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的“九葉”之樹——評霍俊明《九葉傳》
“九葉詩派”作為20世紀40年代的重要詩歌流派,其文學價值雖已得到詩歌史的經(jīng)典確認,卻一直缺少傳記層面的綜合展現(xiàn)?;艨∶餍轮毒湃~傳》的出版,讓九位詩人的藝術人生得以完整呈現(xiàn)。該書不僅生動記錄了“九葉”詩人彼此的真情,更清晰展現(xiàn)了他們各自的生命軌跡。盡管個體詩人終將凋零,但“九葉”之樹在中國詩歌史中永遠常青。
史料、詩學淵源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有機整合
《九葉傳》作為一部詩歌流派傳記,其寫作不是從一個詩派的興起與演變出發(fā),而是分別按照詩人去世的時間依次介紹穆旦、陳敬容、唐祈、曹辛之、杜運燮、辛笛、唐湜、袁可嘉、鄭敏九位詩人的生平,并在每位詩人傳記前附一頁詩人的簡明小傳,其中包含詩人的重要生平事跡和著作。這樣的寫法沒有讓《九葉傳》成為九片葉子的標本展柜,而是真正以一棵樹的姿態(tài)讓九位詩人各自在自己的枝干上散發(fā)出一生的高光。
在內(nèi)容編排上,雖然《九葉傳》從每位詩人的傳記出發(fā),卻更簡明集中地讓我們看到了整個“九葉詩派”的發(fā)展,這種寫作方式忠實地顧及到了九位詩人身份背景、詩歌資源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獨立性,如書中所說“值得注意的是這九位詩人無論是在性格還是風格上都是存在差異的,所以我在此將他們比喻為‘眾聲獨唱之樹’”,《九葉傳》也因此避免了將九位詩人放在一起討論而將詩人扁平化的問題。同時,《九葉傳》最可貴之處還在于作者對詩人的生活現(xiàn)場與詩歌有著詩人般的精準解讀。這種寫作方式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作家帕特麗卡·勞倫斯的《麗莉·布瑞斯珂的中國眼睛》,同是在現(xiàn)代主義的背景下,這本書以英國作家的視角深入英國“布盧姆斯伯里文化圈”與中國“新月派”的藝術對話,在發(fā)現(xiàn)更多珍貴史料的同時又讓一個詩歌流派煥發(fā)了藝術的光彩?!毒湃~傳》在寫作時秉持了這種廣闊而細致的藝術筆法。在穆旦一章,作者為穆旦一生的履歷奠定了“為永遠的謎蠱惑著的綠色火焰”的基調,并引用陳超的《論意象與生命心象》與《生命詩學論稿》,將穆旦、西南聯(lián)大與狄蘭·托馬斯聯(lián)結起來。作者將史料、詩人的詩學淵源和詩歌創(chuàng)作有機整合在一起,在這種互相打開的命運伙伴關系中娓娓道來九葉詩人的一生。
透過一片葉的脈絡看到整棵樹的繁茂
《九葉傳》首先提供了進入“九葉詩派”的歷史語境與關鍵切入點——飄零?!帮h”是詩人們的四處漂泊,“零”是詩人們身在其中難遣的深深孤獨。從序言“風雨中眾聲獨唱之樹”、唐祈的“半生風流半漂萍”、杜運燮的“成熟的鴿哨與時代氣旋”和唐湜的“孤獨中駕一葉幻美的輕帆”這些章節(jié)標題可以看出,作者準確地抓住了1940年代中國的時代氣氛與當時知識分子漂萍般無依的孤獨感。作者以他們的關鍵經(jīng)歷為引子和橋梁,通向“九葉”詩人之間的友誼和詩歌內(nèi)部。
在《九葉傳》中,友情與愛情被作者從不同的側重點交錯地展現(xiàn)出來,如在穆旦一章中,作者對于穆旦的西南聯(lián)大歲月側重于從詩人“三千里步行”與參戰(zhàn)經(jīng)歷進行描摹,充滿熱血和激情,而在杜云燮一章中的西南聯(lián)大歲月,作者卻將視點放在了杜云燮和沈從文、穆旦與鄭敏等的師生友誼和組建文藝社團的經(jīng)歷,是“物質匱乏而精神富足的校園歲月”,二者彼此呼應,反映了當時校園歲月的兩面,也真實地反映了不同詩人各自的性格與氣質。作者在這本綜合性傳記中并沒有以史料集合的形式來進行順序排列,而是采用了傳主本人的生命歷程與詩意的敘述節(jié)奏交錯展現(xiàn)的方式,在讀某一位“九葉”詩人的一段經(jīng)歷時,經(jīng)常能在書中找到另一處相同時空的參照與對話,透過一片葉的脈絡可看到整棵樹的繁茂,在他們虬結交錯的命運下不斷逼近“九葉”詩人的靈魂深處。
詩人之死與火烈鳥的涅槃
2022年最后一位“九葉”詩人鄭敏仙逝,《九葉傳》在紀念“九葉詩派”的同時也在嚴肅面對詩人與死亡的關鍵問題。在唐祈一章中,作者動情記述了他拼命工作,即便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也不忘與陳超等詩學家商議共同編輯出版《中國新詩名篇鑒賞辭典》,而長時間超負荷的工作讓唐祈倒在了病床上??v觀“九葉”詩人的離開,作者引用鄭敏的《詩人與死》對其進行了詩意的表達,書中的他們仿佛是一只只孤獨的火烈鳥,踽踽獨行,沒有發(fā)出一聲悲鳴。
作者在書的最后引用鄭敏的詩《最后的誕生》寫下了“九葉詩派”最后一位詩人凋零的場景,而這因詩獲得的新生卻不僅僅是鄭敏一個人的,而是整個“九葉詩派”最完滿的歸宿。同時作者依然不忘對詩歌良知的渴求與呼喚。九位詩人的一生被濃縮進了23萬字的《九葉傳》中,對于一首詩的體量來說,它太長,而對于九位詩人的一生,這部《九葉傳》又像一首精煉的人生之詩。讀罷掩卷,仿佛又回到了穆旦的《春》,也許這被點燃而無處歸依的命運,早已為他們說出了火烈鳥般的命運讖語。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作者系河北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