因為數(shù)百萬北漂一族前來安家落戶，變得像一座熱鬧的縣城。早高峰的人流在四五點鐘就排起了長隊，擠到一個座位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在大望路，華貿(mào)橋下接燕郊上班族的公交車一輛挨著一輛。晚高峰，提前下班的上班族也有不排隊的，寧愿站一路，等排隊的上車后，他們站在過道，看一會兒手機，玩玩游戲或打個盹兒。就怕通州檢查站堵車，悶得不透氣不說，下車也下不去。每次回燕郊，都要膽戰(zhàn)心驚一番，做10分鐘的思想斗爭來繞開通燕高速的擁堵。而選擇鄉(xiāng)村路線是明智的。畢竟我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在擁擠的城市中我還是渴望一抹綠色。

孤獨的河流

前一天，也是在這個橋頭。我剛坐下來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士騎著電動車停下來，他先跳上水泥墩，再拎車頭，費老大勁兒都提不起來。我扔掉煙頭，走過去，這時候又來了一個小伙子，他把騎的變速自行車靠到欄桿上，我們一起抬車，中年男士就跳下去接住車尾。他從草房到燕郊，反復來反復去，四五十里地上班下班。而騎車的小伙子更遠一些，他每天騎行到北三環(huán)，他說他可以騎車去西藏，他覺得這樣挺好，不用擠車，時間自己安排，速度也挺快。

他們都騎車走了，我繼續(xù)坐下來，坐在橋頭，看著夜色中靜止不動的河水。我渴望讓自己這樣慢下來，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慢節(jié)奏，可以捋一捋心事。

我想起家里的小母狗，暗暗的屋子里沒有亮燈，它是否也恐懼黑暗。我心里想著它無辜的眼神，起身往前走，加快腳步。穿過主橋段的高塔，大橋未開通，左堤路高樓的燈光熄滅，連河水都是黑的。沒有車流的噪聲，甚至是鴉雀無聲，突然聽到有人哈哈大笑了兩聲，一個少年坐在隔離帶護欄上，兩條腿晃悠著像要去踢河水。他穿著藏青色的西裝，臉龐稚嫩，好像還是高中生或者是剛剛?cè)雽W的大學生，不會超過20歲。他坐在黑影里。他讓我覺得有點兒不正常。誰會在半夜離家出走？誰會半夜坐上橋頭的護欄吹風？心里的疑問也許是多余的。他是不是售樓處的工作人員，因為賣不出房子有了壓力？這里很多中介兩個月沒有開單。他們很年輕，要租房吃飯，每天站在馬路上招攬著過往車輛，廣告單發(fā)了無數(shù)。他們有頭腦，實在不行就找朋友或陌生人，幫著填寫一下名單，只要登記上手機號碼，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務(wù)。就這樣，倒也很容易把三個月試用期的基本工資拿到手，再慢慢地豐富經(jīng)驗。

燕郊的白天，年輕人都去北京上班了，不上班的都是老人，在燕郊看孩子。

燕郊航城論壇里有一首很火爆的詩：《在燕郊》。

燕郊人都要去北京上班

不上班的燕郊人都在燕郊賣房子

我住在燕郊的林蔭大道

我有房子，我不上班也不看孩子

——在燕郊讀書、寫作，耕耘三分田

燕郊的現(xiàn)在和未來——

想想生活在北京的我

現(xiàn)在。他們開著奔馳或者寶馬

在路邊捎著趕時間的乘客

十塊錢到草房或者國貿(mào)

一過了三元橋到四環(huán)中關(guān)村就十五

這是速度最快也是最便宜的北京順

風車

在燕郊生活的外省人披星戴月

他們有著美好的規(guī)劃將來

到時候，一旦北京收擴了北三縣

孩子將要變成北京人

他們都在這么想，所以不覺得路途

茫茫

——燕郊就是燕郊

一條潮白河嘩啦啦地流淌

徐尹路大橋相連燕郊和通州宋莊

左堤路、右堤路伸開胳膊

就像北京的左膀右臂

我經(jīng)常穿越河水去宋莊看畫

那里的男畫家實在是太多，當然

后來又來了不少女詩人

天南海北，各種各樣的派

把房東大姐氣得只好加價

我站在一邊，哭笑不得

看不下去。無力討價還價

就像那些昂貴的畫

我說，你們快來燕郊??！

燕郊。睡城。就這樣叫開了。

我走過去了，又返回。我站在距離他五六米的位置，少年絲毫沒有察覺到。我是說，如果他掉下去，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他。我從小在海邊長大，在海浪里游泳的本領(lǐng)一直保留至今。更何況一條河呢。我也喜歡看高臺跳水，我始終想有那么一次機會，站在十米跳臺上來一次翻騰，像奧運冠軍那樣。我點起一根煙，其實根本不想抽，只是給自己一個守候在那里的理由。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也曾經(jīng)跟這個少年一樣，帶著小母狗在深更半夜的馬路上晃蕩?；蛟S在外漂泊的人都喜歡這么溜達，排解內(nèi)心的孤寂。

風從橋面上吹來，風遇到水之后有點兒變暖和的感覺。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少年也跟著唉聲嘆氣。他的銀耳環(huán)在夜里閃著亮光。

快樂后花園

春天說來就來。北方的四季就是這樣分明，一夜間桃花開放了。大地溫暖，鳥兒飛翔著在潮白河安家落戶。白鷺、白鸛、野鴨、鴇，它們是第一撥飛來的大鳥。居住在燕郊的詩人娜仁琪琪格跟我說，一個有鳥類飛翔的地方，也是人類最好的定居地。詩人安琪更是把燕郊命名為北京的“后花園”。她的語氣充滿了羨慕。不用等多久，人們會愛上這座后花園。詩人與詩人會經(jīng)常在潮白河的小徑上相遇，聊起燕郊的草在發(fā)芽，樹在開花，蔬菜嬌嫩，莊稼茁壯，植物茂盛，水流淌出好的財運。尤其以詩歌的方式書寫燕郊的甜美生活。甚至還有年輕的情侶牽著貓在河邊釣魚。有啥稀奇的呢？我們從小就學小貓釣魚的故事。奈瓦爾都牽著他的寵物小龍蝦在巴黎大街上溜達。燕郊也有奇人。

更別說那些年輕人被吸引著，被誘惑著，奔赴而來。

春天剛剛來到的燕郊。陽光明媚。花團錦簇。令人興致盎然。一群少男少女呼啦啦地跑著，塵土飛揚，前后追趕。足有二三十人，從燕郊跑過對岸的北京，他們在桃樹林圍成一個圈，我們在河邊行走，總能遇到這樣的景象。北京大爺問他們是干什么的，一個男孩兒說他們在冥想。再細問，他們說是來創(chuàng)業(yè)的。

有一次在林蔭大道的社區(qū)里，我從超市里買了三根火腿腸，喚著小母狗，它看見紅色的火腿腸就神魂顛倒。我一直覺得小母狗對顏色有特殊的辨別能力。它對紅色特別敏感，火腿腸的包裝嚴實，根本聞不出來味道，它竟然知道那是它最愛吃的食物。小母狗一邊走，一邊蹺起腳咧嘴搶，如果手里拿著面包或是饅頭，它連看也不會看。在花壇的臺階上，還等不及把火腿腸外皮撕開，小母狗就一口掠奪了過去，咔哧咔哧兩口連帶著皮從中間嚼斷。對它來說火腿腸外皮都是美味的。一會兒工夫就吞咽下去了，我也不會干預它。養(yǎng)狗的鄰居說，這樣吃對狗有好處，皮雖然不能被消化，但是能把肚子里的狗毛拖拽出來。我觀察過小母狗的糞便，還真是裹著密密麻麻的狗毛。之前為了讓它把狗毛吐出來，甚至要抱著它去動物診所。我說這狗怎么吃東西跟嗆著一樣，會不停地甩頭。獸醫(yī)說肚里狗毛多了就會這樣，要專門給它打一種引起反胃的藥，直到打吐為止。也真有辦法，它確實唚出來一地狗毛。

小母狗在花壇的臺階上吃掉了足足三根火腿腸，還想要。

兩個男孩兒坐在一旁。

黑頭發(fā)的說：“你看，這條小狗真幸福，還有火腿腸吃，咱們兩天才吃一次方便面。”

黃頭發(fā)的一條腿支在臺階上，一條腿耷拉著：“就是啊，能出來就不錯了。趕緊吃，快點兒回去?！彼次业难凵駧е纻浜托邼?。

黑頭發(fā)的男孩兒看上去年齡更小一點兒。他用手摸著小母狗問：“真可愛，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俏美?！毙∧腹仿劦搅怂种信Ｈ夥奖忝娴奈兜馈！八氤阅愕呐Ｈ饬?。”

男孩兒從桶里挑出來兩粒牛肉扔在地上，小母狗一口舔嘴里，又看著他。

黃頭發(fā)的大個兒男孩兒有點兒害怕狗的意思，他的身子往后傾斜了一下，小母狗把前腿搭在臺階上，伸長了脖子想聞聞他手中的食物。

我說：“你們怎么跑出來偷吃方便面？”源于他們之前的一句對話。

黑頭發(fā)的男孩兒說：“我們一天沒吃飯了，經(jīng)常的事?！?/p>

他還想說下去，黃頭發(fā)的男孩兒神態(tài)起了變化，防備的神情加重：“不好意思，我們不能跟你說話?！彼纸o了黑頭發(fā)男孩兒一個眼神，“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違反了紀律。我們領(lǐng)導不允許在外面交朋友，尤其是和陌生人?！?/p>

“好可愛的小狗?！焙陬^發(fā)男孩兒的一只手始終在小母狗背上掃來掃去，撓得它都準備靠在他的腿上，側(cè)著身子來個歪倒的姿勢。

“你們看著挺小的，”我蹲了下來，“在燕郊上班的，還是隔壁學院的學生？”

黃頭發(fā)男孩兒說：“我們是出來創(chuàng)業(yè)的?！边@個時候，他好像放下了戒備心。

他站起來：“我們得趕緊回去了?！币粋€電話響起，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有人問他到北京哪個火車站，讓他去接站。他說從西安來當然是西客站，他會去接站的。接了電話，他們便離去了。

“創(chuàng)業(yè)？”我想。他們走了。我看著兩個男孩兒的身影，一個很矮，一個高一些。“這么小的孩子創(chuàng)什么業(yè)，都像是初中生的樣子?！?/p>

我羨慕他們的青春時代。再往前推20年，我們要出一趟遠門可太難了。從鄉(xiāng)村到縣城都少，更別說從縣城到省城。甚至大多數(shù)青年從來沒離開過縣城大小的那塊地方。而他們小小年紀乘著動車或者高鐵，短則兩三個小時，長則四五個小時就到了北京。我記著他們青春激蕩的臉龐和對外面世界的憧憬。這是我對他們深情的解讀。

燕郊，東方小巴黎之美譽

坐在橋上的少年是否也是像他們一樣創(chuàng)業(yè)的人員？他們大多數(shù)被騙來，身份證被扣住，各種激情澎湃的演講把他們搞得熱血沸騰?！白屇銉扇昃唾嵢偃f”。這是那兩個男孩兒坐在花壇邊上吃方便面的時候互相說起來的。不但自己被騙，還把親朋好友都騙進來，不說那些沒文化的，連很多大學生和教授也在其中?！皠?chuàng)業(yè)”使人對金錢的欲望無窮放大，毫無邊際。他們的眼神防范意識很強，那個男孩兒說不能和當?shù)厝私慌笥眩荒芎湍吧苏f話。他們是專騙自己的人，大多數(shù)有濃重的南方口音。也正因為他們的到來，燕郊的房租突然上漲了兩倍。平時一套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租一年下來不到一萬塊，現(xiàn)在卻要兩萬多，而且還沒有現(xiàn)房。

被時代機遇垂青的一個北方小鎮(zhèn)，突然變得像一個縣城，甚至比縣城更現(xiàn)代化。密集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充斥著南腔北調(diào)和各種各樣的街燈，廣告牌的霓虹從高高的樓頂打過來，閃爍著。

小區(qū)里的一位老北京大爺退休后來燕郊養(yǎng)老，據(jù)他估算，有過百萬的人口在燕郊流動，在北京的上班族就得數(shù)十萬，影視行業(yè)從業(yè)人員得有萬兒八千，成天拍這個戲拍那個戲，他們都住在燕郊賓館里，圖便宜啊。從冰天雪地的東北過來的奮斗者也不計其數(shù)，剩下的去了海南、上海，也有回山東老家的。北京大爺說起來頭頭是道，他倒像是電影里的人口調(diào)查員。老老小小都關(guān)注著這一被時代裝扮得越發(fā)美麗的“小城”。

當我們談?wù)撗嘟紩r，我們也在談?wù)摫本?/p>

談?wù)撗嘟几ㄖ莩鞘懈敝行淖?，使我們的夢想與生活更近。

不久，大街小巷掛出了大條幅：零容忍，讓傳銷滾出去！各個街道、社區(qū)、居委會挨家挨戶排查、登記，租房子給傳銷的，罰款三十萬，嚴重的貼封條。清除力度很大，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周邊明顯少了許多閑雜人員。以前中介忙的時候，每天都要帶五六撥人看房，一群人跟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傳銷的沒了，炒房的沒了，中介的工作也閑下來了。擁擠的燕郊，擁堵的通燕高速，一夜之間變得安靜。我們在高強度的工作中，忽然明白了靜靜地享受時光是多么重要。閑暇的日子，是對自己的一種獎賞。

燕郊的夜色美起來，享有“東方小巴黎”之美譽。坐在大排檔推杯換盞的幾個哥們兒議論著一個個社區(qū)的由來，他們從燕順路數(shù)起，夏威夷南岸、夏威夷北岸、青年新城、理想新城、納丹堡；燕靈路上則是燕京航城、方立方、三十九街區(qū)、九里香堤、林蔭大道。洋氣與新潮的建筑風格，吸引著北漂的上班族紛紛購買。為了電影劇本《風總是在改變方向》的創(chuàng)作順利進行，我經(jīng)常會坐到人群里，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在角落里點一碟小菜和一瓶啤酒，飯桌上則攤開一本《去愛那可愛的事物：奧利弗詩集》。耳朵里聽到的全是他們的故事，有點兒醉意的年輕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管平日如何辛苦與奔波，一個靈感來臨，會突然打開隨身攜帶的電腦，一個新創(chuàng)意令他們激情四射。

如何講好真實故事

少年坐在橋上，他在抽泣。

黑黢黢的夜，大橋燈塔突然亮起來。一條嶄新的星光大道鋪展著。潮白河的水紋瞬間都變成了彩色的。

建橋以來，除了試驗亮度，燈塔從來沒有亮過。哪怕在節(jié)假日，也只有兩盞大燈佇立在蒼穹。

我走上去，遞給他一根煙。他順手接著，像是一位老朋友。他回過頭，側(cè)著身子，我給他點上煙。我說，你下來吧，我們倆坐在橋邊的安全地帶。他一邊抽煙一邊摩挲著眼睛。一位很純凈的少年，濃眉大眼，五官看上去十分英俊。我說，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就好了，如果你信任我的話。你干嗎坐在欄桿上，風一吹，很危險。

他的哭聲越來越大，他把頭低下去，像要藏到懷里一樣。煙在手里星星點點地燃燒著，他傷心極了。

我說，工作不順心吧？是沒有生活費了，還是失戀了？我連續(xù)追問。沒有車輛通過的斜拉大橋拔地而起，風一吹，拉索就像一把琴弦。我們倆坐在橋上，被襯托得那么單薄。風來的時候大橋甚至有些顫抖，是琴弦的音樂在流動。

他不像是那種不正經(jīng)的男孩兒，倒是我顯得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半夜里不回家，停下來打聽一個人的隱私。為了讓他放下戒備心，我保持著溫和的語氣。我說，也許我能幫助你。你這么傷心，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他跟我講述的大意如下：中午12點，我給我姐打電話，找她借錢。我姐說手里沒錢，她說能幫的都幫我了。希望以后我能自己靠自己，不能總是依靠她。她去年剛買的房子，那時候房子還挺貴的，月供四千多。以前我姐不會拒絕我的，我說什么她總會依著我?？墒墙裉焖蝗蛔兞藨B(tài)度。我又打電話給我表姐，我表姐也說她手里沒多少錢，還勸我買不起房子就暫時不要買，等便宜了再說。我今年都26了，我女朋友跟著我，總不能去租房子吧。買不起大的，我也得買個開間。我都看過了，開間38平方米，先交個首付，剩下的我工作掙錢慢慢去還。他們都不贊成我，尤其我姐。我又給我姐夫打電話，我覺得男人可能會更懂得男人的事業(yè)心。

少年敞開了胸懷，一口氣說起來，幾乎不想斷掉，越說越覺得他的想法是對的。在他這個年紀，工作、買房、結(jié)婚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大事，但是又有幾個人能負擔起昂貴的首付和高額貸款。他嗚嗚大哭起來。

“你姐夫怎么說的？他答應(yīng)幫你還是也拒絕你？”我說道。

“我姐夫簡直不是個東西，他的話跟放屁一樣。我真想殺了他?！?/p>

“不會吧，畢竟是你姐夫。你干嗎要殺他？”

“他不借錢就不借唄，非要用謊言刺激我。”他第一次直視著我，“是你的話，你也不會相信的?！?/p>

“不相信什么？”

“我要說的是，他真不是個東西。他這個騙子，他把我姐騙到手，把我姐教唆得都變壞了?！彼脑捳Z帶著點兒地方口音，模糊不清，我?guī)缀醯煤煤寐牪拍苊靼?。“我姐姐都兩年不回云南老家了，我媽還說：‘你多去看看你姐姐，幫幫你姐姐。’”

“這不是挺好的，還有啥要殺他的動機？親姐弟同手足，都是娘的孩子。你媽說得很對，你是男人，自然應(yīng)該多照應(yīng)著姐姐?！?/p>

“是，這沒問題。從小，我跟我姐感情就很深厚。我姐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她自己舍不得。可是我媽就不這樣了，我媽都是把最好的給我姐，從來不給我。我也沒說過什么，女孩兒都是要富養(yǎng)的。我跟我姐哪怕做錯了一點兒事，我媽都是先數(shù)落我一頓，都不說我姐半句難聽的話。我姐看到被罵的是我，她就會替我傷心難過?！彼ｎD了一下，“有一次，明明是我姐沒有看好那頭小豬，小豬跑到老母豬身邊被咬死了，結(jié)果我被我爸打了一頓，他埋怨我貪玩兒，沒有看好小豬。什么錯都推到我身上?！?/p>

“小豬怎么會被老母豬咬死，小豬不是老母豬的孩子？”我有些質(zhì)疑他的話。

“不是。那頭小豬是病豬。有可能得了豬瘟，被人扔到了水溝里差點兒淹死，被我打撈上來抱回家，把它全身擦干凈了。我爸說把一頭病豬撿回來干嗎，趕緊扔出去。我姐也覺得挺可愛的，就說留下來她來喂養(yǎng)?！?/p>

“那是啥時候的事了？”我問他。

“應(yīng)該是我們上小學，我姐比我大三歲，我一年級，她四年級。我媽跟我爸說，那就別扔了，給它吃點兒土霉素，看看好不好，也許能救過來。我爸說，能救過來人家早救了，還等著讓給你?！?/p>

“小豬呢，留下來救好了？”

“我爸說，豬瘟會傳染的，要是把家里的老母豬傳染了咋辦？他拿起鐵锨就想把豬端出去扔糞坑里。我媽上前制止，說好歹是一條性命，既然孩子們喜歡，就留下來。我媽把幾片土霉素研磨碎了，放到豬食里攪拌喂給小豬吃。我姐和我拿著兩片白菜葉子，小豬就咔哧咔哧吃起來?！?/p>

“這不是挺好的，你們一家人多么有愛心，很讓人感動?！蔽覍λ麌K嘖稱贊。

“我爸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他天天擔心豬瘟，沒事找事，就會罵人?！彼粗倚α诵Γ八鋵嵕褪莻€宰豬貨?！?/p>

“但是，最終，你爸還是讓你們把小豬留下來了。這就很有愛心了。他說的也沒錯，要是大豬得了豬瘟那就不好辦了。”

“那根本不是豬瘟，小豬就是拉肚子而已。吃了幾片土霉素，它就好了。成天跟著我哼哧哼哧地叫，一個多月下來，它已經(jīng)長了很多，身上也變得圓溜溜起來。”他舉起雙手做了一個動作，兩只手的指頭上各戴著一枚銀色的戒指。

“那，它怎么還會被老母豬咬死了？”我有點兒不解地追問。少年已經(jīng)徹底跟我變成了知心朋友，他像一個給我講故事的人，半夜，在橋上，這是平日里幾乎不可能遇到的事。

“我爸在那里打掃豬圈，他把老母豬放到了院子里。我媽正在屋里燒水做飯，我姐在寫作業(yè)。我跑出去跟小伙伴在稻田場上打尜。天黑了，我回家吃飯。我爸一耳刮子打我臉上，把我打了一個趔趄?！阍谕饷姣偭艘惶?，天黑了知道回家吃飯了。滾出去玩吧，不要讓老子看見你在家里！’我聽見我姐在哭，我媽也跟我爸急了：‘老殺材，你打孩子干嗎，跟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爸的脾氣是挺大的，”我有點兒傲人地看著他，“我爸從來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p>

“我靠在門框上，手捂著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防備著他第二巴掌打過來，我就躲閃，或者跑開?！?/p>

“很正常的，家長打孩子，無緣無故地打，我們都挨過打。”我勸導他，“我們家都是我媽用笤帚疙瘩打。沒有打你第二巴掌吧？”

“沒有，他被我媽拿起的燒火棍嚇到了。他再敢打我，我媽手里紅通通的燒火棍就抽他脊梁！”

少年開始狂笑起來：“這一點我媽比我爸厲害，我爸喝醉了酒，我媽就會用燒火棍燙他，他總是屢教不改，也不知道被我媽燙了幾次。最可恨的是，讓他去山里的苞谷地澆水，你猜怎么著？他喝得爛醉，把塘里的水都抽干了。機器響了一夜。”

我們家也種過10畝麥子，遇到干旱天氣，就要澆麥子。我還記得我特別喜歡拖著水管在地里跑，彎彎曲曲的像一條長蛇。我跟他說起鄉(xiāng)村野趣，他驚訝不已。

“老哥，你可不像是種地的人，怎么看你也應(yīng)該是個搞藝術(shù)的，你是畫家？”

“沒有沒有，我只是業(yè)余時間畫一幅玩玩而已。你怎么能看出來我是畫家？”

“你不是從宋莊過來的嗎？據(jù)說那兒是著名的畫家村，很多畫廊里掛著藝術(shù)家的畫?！?/p>

“你知道的還挺多，你去看過？確實有很多畫家駐扎在那兒，至少有上萬藝術(shù)家?！?/p>

“你看吧，老哥，我說你肯定是畫畫的，你還說不是。”他開始瞇縫著眼睛燦爛地笑。

“沒有沒有，我真不是。我連業(yè)余畫家都稱不上，只能說是愛好者?！?/p>

“不管是業(yè)余的還是專業(yè)的，在我眼里你都是藝術(shù)家?！?/p>

“藝術(shù)家，更談不上。藝術(shù)家，是罵人的話。要想罵人，你就說他是藝術(shù)家?！蔽覍λζ饋?。

“老哥，你真能整。怎么沒人罵我呢？罵我也高興，就是沒人說我是藝術(shù)家?！?/p>

這時候他又接過第二根煙。他幾乎不會抽煙，煙拿在手里像拿著一個道具一樣，為了讓自己松懈下來，吸一口，也是輕輕地觸碰一下，有點兒玩世不恭的感覺。

“真好，你把心里話說出來就好了。我也應(yīng)該回家了，太晚了，我還得回家遛狗?！蔽铱纯磿r間，都一點多了。他跟著我一起站起來，我們往橋頭走去。他的個子挺高，比我高出半個頭的樣子，應(yīng)該在一米八五左右。

“老哥，你是自己買的房子吧。你來燕郊幾年了？”

“我搬過來不到兩年，有個地方住，就算是個狗窩?！彼盐业谋嘲贤辛送?。“包挺重啊，老哥，我給你背著吧。”他想從我肩上把包搶過去，“要是我家里人看到我連這個都不懂，我爺爺奶奶都會教育我的。”

我說，真不用。不重，沒什么東西，就是去三聯(lián)書店買了幾本書。

“你喜歡看書，都是什么方面的書？有沒有經(jīng)濟類的，你看過《窮爸爸富爸爸》沒有？”

“沒有看過，好像在朋友圈里看到過，朋友主演的一部電視劇叫《窮爸爸富爸爸》?！?/p>

“老哥，你不會是導演吧？天哪，我今天是怎么了，白天鬼一樣的生活，半夜神一樣的人生。老哥，你相信嗎？我跟你說啊，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簡直快要崩潰了。不是遇到你，今晚上我真要跳河了?！?/p>

“不會的。你根本沒什么事兒，你只是一時沖動而已，就想一個人出來走走?！?/p>

“真不是這樣的。我跟你說，我真的被刺激了。跟你絮絮叨叨那么多廢話，還沒跟你說到點子上。你肯定覺得我在胡說八道?！?/p>

“沒有胡說八道，我覺得你很實誠的?！蔽覍λ羞@種感受。

我們下了橋頭，路口處被幾塊水泥墩堵住，我們倆小跑著翻越過去。燕順路上燈火通明，感覺一股熱流涌來，像是回到了人間。

我說：“我往北走，你往哪兒走？”

“老哥，你住星河185嗎？這么近你就回家了，我會很痛苦的?！彼麕缀跽娴目奁饋砹耍拔医裉煺娴暮茈y受?！?/p>

“有什么可痛苦的，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年輕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壓力，但是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工作，對不對？看，你這么高的個兒，長得也帥氣，干什么都行?！蔽覀儌z站在馬路邊上，不知道的路人看上去以為是在比較高矮。

“老哥，帥氣有個屁用，又不能當飯吃。再說了，我根本就不帥，我肚子里有苦水。我簡直不能接受人世間的荒誕?！彼f著，向燕順路的中間護欄走去。車輛從遠處駛來，燈光閃爍。

“你干什么，那是快速車道。趕緊回來！”等車從外道開過去，我趕緊跑過去把他拖回來，“你不要命了！看你挺正常的一個人?！?/p>

“老哥，我真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把他按住，在路邊坐下來，法國梧桐樹下的路椅上鋪著一層塵土。燈光明亮，誰要是半夜從這里走過，都會看得一清二楚。路上方的紅綠燈旁，監(jiān)視器一閃一閃，像黑色的大眼睛盯著這片夜色。

“你要是手里沒錢生活了，可以開口跟家里或者朋友借一借。大男人，難不倒的。我給你一百塊，你先吃飯。”我從包里掏出錢給他，他不要。

他說不是這樣的，他號啕大哭起來。

“老哥，沒錢難不倒我，我可以掙錢，哪怕是借錢，我也有能力償還。”

他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之前在橋上抽泣我還覺得他只是在演戲，現(xiàn)在我感覺到他真的經(jīng)歷了什么巨大的打擊，痛不欲生，甚至連死都不怕。

“沒事，你慢慢說?！?/p>

我拍打著他的后背，使他能舒服些，心酸和委屈也許能在拍打中散去。

關(guān)于一個人的身世

他足足哭了十幾分鐘。我就那樣陪著他，看他哭，我也產(chǎn)生了孤獨感。這種感覺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過了，我會忘記疼痛，忘記悲傷，忘記孤獨，忘記寂寞。我把注意力放到創(chuàng)作里，每天不停地讀書、寫作、畫畫、遛狗，生活變得充實。甚至父親病逝，我都沒有哭泣，沒嘗過眼淚里的咸味兒。我卸下背包，拿出紙巾遞給他。他放在手里，也不擦淚，緊緊地攥著，紙變得皺皺巴巴。

“快擦一擦眼睛，還用我給你擦？”他的哭聲小了很多?！皠e哭了，哭多了容易感冒。感冒了沒人照顧你，也耽誤工作。”

“老哥，你對我這么好，像我的親哥。為啥我的親姐一夜之間就不是親姐了？我搞不明白。我和我姐的感情最深厚。我姐以前不是這樣子的，結(jié)了婚買了房，就突然不是親姐了，我哪里能接受得了?！?/p>

“咋回事？什么親姐不親姐，變得親又不親的。我被你繞糊涂了。”

“我也不知道，簡直是做夢，感覺他們?nèi)荚隍_我。打我罵我我都能接受，我就是接受不了他們欺騙我，把我當傻子看待?！彼治?/p>

為了讓他安下心，別這么抽風似的一陣好一陣壞，半夜里繼續(xù)這么下去，我也受不了。我決定讓他徹底敞開心扉，讓他說個痛快。

“今天上午我和女朋友聊天，她說我要是真的想跟她好，就得有房子，車不車的她倒不在乎。房子必須得有，否則她不跟我結(jié)婚。我在燕郊五六年了，也知道燕郊的房子是怎么從三四千漲到了三四萬的。我給我姐打電話說想買房子，我姐說怎么突然想買房子。老哥，買房子不都是突然的嘛，誰買房子還在心里打草稿，難道還要醞釀個十年八載的？我姐說她沒錢，直接拒絕了我。我又給表姐打電話，我表姐也說，我還小，不要著急。我小什么啊，26了還小，難道讓我等到62就不小了？我真服氣了。我表姐說，網(wǎng)上認識的女朋友靠不住，小心遇到騙子。在她們女人眼里，什么人都是騙子。她們兩個人，最后還不是被那些窩囊廢男人騙到了手，她們過得怎么樣？也不怎么樣。不借錢沒關(guān)系，還把我數(shù)落了一頓，又是關(guān)心我的成長，又是操心我的發(fā)展。最后說來說去，錢沒借，反正都是為了我好?！?/p>

“也許她們說得對，你要聽聽姐姐們的建議，不至于脆弱到這種地步。我還以為什么事呢，小題大做?！?/p>

“是應(yīng)該聽她們的。從小到今天，這些年，我一直聽我姐的話，我寧愿不聽我爸媽的話，我都很聽我姐的話。為了我姐，我什么都可以做出來，好事壞事，只要為我姐?！?/p>

“那你太極端了，不能太沖動。凡事要正反兩面看，是不是？”我不知道我的勸解是否對他有用，我感覺上下眼皮在打架，實在是有點兒困。

“我姐今天拒絕了我，我也沒說什么。買房子嘛，是大事情，不可能幾萬塊錢解決得了，我只是跟我姐表明了這個想法，首付要38萬。我姐說，連零頭也拿不出來，就算拿出來了，那30萬怎么辦，跟誰借去？我說我再想辦法。我姐說反正她是借不到那么多錢。我知道我姐有點兒為難。你猜怎么著，我姐夫一把把電話搶過去，跟我說：‘你不要大事小事找你姐，你姐又不是你親姐。你姐為這個家庭犧牲得夠多了。你姐小升初是全鄉(xiāng)鎮(zhèn)的第一名，你爸不拿學費，讓你姐連個中學都不能讀，小小的年紀就干農(nóng)活兒。你姐現(xiàn)在腰酸腿疼的，都是干農(nóng)活兒累出來的。’”

“你姐夫做得不對，他確實不應(yīng)該這樣說話?！?/p>

“我說：‘你說什么？金明，你在胡說什么！你說我姐不是我親姐，我用電話拍死你！’我在電話這頭兒急眼了，對他大聲嚷嚷起來，他就把電話掛斷了。我又給我姐打電話，也沒打通。我姐的電話肯定是在我姐夫手里，他不讓接。我又給我表姐打電話，我把金明胡說八道的話跟我表姐復述了一遍。我都沒想到，我表姐也說：‘對的，那不是你親姐。你們倆沒有一點兒血緣關(guān)系?！蚁?，怎么可能呢，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姐在我家長大，我三歲她六歲，她帶著我玩兒，一起上學放學，給我買這吃的，買那玩兒的。他們突然告訴我，我姐不是我姐?！?/p>

“你先別激動，你爸媽沒有說過，那就是親姐?？赡苣憬惴蛩麄円灿龅搅瞬豁樞牡氖?，故意將你一軍?！?/p>

“這不是將軍的事，簡直是天大的玩笑。他們都關(guān)機了，我當時一氣之下就把手機摔爛了。我一個人離開了出租屋，想了一天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真不想活下去了。他們都來欺騙我。玩兒我呢?！?/p>

“哦，你去大橋上，你坐在欄桿上，你想跳河，就是因為這件事。你不想把事情弄明白了？不要做傻事，聰明人都是一時糊涂，做出了錯誤的決定，悔恨終生。你怎么對得起父母把你養(yǎng)育這么多年?！?/p>

“我本來想去北京站買票，回老家問問我媽，我姐到底是不是她生的。我太著急了，把手機摔爛了，網(wǎng)上買不到票，也沒帶身份證就跑出來了。老哥，你體會不到那一瞬間的感受，就算神仙開導也不頂用。我頭腦里亂哄哄的，都要爆炸了，頭發(fā)立起來了，你信不信？”

“你相信嗎？今晚上的燈塔都為你亮起來了?！?/p>

“你別騙我啊，燈塔又不認識我?！?/p>

“你看，燈塔從來沒亮過?！蔽疑焓种钢h處的大橋，燈塔閃爍，“我在家里的陽臺上就能看見，它一般都是黑色的。”

我相信他的話。一個人突然被刺激了，就是這樣的。原本都是很健康的人，可能因為一件小事，沒控制好情緒，導致他不相信任何人。

“你要這樣想，不管是不是血緣意義上的親姐，你倆都是在一個屋檐下長大，由同樣的父母培養(yǎng)成長起來的，那就是親姐弟，現(xiàn)在還要怎么去定義它，這種養(yǎng)育之情是最大的恩德。父母不告訴你，不去挑明，自有他們的苦衷。你也可以繼續(xù)裝聾作啞下去，有一天自然會真相大白。你這么一哭鬧，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一個小伙子不能這樣。你現(xiàn)在知道了更好，迷霧不會繼續(xù)籠罩你的家庭。你應(yīng)該勇于面對，面對生活的現(xiàn)實。”

我把電話遞給他：“你想給家里打電話嗎？可以用我的電話打。給父母報個平安?！?/p>

這時候天快亮了，環(huán)衛(wèi)工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蹬著三輪車出來了，在冷清的街道上掃著落葉。他們勤勞，肯吃苦，寬厚，樸實，多么像村里的爹娘。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掉下來。

“老哥，你怎么哭了？我都不哭了。真對不起你，打擾了你一夜。老哥，怎么說我都要請你吃飯。沒有你，我可能早跳河了，就是不跳河，我也可能傻了?！?/p>

“得了吧，你就是個胡編亂造的少年?！蔽矣直凰盒α恕?/p>

“你看，老哥，你別不信我?！彼斐龈觳?，把手腕處的鐲子擼下來，“我沒騙你，盡管世界上每個人都可以欺騙我，但是我從來不會騙別人。這只鐲子送給你，這是我們彝族人的最愛，我奶奶給我的?！?/p>

“不合適，我不要?！蔽野阉氖滞苹厝ィ澳氵€是好好戴著吧，這是奶奶的心愛之物?！?/p>

“老哥，你電話多少我記一下。改天我請你吃飯，你喜歡吃什么口味？羊蝎子怎么樣，我們可以嘗嘗，我至今還沒去過。要不算了，我還是請你吃我們的彝家肴吧。就在燕順路上，我們大涼山小涼山都是一家人，嘗嘗大涼山人開的很正宗的館子。”

“好吧，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覺。等我給你打電話?！?/p>

“對了，老哥，你記我的電話吧。我電話摔爛了，我中午就去補卡，你下午給我打個電話。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不見不散。”

噴水車從燕順路上嗚嗚地開過來，水濺到了馬路牙子上，我們起身握手，互相擁抱。他非要把我送到星河185門口。我說我不住星河185，我住在小巴黎的林蔭大道。他說這么遠的路，你又開始逗我了啊。我說沒事的，遇到你都不怕，走路怕什么。

天色終于有點兒發(fā)白的跡象，這一夜折騰，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他羞澀地笑了笑，說再見。

萬物在靜默中爆發(fā)

下午，我沒有給他打電話。

一覺到了晚上10點鐘，突然想起來昨夜的事，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真假，感覺是在做夢。

我給他撥號，他在電話里都快急哭了。

“老哥，我從中午等你到現(xiàn)在，我以為你會騙我呢。你肯定沒吃飯，現(xiàn)在出來吧。就在夏威夷北岸，我下午過來訂好了位子，一個人像個傻子似的坐到現(xiàn)在。服務(wù)員都覺得我是不是神經(jīng)不對勁兒?！彼ζ饋?。

我不能不去，我肯定要過去。

他在門口等著，把一包茶葉遞給我。“老哥，這是不是你最愛喝的那種？我們云南的紅茶。我跟你說啊，我剛才還跟女朋友視頻，我說剛剛認識了一位畫家導演，她非說我在騙她。一會兒我們跟她視頻，讓她看看，她在深圳的畫廊里賣畫。我還跟她說，我們是在去看燈塔的路上認識的。她說她都沒見過燈塔。我讓她快來燕郊，別待在深圳了，我們一起去看燈塔，跟著我老哥去宋莊。她一聽宋莊，又有點兒相信了，宋莊是不是太出名了，老哥?！?/p>

他穿著民族服裝，看起來是一個很地道的彝族青年。一條很肥大的褲子像五彩繽紛的裙子。他把耳環(huán)換成耳釘，非常藝術(shù)范兒。我一直沒問過他名字，真是挺逗的。在彝家肴就餐時他才說，他叫蝸忍，在燕郊一家設(shè)計公司做空間設(shè)計。我說真是一只能忍耐的好蝸牛。

他哈哈大笑起來：“老哥，不是的。蝸忍在我們彝族話里是熊貓的意思?！?/p>

彝家肴真是熱鬧，過幾天即將迎來彝族新年，三四個年輕人抱著吉他在舞臺上調(diào)音，有雪山女神組合和執(zhí)瑪樂團在排練，歌手文清一曲《此刻醒來》唱得大家熱血沸騰。蝸忍說他唱歌跳舞一般，他跟藝術(shù)總監(jiān)阿龍要求朗誦一首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的《瀘沽湖》。

“老哥，你幫我聽一聽情感是否到位，多指點我?！?/p>

我說：“太棒了，那一定是你們家鄉(xiāng)最美麗的詩。”我為他鼓掌，他就開始端著苞谷酒朗誦起來。

“有人說瀘沽湖是山姑娘，獅子山是她的母親。奇怪的是這位母親，永遠不讓自己的女兒出嫁。藍色的裙裾在朦朧的霧中失落了?！彼で榕炫鹊卣玖似饋?，端起酒杯輕輕地和我碰了碰?！芭?，山姑娘你在哪里？去問獅子山吧。她是山姑娘永恒的母親?！?/p>

我被他們對瀘沽湖深厚的情感和美輪美奐的迎新年的氣氛深深地迷住了。我們都從遠道而來，我們成了燕郊人。我們依然談?wù)撝亦l(xiāng)的好，卻又不喜歡那種生活狀態(tài)。

在青島，在麗江

2022年冬季，我們繼續(xù)東奔西走。

中國北京。第24屆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驚艷綻放。我們不僅是兩屆奧運會的舉辦國，北京還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雙奧城市。

逝去的春天，把記憶裝在腦海深處，我們精神百倍迎接新生活。農(nóng)歷正月里的北方人潮涌動，青島的海邊擠滿了從全國各地來旅游的客人。

憋壞了。憋壞了。一群群年輕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對著大海呼喊。感受心跳。世界，此刻安詳。白色的海鷗在棧橋上空飛舞，鳴叫。雪白的海。泡沫涌向岸邊，潮涌是一點兒一點兒的，不像以往那般滾動。希望總是有的。

在海邊，我想起蝸忍。他那句“老哥，你還是老樣子啊，一點兒沒變”深深地觸動著我。說沒變，是不可能的。生活每時每刻都在往前推移。

大霧慢慢褪去。陽光照射在海平面。

你看，快看，燈塔！一個高個子女孩兒站在礁石上蹦跳起來，另一個女孩兒挽起被海水打濕的裙子，被她拽上礁石。

“哇，太美了！”高個子女孩兒說，她第一次見到燈塔。她一只手指著遠方，側(cè)著身子，一邊拿起手機自拍。打濕裙子的女孩兒靜靜地看著前方，任憑海風吹著她的一頭秀發(fā)。

“你快拍啊，你怎么不拍呢，發(fā)什么呆呀？”高個子女孩兒說，“來，快站好了，我給你拍。”

女孩兒把手耷拉在裙子兩側(cè)，不陰不陽的表情顯得有點兒為難。

“你還想著他呢？渣男！出來了，就要忘記?！备邆€子女孩兒指點著她，“動作活潑一點兒，不要太死板，這樣太無趣了?！?/p>

我坐在另一塊礁石上，看她們拍照的樣子，看海鷗落在淤泥里，啄食海洋里的生物。遠處的燈塔徹底現(xiàn)了原形，太陽放著冬日的光芒。我身上暖洋洋的，海風也沒那么濕冷啊。

蝸忍的拜年視頻打破了我的沉思。他說云南已經(jīng)是春天了，各種花都開了，他把攝像頭對準一盆盆綠色植物和花卉。他用極其驕傲的口吻說，云南的鮮花運往了全國各地，市場價格也非?？捎^，尤其是春節(jié)期間。還問我要不要，下午就可以快遞給我。我說不用麻煩了，視頻里看看也有美感。

他又把鏡頭對準一位老阿婆，說這是奶奶。奶奶頭上戴的銀飾垂到了耳朵兩側(cè)，一身藍色的民族服飾，上面繡著大紅花。奶奶的微笑溫和，慈祥的面龐上是高原陽光照射的那種紅潤。奶奶邊說邊打著手勢，可能因為我一句都聽不懂，所以才加上手勢比畫著。

蝸忍用鏡頭掃過屋子、酒桌，他在窗戶旁坐下來。燈光忽明忽暗，蝸忍眼神迷離，他說家里想給他定親。

我說這是高興的事啊，祝賀他。

但是他好像不情愿。他說還不想這么早就結(jié)婚。

去年他在微信里告訴我，他已回到了家鄉(xiāng)，他們族人的觀念是要找彝族姑娘做媳婦。他說他的生父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了，他的生母也要回到他身邊來，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但他還是離不開把他哺育大的養(yǎng)母。他生父給他跪下來懺悔，希望他能原諒自己。生父還把獄友的女兒說給他，女孩兒是司機，從縣城往瀘沽湖拉客人。

我問他結(jié)婚對象是那個開車的女司機嗎，蝸忍說是她，但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發(fā)現(xiàn)他們性格根本不合適。

“老哥，她開車，我賣票，這不是顛倒了嗎？”

“什么顛倒了？”

“男女性別啊。”

“性別怎么顛倒了？”

“應(yīng)該我來開車，她賣票才對?！?/p>

“你太古板，這有什么？”我?guī)缀醣凰簶妨恕?/p>

“反正很不合適，我受不了太潑辣的姑娘。和她沒有一點兒溝通，她也不懂詩意。”

“生活幸福也是一種很大的詩意?！?/p>

我想安慰他，說出來似乎又不像是安慰的話。

“比如，老哥，咱倆說話就很好溝通，你很懂我。”

“那是你的錯覺吧。我怎么能懂你呢？我們只不過是聊天聊得好的朋友?！?/p>

“真是。老哥，你不覺得現(xiàn)在找個能聊天的朋友都很難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誰會閑得沒事成天找你聊天呢？”

蝸忍的意思是他跟車跟煩了。每天在山路上顛簸，有時都想睡一覺。跟車賣票的日子太無趣，雖說生活過得很安逸，但是失去了人生的追求。他說他要好好想一想，拿定主意。他不想這么潦潦草草地打發(fā)了青春。他讓我一定去他的家鄉(xiāng)，看一看瀘沽湖，說不定會有愛情發(fā)生。

北方的風在田野上吹起，雪花在暮色里狂舞，像一道影子。我開始琢磨起這個影子來。我繼續(xù)走這條近道趕路。

我久久地看著潮白河上的燕潮大橋，燈塔在夜色里忽然靈光一閃，令人眼花繚亂。

我也會這么想，真正的愛情在遠方等待。那些飄逝的愛，燈塔為失去愛的人照亮。

不準你難過，我愿意為你拭去淚水。我很確定這一點。

油畫一牛車

蝸忍說他已經(jīng)回到了燕郊。他當然離不開這兒，我始終有這種感覺。

這給他、給我、給所有人機遇的小城鎮(zhèn)。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待慣了的人，是很難說不去愛它的。這分明已經(jīng)深深地刻進了我們的骨髓。

蝸忍繼續(xù)說，只是還沒顧上聯(lián)系我。他回來第二天就去了天佑房產(chǎn)報到上班，接待的第一個客戶是宋莊來的一位年近六旬的老畫家，讓他找一套大面積的一層房子做畫室。

“老哥，說來說去，這位畫家說還認識你。他稱呼你是博導?！蔽覇柺峭醮筌妴?，剃著光頭?！罢媸撬?。一位非常洋氣的怪老頭兒，穿著一身緊身衣褲，騎著變速車走了20里地來燕郊。如果他不說他是63歲的人，我一直以為他才40多歲?！蔽伻陶f，“老哥，是不是你們藝術(shù)家都年輕？”我說是他老王年輕，別人不一定。

前一陣子，王大軍個人畫展在宋莊舉辦，他還邀請我參加。我最近肩周炎犯了，抬不起胳膊，連拿瓶礦泉水都痛得厲害。老王把他的畫展海報發(fā)給我，上面有幾行小字，我放大了細看：

我生命中一無所有，

我只是一個畫家。

對于我的作品，

我認為無需賦予任何解釋，

當觀賞我的作品時，

應(yīng)清楚我所要表達的……

只是一種簡單的概念。

這是三年前發(fā)生的事，王大軍還住在宋莊的北寺村，一座四間大民房，一個寬敞的院子，獨門獨戶。每月房租只有700塊錢。老王愛酒，愛得過度。他知道來宋莊的畫家朋友都窮得叮當響，每次都是他主動約酒，也就是他做東。他做東，很自豪，每次都勸哥們兒多喝，酒有的是。雖然他喝得少，可是醉酒的卻是他。他知道他喝醉了會躺在院子里的畫布上滾來滾去。同行藝術(shù)家朋友都說，老王的畫是用他的臭皮囊滾出來的。他們靠在窗戶邊喝著二鍋頭，欣賞著掛在墻上的這幅滾畫——他稱作是“大海”！

于是，他的興致也上來了，用他標準的通縣京腔聲情并茂地朗誦起漳州女詩人安琪的《極地之境》：

現(xiàn)在我在故鄉(xiāng)已呆一月

朋友們陸續(xù)而來

陸續(xù)而去。他們安逸

自足，從未有過

我當年的悲哀。那時我年輕

青春激蕩，夢想在別處

生活也在別處

現(xiàn)在我還鄉(xiāng)，懷揣

人所共知的財富

和辛酸。我對朋友們說

你看你看，一個

出走異鄉(xiāng)的人到達過

極地，摸到過太陽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如果說年輕時候的王大軍喜歡寫實主義，現(xiàn)在他的風格越老越抽象，正如他海報上注明的：抽象——情緒——視覺。

從他的畫里總能看出他要找回一種少年感。他把他最愛的一幅人物肖像《少年凡·高》送給我。

這也激發(fā)我把自己的詩集取名為《心藏少年》。出版社的編輯老辛說：“非常好，黃寶，這才是你該有的詩意。”

蝸忍說：“王哥的油畫太震撼了。”

他第一次看到實際生活中的油畫。老王搬它也是費了一番功夫。運貨的車廂太狹窄，根本裝不進去。他們只好從村里的老鄉(xiāng)手里借了一輛牛車，還好，隔壁農(nóng)場里還有牛車。從宋莊出發(fā)來燕郊，城鄉(xiāng)接合部，一路暢通無阻，這事在北京就太不可思議了。一牛車的油畫緩慢行駛在潮白河右堤路上，一道無比美麗的風景。上千幅作品，他們足足運輸了三天。

王哥說：“混了一輩子就這點兒家當，小伙子你別笑話?！蔽伻陶f：“這點兒家當還少嗎？這不比那些破箱子爛柜子值錢多了?！?/p>

“唉，小伙子，這怎么能用錢衡量呢？有的人覺得箱子柜子好，有的人覺得一塊破畫布好。當然，你是幸運的。我也是幸運的。因為，我們身邊有這條河，有這片樹林，有這座燕潮大橋。盡管你我不可以到河里去洗澡，但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洗滌自己的心靈?！?/p>

我說：“小伙子你被嚇著了吧？”

蝸忍一臉興奮地笑，他真是驚詫不已。

“沒事的，時間長了，你會習慣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動情了他還會給你唱一曲，你別以為他是瘋子就好。”

蝸忍說，他應(yīng)該坐下來好好看書，多學習這種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否則他在工作里會失去方向。他問我詩集出版的時間，他要多買兩本，自己看不說還要推薦給身邊的朋友。我說不用買，你喜歡看我送給你，不看了扔掉也不會心疼。

“老哥，你這樣說，是看不起我嗎？”蝸忍情緒有點兒變化，“我再沒文化，也不會做出這么下流的事來。我是特別喜歡書的人?！?/p>

我說：“你也甭介意，只不過是開玩笑而已?！甭犖疫@么一說，他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王大軍從宋莊搬到燕郊，他的畫室收拾了大約一周才把幾個畫家朋友約過來聚會，王哥在電話里一再說叫上做房產(chǎn)的小伙子蝸忍一起來，多好的人，給他發(fā)紅包也不收。現(xiàn)在的年輕人壓力多大啊。

他一直夸蝸忍是一個特別實誠的孩子，沒啥心眼兒。謝謝他給他找到了滿意的工作室。

周末晚上團聚非常歡快。青島畫家祝萬寶還打趣老王說：六十老漢再出發(fā)，撇家舍業(yè)扔老太。

王大軍眼里充滿激動的淚花。他說：“是啊，徹底退休了。終于可以干點兒自己想干的事情，否則真是退休了。不能做沒用的殺材?！?/p>

可喜的是，燕郊人流又多了起來。不是說買房子的人多了，而是租房子的人隔三岔五地從北京搬來。房產(chǎn)中介也不像五六年前那般活躍，動不動打著“北京地鐵來燕郊”的旗號，更不用說燕郊戶口劃進北京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地鐵動工了，這次是實實在在的，建設(shè)工人熱火朝天地作業(yè)。一幅美麗的景象不用描摹，在眼前展開了，像花朵般盛放。

以往炒到三四萬的樓盤，如今都降到了一萬多點兒，老百姓是真高興啊！他們覺得這才是合適的，人人都可以負擔，人人都可以住進樓房。高樓挨著高樓，新樓盤還在一座座地封頂。

擺地攤的，賣燒烤的，突然熱鬧起來。這個北京郊外小城的人間煙火氣一點點在回升。

心也熱乎起來。

一天傍晚，蝸忍給我打電話，約我到首爾甜城林蔭大道西門吃燒烤。我說不想吃燒烤，煙熏火燎的，受不了那些嗆鼻的煙。蝸忍說他在支爐子擺攤，特意從老家發(fā)來了一份特產(chǎn)。最近下班早，也沒有更多的業(yè)務(wù)可以做，不如出來試一試副業(yè)。

我下樓走到西門，各種各樣的風味小吃，純牛羊肉、河南大餅?！胞惤ɑ鹜取睅讉€紅色的大字，看上去很吸引人。蝸忍西裝革履，擺弄著手中的肉串兒。我說你怎么想起干這個來了。他說每次下班看見人來人往的景象很繁華，就想過來湊湊熱鬧。桌上洗好的兩盆菜是青椒、茄子、金針菇、香菇，有串好的大蒜，還有一箱子熟食，就是麗江三川火腿。

一對青年男女走過來問這火腿怎么個吃法，蝸忍說本來就是熟食，只要稍微加熱一下就可以。這種火腿，看上去外觀紅潤，肉質(zhì)飽滿，很難在地攤上見到，只有在大型超市里才有。它肉層分明，具有濃厚的肉香和獨特的風味。蝸忍說這都是老家爺爺奶奶親手制作的，傳統(tǒng)的工藝，經(jīng)過腌制、晾曬、熏制等多個步驟，確保了火腿的醇厚口感和獨特風味。無論是煮湯、炒菜還是單獨食用都非常好。

漂亮女孩兒說最好吃的是他留烏骨雞，比別人家的雞肉都有雞味兒，不像三黃雞那么黏糊，也不像柴雞那么死板。蝸忍說這本是想自己吃的，要是賣很難要價的，貴起來無人問津。吃燒烤，一般人才不管是什么雞肉，兩個雞翅6塊錢，一個雞腿5塊錢，都是冷柜里的產(chǎn)品，如果賣彝族鄉(xiāng)的他留烏骨雞要徹底賠本了。他只是覺得好玩兒，拿出來感受一下擺攤的快樂，和大家分享一下。

我說你也不能天天分享，要是真把顧客的嘴巴吃饞了，再換其他的雞，人家是要問你的，怎么跟上次的質(zhì)感不一樣。

八九點鐘的時候蝸忍一個電話把王大軍也叫來了。他帶著住在燕郊的四五個畫家朋友從潮白河左堤路走過來，穿過燕順路只需要10多分鐘。我說我不久坐了，我要回家看足球。你們幾個聊吧。

我知道他們畫家只要聚一起，又是一頓喝，不醉不歸。王大軍一遍遍地催我下樓，他被麗江三川火腿帶來的獨特美味驚呆了，非讓我過去跟他們喝一杯?！安В闾粔蛞馑剂??！彼陔娫捓镆呀?jīng)打起酒嗝兒來，“蝸忍這么熱心，親自動手，把云南麗江特產(chǎn)都奉獻出來了，你還不賞臉?！蔽艺f：“你們好好吃好好喝，我就不下去了。我怕煙嗆。時間久了受不了。”

當很多人都在為一道不可錯過的美味佳肴大醉的時候，我卻躲在屋子里。當很多人都一夜無夢的時候，我卻做了一個非常出色的夢。

美加墨世界杯亞洲區(qū)預選賽

北京時間6月10日，國際足球邀請賽，國足U19對陣韓國U19。王鈺棟選擇打近角，78分鐘用一次定位球的機會踢向球門，中鋒劉誠宇補射得手將球打進，中國隊取得1∶0的領(lǐng)先，場上的僵局被打破了。韓國隊在右側(cè)傳中，中鋒的頭球解圍。中國隊大腳還是將球往前撩，在前場形成了2打2。劉誠宇拿球突破，直接過了韓國隊咸宣宇的防守，帶到了禁區(qū)里，伺機選擇了角度很小的打門。劉誠宇89分鐘再下一城，殺死了本場比賽的懸念，中國隊以2∶0獲勝。這次反擊打得質(zhì)量相當高，而且劉誠宇在擺脫咸宣宇防守的技術(shù)上太精彩了。中國少年漂亮的配合、進攻、跑動，讓中國男足揚眉吐氣了一回。

少年足球的驕人成績，恰恰鼓舞了第二天的國家隊，6月11日在韓國主場進行的2026年美加墨世界杯亞洲區(qū)預選賽36強賽C組最后一輪比賽，中國國家隊對陣韓國國家隊——

老哥，你也看球嗎？

看呀，你呢？

我不懂球。我都不知道誰是誰。

你多看幾次不就知道了。

老哥，看球怎么看呢？

就是那樣看，看球還有看法嗎？

那些人的名字，你怎么記得住呢？

記住你能記住的就可以了，你也可以看熱鬧。

老哥，怎么還有那么多女孩子看球??？

對啊，女孩子是球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男人和女人。

我還以為球賽只有懂球的人看呢！

你也可以看人?。?/p>

哈哈，看人。對，是看人。

剛開始可能誰也不懂，看著看著就喜歡上了某個人。

老哥，我看見朋友圈里發(fā)帥哥的都是女球迷。

中國女足也不差的，你看孫雯、劉愛玲，不只有足球帥哥。

老哥，什么時候你教我一起看球吧。我也想打開眼界。

你先看看孫興慜吧。

孫興慜，中國隊的？中國人嗎？

韓國人。亞洲身價第二貴的球星。他的身價是國家隊球員身價總和的50倍。

中國隊客場0∶1不敵韓國隊。

由于同組的泰國隊主場3∶1戰(zhàn)勝新加坡隊，國足憑借勝負關(guān)系優(yōu)勢以小組第二晉級18強賽。

我們晉級了！對，我們晉級18強賽！

世預賽亞洲區(qū)36強賽6輪比賽全部戰(zhàn)罷，韓國隊積16分以小組第一的身份出線。中國隊積8分排名小組第二，同時韓國隊成為三支18強賽種子球隊之一，避開了與日本、伊朗同組廝殺。根據(jù)賽程，18強賽將從2024年9月5日至2025年6月10日共展開10輪角逐。獲得這個階段三個小組前兩名的球隊，將獲得直接進軍美加墨世界杯的資格，排名小組第三、第四的隊伍則將進入第四階段附加賽。

孫興慜是了不起。我們也有過范志毅、孫繼海、宿茂臻，我們也踢進了2002年的日韓世界杯。夢想永遠是被年輕人創(chuàng)造的，誰敢說我們不會再涌現(xiàn)眾多的球星呢？

你看劉誠宇。

由于劉誠宇在U19比賽中的優(yōu)異表現(xiàn)，被中國隊主教練伊萬科維奇直接選拔進美加墨世界杯的主力隊伍。劉誠宇簡直是跑瘋了一樣，照這樣的趨勢培養(yǎng)下去，什么球王球星的，怎么追都追不上。

真是拳怕少壯，棍怕老狼。

劉誠宇能幫助中國隊贏下世界杯嗎？大家對新星充滿了期待。我們一代代足球人為足球事業(yè)付出了青春年華，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沖擊世界杯，一代代新人輩出的大時代，中國足球，是有希望的。2030年男足世界杯將由摩洛哥、葡萄牙、西班牙聯(lián)合舉辦。世界杯已經(jīng)百年了！

22號地鐵線從北京開往平谷。預計2026年通車。首條跨越京冀兩地的地鐵線路在燕郊設(shè)有三站。好消息上了《新聞聯(lián)播》，京津冀協(xié)同發(fā)展，一小時通勤圈駛?cè)肟燔嚨?。一旦地鐵開通，燕郊還是睡城嗎？

北京與燕郊，地緣銜接，人緣相親。生活，也是需要一份詩意的表達。連天空的星星都帶著郊區(qū)的清爽，一眼望去透亮的星空下，我們品嘗著一種甜蜜的滋味兒。放眼望去，至少我們還生活在北京的周邊?？偹懵湎铝四_。

我?guī)е蚊辣寂茉诩亦l(xiāng)的梅崗。

漫山遍野的螞蟻蛋花盛開在曠野上。

花叢中的俏美毛色雪白，它已經(jīng)16歲了。都說狗的一年是人的7歲，也就是說我的俏美今年112歲，是一條老狗了。螞蟻蛋還是我少年時代的花，那么古老。百花綻放的洋河，流水激蕩。俏美跑不動了，趴在梅崗上噦了一地穢物。野果皮、花、狗毛、白色的唾沫。它還能站起來嗎？我撫摩著它，撫摩著，它抽搐的身體那么軟綿和蒼老。

這多像一串長長的夢??！

我們相聚在燕郊

親愛的雪蓮女士：

我啰里啰唆地寫完了這篇小說。

我不知道你看了會有何感覺。《風總是在改變方向》，我以逆向的方式想這個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物。我突然想到了我大學老師崔子的藝術(shù)理論著作《藝術(shù)家的宇宙》，我記得你跟我在北京電影學院食堂吃飯的時候，我還把你介紹給崔子老師。你當時非常驚訝，滿臉的興奮。對，就是那個又拍電影又寫小說的崔子，他也曾經(jīng)十分熱心地幫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的安娜女士選片送展。他在課堂上告誡我們，藝術(shù)家的唯美，就是唯本質(zhì)、唯心靈所感覺到的真實。也可以說，藝術(shù)家的唯美也即是唯丑，因為丑往往包含了更真的真實。

當然了，也可能崔子老師的理論有點兒老舊，這都是30年前的著作了。但是，他至少讓我懂得，理想依然在你身上燃燒，那始終如一的激情，對影視、文學和藝術(shù)的追求從不言敗。創(chuàng)作，給我相當大的快樂。藝術(shù)是美容霜，它讓人不老，更讓人心態(tài)年輕。

一會兒，也就是下午兩點，我還要去宋莊參加《北漂詩篇（2024卷）》的首發(fā)式。每位到會的詩人都要朗誦一首自己的詩歌，我剛剛拿到印刷出廠的新書。我總是記不大住自己的詩歌，我還要背一背這首《省界線》：

來燕郊的第一場雪，覆蓋大地

京秦高速公路橫穿雪野

白茫茫大雪一路沿著省界線，漫長

的車龍

我的小狗在雪地里撒歡兒、奔跑

甩飛的鞋子，撿起來它也不讓穿，

用牙咬住

通紅的嘴唇沾著雪花，它邀我跟它

一起玩游戲

此刻。對。一番追逐

東一頭西一頭

它趴在雪里冒著熱氣，它太開心了

它頑皮的樣子不像一條老狗，一刻

不停下來

一路走過的腳印。這些年

它陪伴我，大于我陪伴它，蜷在書

桌下，安靜著

從京城搬到郊外，廣闊天地下它達

到了前所未有的

興奮勁兒

我站在雪里，看著它，那信賴的眼神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

沒有如此快樂過。

雪蓮，你對這首詩歌有感覺嗎？同樣把這首詩贈予你。如果你再來中國訪學，歡迎來燕郊做客。我?guī)闳バ袑m大街吃京東肉餅就三河豆腐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