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5年第7期 | 張彤: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一
老荊的吉他酒吧少說得有二百個平方米,層高六七米,里面的一半又搭了一層,做成了LOFT,靠近房頂?shù)牡胤接幸慌艌A窗,朝向偏西。我去的時候是半下午,太陽光正從那些圓窗直射到對面的墻上和窗上,屋頂光柱交錯,底下有些昏暗,也還不至于開燈,所以一切景象就有浮動感。這里離小港很近,門前幾十米就是鐵路,小港火車站還沒有拆的時候,也曾做過行李房。老荊在這已經(jīng)盤踞了三十年,開過琴行,辦過學校,有好多年,他就住在這所房子里。
坐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老荊回來,恰好有一艘郵輪入港,老遠就看到禮炮升空,還有銅管樂隊在吹吹打打。老荊站在酒吧門口的臺階上,向著郵輪母港的方向張望。他手里提著一把吉他,頭上戴著白色的禮帽,完全是那種20世紀80年代東南亞商人的打扮。
他說:“琴呢?我不是讓你背著琴來嗎?”
“我忘了,不過師傅你這里不有的是琴嗎?”
“我那些琴,你用得慣?”
“用得慣,我這些年到處演出,常用別人的琴?!?/p>
“你那些演出!”老荊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小子,我找你來是想一起錄張唱片?!?/p>
我說:“不就是彈個琴嘛,咱就是干這個的,還這么隆重。師傅,我要彈什么呢?”我這幾年一直在酒店里彈琴,過去彈的那些曲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拾起來。
“還能演什么?‘回憶’啊,你沒問題?!崩锨G沒看我,他從酒保手里接過一杯黑啤,遞給我說,“要演四重奏的版本,我們以前排過,還是你彈主奏,另兩個人我也找好了?!?/p>
這時吉他酒吧已經(jīng)開始上人了,臺上有個民謠歌手在彈唱,是一首巴薩諾瓦風格的老歌。等他唱完這一首,我就跑到臺上,把吉他拿過來,彈了一遍《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這首曲子當年老荊給我一句一句摳的,我喝醉了也能彈得一個音都不差。我家里有一張威廉姆斯的唱片,他演奏這首曲子的時長是4分29秒,我能對著唱片彈得速度一秒鐘都不差,如果用我最快的速度,差不多3分50秒就能彈下來。“回憶”最大的特點是密,全是32分音符,剛學它時我曾一個一個地數(shù)過,即便是按照標準的速度,一分鐘也得彈11個左右。老荊他自己彈不了這么快,我第一次彈進5分鐘時,他比自己彈琴還高興。
我五歲開始就每周找老荊學吉他,他當時是青島最有名的吉他手。我跟他一直彈到初三,彈得最好的時候,在省里得過金獎。我上初三時彈琴就是個嚴肅的事了,呂思清在意大利獲了獎,逄勃在波蘭獲了獎,我們小時候都曾一起演出過,沒想到他們很快就成了名人。到了初三時我得做個選擇,是繼續(xù)彈琴還是去考高中。那年雅琳在東京吉他大賽中得了金獎,轟動全國,雅琳的啟蒙老師李大衛(wèi)跟老荊從小一起玩。自從這消息出來之后,老荊就恍神了,一節(jié)課和弦能彈錯三四回。有一天下課后他跟我說,我看你學習也挺好,要不琴就這么的吧,當個愛好,煩了累了就拿出來彈彈。我說荊老師你這是不打算教我了?
老荊說,以后你就別叫我老師了,叫老荊,其實你早就比我彈得好了,再跟我學就是瞎耽誤工夫。不過,老荊點上一根煙說,你也不可能每周上北京去上課,你家那條件不允許。
也是。我說。其實他不說我也在盤算這件事了,不光我盤算過,我父母都盤算過。聽老荊也這么說,我就覺得這是明擺著的道理,人人都看得清楚。
不是你彈不過雅琳,也不是我教不過李大衛(wèi),到了你這程度,再往上就得去北京,你進不去中央院兒,說別的都是白扯。老荊說,中央院兒,記著我這句話吧,孩子,認命!
說完,老荊就點上一根煙,他往外呼氣的時候,煙從嘴巴和鼻孔里一起往外噴,而香煙上燃起的那一縷煙從中穿了過去。
這時,窗外響起了火車咣當咣當?shù)穆曇簦刻焱砩?∶25,有一趟青島跑北京的火車準時從小港飛馳而過。咣當咣當?shù)穆曇裟芫S持一分半鐘,這個聲音漸弱,我們就該下課了。老荊說,你聽,這火車的聲音,雅琳和她媽每周五坐這趟車去北京,已經(jīng)三四年了,所以就該人家成功。
后來我看過雅琳的一次電視采訪。雅琳說,現(xiàn)在的孩子條件好了,每周末到北京上海的“大院兒”去“跑課”也不像我們那時那么辛苦,一次要坐16小時火車。聽起來,“跑課”“大院兒”都是藝術生們常用的術語,我止步于術語之外,考了個一般的大學,成為一個一般人,工作了二十幾年,供職的公司倒閉了三輪,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搞不清楚自己這樣算不算有工作。在街道干部那兒,我算是“靈活就業(yè)”,我之所以“靈活”得起來,還多虧學過幾年吉他,現(xiàn)在每天晚上在酒店彈琴,才能把生活對付過去。
對于放棄吉他學習,我并沒有感到太遺憾,倒是老荊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好長一段時間他不再收學生,琴行改成酒吧,除了酒水,還有金槍魚餡的餃子,金槍魚是從國外直接運來的,也有人來了不喝酒,光吃餃子,生意因此一度十分火爆。前幾年《舌尖上的中國》曾經(jīng)來拍過,不過播出的時候遇到了日本排核廢水,海鮮生意受影響,那個片子也把這段剪了。
二十年來,我與老荊的聯(lián)系時密時疏,密的時候一個禮拜在一起喝三次酒,疏的時候半年也見不了一次。進入老年的老荊固執(zhí)又孤僻,聚會的時候經(jīng)常與老朋友嗆嗆起來,每次都得我把他勸走。老荊沒孩子,不知為什么,最近幾年我一想起他來,就覺得挺難受。
小子,我看你情緒不高啊。我彈完了吉他,跟老荊坐一塊兒,他罕見地沒喝酒,說吃了頭孢。
我說可不是,孩子考上大學走了,我跟媳婦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一件事只要有兩種選擇,我們就會各執(zhí)一詞,說不了幾句就爭起來,隨后調(diào)門越來越高,直到摔杯子摔碗,摔門走人。今天她在微信上跟我發(fā)了離婚協(xié)議,問我同不同意,我還一直假裝沒看見呢。
老荊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湊合過,好歹讓孩子放假回來也有個完整的家。
二
老荊原來在港務局做船工,具體工作就是在輪船入港時,去船上收拾衛(wèi)生。這個工作在當年很吃香,一是工作服干凈洋氣,活不多也不累;二是遇到外國來的船,經(jīng)常能收到稀罕的禮物。老荊那時才十八歲,長得一表人才,穿上白色的工裝,就像《大眾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輪船進港??康臅r間不一定,有的郵輪會停好幾天,老荊在裕昌號輪船上遇到了一位新加坡客人,老荊叫他喬先生,喬先生坐船到青島驗貨?;蛟S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旅途,他居然帶著一把吉他,在船上的餐廳里,客人們大都散去,喬先生一個人抱著一把吉他,在彈一首永遠也彈不完的曲子。老荊那時候已經(jīng)彈了幾年吉他,但是喬先生這個吉他的音色全然不同,在音符與音符之間有許多空泛的東西粘連著,他聽著聽著就忘了手中的活計。喬先生看到這個做工的小伙子聽琴呆在那里,就喊他過來。喬先生的普通話腔調(diào)古怪,但是平舌翹舌分得很清爽,有時還會故意說幾句不太像的膠東話。喬先生問老荊會不會彈吉他,老荊慌亂而又堅決地點了下頭。喬先生把琴給他,讓他試一下,老荊彈了一首《魔笛》,喬先生覺得好,說就算是在他們那兒,彈成這樣也是高手了。老荊想問他彈的是什么曲子,喬先生把桌上的四頁譜子拿給老荊,說按你的水平,有這個譜子你自己練習就行,不過,要注意Tremolo。
Tremolo?是什么?喬先生又演示了一遍,在譜子上的許多音符都是他反復用不同的手指彈同一個音,這樣一個個的音符就連綴起來,這是他從未用過的一種指法,這樣不僅使許多音符震顫起來,整個樂曲的速度也非常之快。老荊嘆為觀止,他抱過吉他,試著演奏了幾個小節(jié),喬先生說,你從未用過Tremolo?老荊不好意思承認,又確實沒學過,只好訕笑。喬先生做了幾個手指空抓的動作說,這個一下教不會你,你得自己練習,你看著,他說著用極慢的速度彈了幾個小節(jié),說看清楚了嗎?凡是用到Tremolo的地方我都給你標記好。我常來青島,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說完喬先生就跟老荊握手道別。
老荊拿了譜子回家練習,這譜子有四個聲部,他只練習第一行,那些音符密密匝匝的,老荊感覺每天耳朵里都像灌滿了沙子。老荊彈琴有悟性,這首曲子兩天就彈得很熟練了。他彈給幾個玩吉他的伙伴聽,大家都覺得好聽,可是老荊自己心里明白,他還沒有彈出這首曲子原來的味道。喬先生演示的Tremolo雖然已經(jīng)算是極慢,但對他來說還是眼花繚亂,他總覺得自己右手的幾個手指不聽使喚,從前最引以為傲的右手,現(xiàn)在笨得像雞爪。
練到第四天的時候,老荊的手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就開始抽筋了,老荊半夜里兩只手亂抓,把他哥給撓醒了,他哥是2路電車司機,早班4點多就得起床,12點被老荊撓醒了相當上火,一腳就把他踢到床底下去了。那年月家里的房子都小,哥倆睡一張床,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天天晚上都像拼刺刀。
據(jù)老荊說,此后每次看到那艘裕昌號客輪,都要特地到餐廳里多逗留一回,可是他沒再見到過喬先生,在船上他連彈吉他的人也沒有再遇到過。
老荊有一個吉他圈,大家經(jīng)常聚在一起彈琴,那時候吉他還不能光明正大地彈,大家都是聚在小港火車站的行李房里,關門堵窗地彈。出門的時候還得找個東西把琴裹上,不能讓人看出拿的是啥。
這一圈彈吉他的有十幾個人,有好幾個是跟老荊學的,老荊是跟表哥學的。表哥是印尼華僑,那年印尼排華時回到青島,跟著老荊的姥姥過。姥姥家住在黃臺路上的日本小樓,二樓有一個不到一平方米的小陽臺,姥姥不讓表哥出門,表哥天天在陽臺上彈吉他。那時候老荊才剛上小學,看見吉他就喜歡上了,第一次彈表哥的琴,剛彈了幾下,像是有電流從指尖一直傳到后頸,他打了一個寒噤,一種遙遠而陌生的感覺升起來,竟然有點想哭。于是他沒事就往姥姥家跑,為的是能玩玩表哥的琴。
表哥在青島住了兩年就又回印尼了,表哥的櫻花吉他和蘭令自行車都是令老荊眼紅的東西,臨走時他指著吉他和自行車說,只能給你一樣,挑吧。蘭令自行車是可以變速的,飛輪轉起來有一種很潤的聲音,老荊只騎過一次,但是屁股、小腿和手指一直都記著那種感覺。老荊抬腿跨上蘭令自行車,一路蹬到蘇州路上的馬牙石路,老荊家里的那輛大金鹿一到這路上就嘩嘩嘩地響,車子還會打滑,而這輛蘭令車,輪胎像是咬住了凹凸不平的石頭路。好車,老荊說,不過,我還是想要那把吉他。他騎了一圈,過了把癮,就把自行車還給了表哥。表哥哈哈大笑,說我就知道你得要吉他。他騎上車,帶著老荊從大連路上的高坡上沖下來,車鈴一路脆響,后座上的老荊,死死抱著那把櫻花吉他,像抱著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老荊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說起他的那把櫻花吉他。當時他的琴友們彈的吉他只有兩種,廣東的紅棉和上海的美聲,老荊經(jīng)常笑話他們:那琴能用嗎?就是一把大鐵锨。當年,國產(chǎn)的琴指板比較厚,還全都是鋼弦,而老荊這把櫻花吉他輕巧很多不說,還是尼龍弦的。尼龍弦當時商店里沒賣的,老荊認為它們一定很嬌貴,老荊很憐惜它們,他特地買了一副鋼弦平時用,而只有與伙伴們斗琴時才把尼龍弦換上。
這一天,老荊下班回家時,發(fā)現(xiàn)家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那男人看到老荊回來,立即站了起來。小荊?我是市群藝館的李國棟,你叫我李老師就行。李國棟說話很快,每句話之間的停頓很短,有一種鏗鏘感。
老荊趕緊打開房門,請他進屋坐。李國棟看著窗外的景色說,好地方,抬頭就是棧橋,怪不得吉他彈這么好。老荊站在那兒直搓手,李國棟說,你坐,這是你家,你隨便坐。說著,他就講明了來意。兩個月后要在杭州舉辦一場吉他比賽,是全國二十二個城市的邀請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過去人們總認為吉他是流氓樂器,現(xiàn)在要舉行公開比賽了,各地都很重視。”李國棟說,“咱們青島是個洋氣地方,這事可不能丟人,所以我們館長讓我趕緊組織隊伍,全力以赴準備比賽?!?/p>
老荊一聽居然要他去參加全國吉他比賽,一下子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
“我是吹雙簧管的,從來沒接觸過吉他,”李國棟說,“你能不能說說,你能演什么曲目,越難越好?!?/p>
“《阿斯圖里亞斯傳奇》《魔笛》《阿拉伯風格綺想曲》這些曲子我都能彈下來?!段靼嘌?號》能彈一半。”老荊一興奮就有點語無倫次。
“很好,”李國棟說,“我一首都沒聽說過,不過這不是問題,星期五晚上到館里來,帶上琴,我們一塊兒研究?!?/p>
老荊馬上就從里屋把琴拿出來,把幾個曲子挨個給李國棟彈了一遍。他又拿出了喬先生給他的那四頁譜子,給李國棟看,那是他最喜歡的曲目,但只知道它好像叫什么什么的回憶,有四個聲部,不知能不能找四個好手一起排練出來。
李國棟拿著譜子唱了幾句說:“好聽,不過這速度夠快的,密密麻麻的,你能彈下來?”
老荊彈了幾句,李國棟拿了譜子說回館里研究研究,看有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名字。
三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中午就到老荊的吉他酒吧報到。有時候我去了,他還沒到,我就幫著干點活。我好幾天也沒跟老婆打照面,她也沒再發(fā)信息問離婚的事。我們結婚快二十年了,打打鬧鬧不是頭一遭,在我之前,她曾結過一次婚,對方我也認識,是個著名的“中央空調(diào)”,哪個姑娘見了都喜歡,結婚后還不收斂,被我老婆——那時候是他老婆捉了奸,倆人就離了。她也愛彈吉他,剛離婚時天天跟我去彈琴唱歌,一來二去,我們就好上了。準備要結婚的時候,她問過我,說我可是二婚,你想好了。我說我想過了,那不算啥。我們就扯了證,過了兩年要了孩子。這么多年也過來了,“那事”好像沒算過啥??墒俏易罱鼛缀趺刻於紩肫鹚鷱那澳莻€男人在一起的情景,有時候會想他們在一起耳鬢廝磨的樣子,想得我直起雞皮疙瘩,但這念頭跟懸空的車輪似的,越轉越快,后來我甚至會想她跟我上床的時候會不會想著她的前夫。這是一件令人煩惱的無聊事,除了老荊,我跟誰都說不出口,我說我被它折磨得天天入睡困難。
老荊說你這樣想不像個男人,你既然當時決定跟人家好了,就別再想那回事了。
我說我也沒跟別人說過,而且,從前也真沒在乎過,現(xiàn)在年齡大了,反倒越來越想不開了。
老荊說,那你就是想跟李娜離婚,自己在心里找理由。
我說,我也沒有想離婚。我沒錢沒勢的,現(xiàn)在也奔五張的人了,離了婚跟誰過去?
老荊說,那可難說,人心里的事,常常自己也想不明白。這個事擺在那兒,你天天繞著它走,習慣了就好像沒有了??墒悄悴恢溃缇退?、散了、淌一地兒,這兒也有,那兒也有,你怎么收拾?怎么繞得過去呢?
說著,老荊抱起吉他,彈起了那首《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邊彈邊說,就跟這個一樣,細著呢。
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央企工作,曾有機會去西班牙出差,我費了好多周折,專程跑到格蘭納達的山上去瞻仰阿爾罕布拉宮。這是一座有摩爾人建于中世紀的宮殿,名氣與圣家堂之類的西班牙建筑不能相提并論,但是對我們這些彈吉他的人來說,它就是一座圣殿。盲了一只眼的泰雷加在這里寫出了“回憶”。阿爾罕布拉宮很大,有噴泉也有高塔,但最震撼我的是回廊上的那些圓柱。那些圓柱又細又長,看起來就像年輕女孩纖細的手指,它們的材質(zhì)也非比尋常,據(jù)說這是由大理石和珍珠研磨成粉末之后與當?shù)氐酿ね粱旌显谝黄鹨稽c點筑成的。格蘭納達山上的泥土像是鐵銹的顏色,整座宮殿因此也蒙著一層神秘的暖色,但是那些珍珠粉筑成的圓柱散發(fā)著冷冷的白光,它們纖細而密集,某些厚重的卷拱之下,有四支細柱聚在一起。宮殿里的地板、墻雕的花紋都是細小的,一座宏偉的建筑卻無處不給人以細碎之感,這種感受在別處難以獲得。我用手一根一根地撫摸那些廊柱,在那些回廊里往復巡走,直到黃昏依依不舍地離開。
在宮殿外,有五六個小伙子在用一種古老的魯特琴彈奏,那聲音既游移又確定,他們都光著腳丫,穿著花格子襯衫,只需給他們每人一支香煙,就可以讓他們演奏你喜歡的曲目。而在沒有人點播的時候,他們便演奏《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魯特琴的聲音像松了的鐘表發(fā)條,每一個音又派生出好幾個泛音,令這首“回憶”更加綿密。其時夕陽西墜,宮殿的外墻細細的花紋上一片殘紅,這座宏偉的宮殿好像隨時會在夕陽中土崩瓦解。
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幾份白蘭地才勉強入睡,阿爾罕布拉宮的細碎紋理與泰雷加筆下那些細密的音符像珍珠粉和大理石末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絞動,許多往事涌了出來。我給李娜過去的電話號碼打了無數(shù)次,在我們熱戀時,我每天都會打無數(shù)次,它已經(jīng)刻在了我的腦子里,可是如今它已經(jīng)無法接通了。我還給老荊通了電話,聊了些什么現(xiàn)在都忘了,只記得最后在電話里,老荊提到了海珊姐的名字,然后,他似乎是哭了。
四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群眾藝術館在天后宮里辦公,天后宮在太平路上,門口有兩個石獅子,里面有三進的院子和一個戲樓,館里排的那些吹拉彈唱節(jié)目,都是在戲樓里先演練一番,再去正式演出。李國棟他們所在的音樂組在西廂房,門前有兩棵特別大的桂花樹,到了秋天能香出一條街。太平路與蘭山路連著,老荊從家里走到藝術館也才10分鐘,他背著琴在院子里溜達,李國棟就招呼他進屋坐。音樂組一共有四個人,全都在抽煙,屋里霧氣昭昭,幾乎影響了能見度。
李國棟從桌上拿起他的那四頁譜子說,昨天打了一天電話,最后問到北京電影樂團的程老師,才問明白這譜子是什么。
“是什么呢?”李國棟還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后又從桌上拿起一個牛皮紙封面的工作記錄,翻開后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道,“這個作品叫《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是西班牙吉他演奏家泰雷加的代表作,也是西班牙吉他的必學曲目,這首作品的難點一個是速度、一個是震音,尤其是震音技法,可以說是發(fā)揮到了極致。小荊,你來說說,什么叫震音?”
老荊想起喬先生說的Tremolo,大概與震音是一回事,但是沒等他張口,李國棟就又接著說了,“這是電影樂團的程老師告訴我的,他一邊說我一邊記,程老師你知道吧,《潛水姑娘》里面的夏威夷吉他就是他演奏的,去年電影樂團上四方機廠來演出,我專門去看的,當時虧了記他一個電話號碼,要不然這事找誰問去?”
程老師的名字老荊只從電影的字幕里看到過,他也會把吉他平放在膝蓋上演奏《潛水姑娘》里的曲子,至于滑棒,其實隨便什么都可以做,他有一次用一把瓷調(diào)羹做滑棒,也演下來了。李國棟顯然還沒有從揚揚得意的情緒里出來,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這些話里不無炫耀,老荊覺得,也許這是說給同屋的另外幾個人聽的。
“演奏震音需要有童子功,程老師說,因為我們國家吉他曾經(jīng)受到歧視,認為是流氓樂器,不能光明正大地演,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教,所以許多年輕人失去了學習吉他的最好年齡,也就沒有童子功了。我跟他說了我們這里的情況后,他建議我們找一個彈琵琶或者彈過柳琴的吉他愛好者來試試?!崩顕鴹澩nD了一下說,“程老師說,吉他的震音與琵琶的輪指很像,這樣我今天找了少年宮的柳琴老師來試試,她說她也彈過吉他,小荊一會兒你也幫著看看,要是不行就換人。”
那是老荊第一次見到海珊,她穿了一件藍色的長裙,領口和袖口都有白色的花邊,短發(fā),頭上的發(fā)卡也是藍色的,整個人像馬蹄一樣搖曳著。老荊不好意思直視她的臉,便垂下眼睛,他的前方是海珊的方口皮鞋,皮鞋上沾了幾朵剛剛落下來的桂花,是丹桂,橙紅色的。
這時藝術館的工作人員陸陸續(xù)續(xù)下班了,李國棟找的另外兩個吉他手也來了,老荊都與他們熟悉。李國棟簡單地說了幾句后,就把譜子發(fā)給大家,讓分頭練習。他已經(jīng)把總譜分好,老荊分到的是第二個聲部。他剛要彈,李國棟就把他叫過來:“這個譜子你都熟悉,就別彈了,你來看看海珊。”
海珊,就是那個藍裙子的姑娘,懷里抱著一把紅棉吉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那頁譜子。她試著彈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老荊給她糾正了幾處錯音,他們就緊挨著坐著了。據(jù)老荊說,海珊彈琴悟性很高,只排練了兩次,就把一聲部彈了下來,而且她很快就把柳琴里的輪指技巧運用到了吉他上。只是因為不經(jīng)常彈吉他,左手很快就磨起了血泡。
李國棟急得不行,也不知該怎么辦,總共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四個人還都各有工作,只能晚上來排練,結果還沒有合樂,海珊的手就傷了。
另外兩個人一起看老荊,老荊只好把自己的櫻花琴交出來,自從來排練,他就換上了尼龍弦。他把這把琴遞給海珊說:“你用這把,把你的給我。”
老荊、海珊姐他們?nèi)ズ贾荼荣悾斈晔且患Z動的事,在這之前沒有人聽說過彈吉他還能參加全國比賽。從青島去杭州得先到上海,然后再轉車,膠濟—京滬—滬杭。四個人都沒出過遠門,原以為李國棟會帶他們一起去,結果老李到了火車站把票發(fā)給他們四個人,就回了,老荊問李老師你咋不去呢?老李兩手一攤說局里批的錢,就夠他們四個人往返的票。
上了火車,老荊問他們?nèi)ミ^杭州嗎?三個人一起搖頭,問他們轉過車嗎?三個人也一起搖頭。老荊說,他們以為我在港務局工作,肯定見過大世面,其實那也是他第一次出山東省。
四個人磕磕絆絆到了杭州,總算沒把比賽耽誤了。他們自己也沒想到,比賽出人意料的成功,尤其是海珊的輪指,從預賽第一場就引起了評委的關注,他們一路過關斬將,殺進了決賽。當時學吉他的人非常多,決賽那場放到了東坡大劇院,向觀眾開放。那是老荊第一次面對這么多觀眾彈琴。老荊經(jīng)常向我說起那天的比賽,觀眾本來還有聊天嗑瓜子的,等到他們的吉他一開聲,劇院里完全安靜下來,海珊的手指與琴弦摩擦,那密密匝匝的聲音立即充滿了整個空間。老荊彈的是輔聲部,再加上節(jié)奏聲部和低音聲部,四個人的配合天衣無縫?!爱敃r蘇州有個黃氏三兄弟,在那一帶彈吉他很有名,他們?nèi)齻€人的三重奏很厲害,但是那天輸給了我們。那時候比賽不像現(xiàn)在還互相回避,我們彈的時候他們就坐在下面聽,等到該他們上場時,那個黃家的老大跟我說:‘我們都傻掉了?!?/p>
五
海珊大姐與老荊同歲,都屬兔,1963年的,去年是本命年,今年61歲。她從前是少年宮的老師,教柳琴,后來也教吉他,90年代允許辦私立學校時,就開始在少年宮隔壁辦學,海珊姐是內(nèi)行,又會做生意,不久就請到了許多有實力的老師,一度把少年宮辦得沒了生源。傳說,少年宮的領導趁著天黑,提了點心盒子去拜訪她,讓她給留條活路。那領導原來對海珊姐不好,海珊姐辦這事純?yōu)橐豢跉?。海珊姐賭完這口氣,就關了學校開始做地產(chǎn),那時候她手里就有了一些錢,再加上地產(chǎn)剛剛起步,她進入得早,不久就發(fā)達了。在2000年前后,本市最貴的幾座樓盤都是她的公司開發(fā)的。后來大資本進入地產(chǎn)界,地方企業(yè)拿地不再那么容易,海珊姐的企業(yè)卻沒太受影響,仍然每年都有新盤,偶爾還會拿下某個區(qū)域的“地王”。在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海珊姐就不怎么露面了,有人說她移民了,也有人說在嶗山的道觀里見過一個道姑,長得挺像她。她名下的地產(chǎn)公司早已淡出。前幾年風傳她最早開發(fā)的兩個樓盤,被大地產(chǎn)公司看好,準備推倒重新規(guī)劃,蓋高層公寓和天價別墅,這兩年地產(chǎn)的生意不好做,這些傳說也聽不到了。
我早些年曾見過海珊姐一次,那時我的文化公司操持了一次吉他藝術節(jié)。官方給的經(jīng)費有點少,去求老荊給想辦法拉點贊助,老荊找了海珊姐,讓我去她公司談,其實我都沒想到海珊姐會親自見我。我準備了一個三十頁的PPT,還系了領帶,結果海珊姐看了兩頁就不讓我再播放了。
她直接問,還差多少錢?
我說還差十萬。她簽了一張支票遞給我,說好好組織,到頒獎音樂會時給我留個座。
海珊姐沒有提任何回報的要求,我問她公司的秘書,要不要冠名,按照前期的招商方案,如果企業(yè)冠名,二十萬就可以。秘書說,海珊姐既然沒提這要求,就是不需要。
我出了門,后悔要少了,看這架勢,其實我說要二十萬估計也一樣。我給老荊打電話說了結果,老荊啥也沒說。
那陣子老荊的吉他酒吧經(jīng)營得不好,整天也沒個人,廚師都讓他辭了,偶爾來個客,他就親自下廚。老荊是蘭山路長大的,蘭山路在青島的前海沿兒,是最洋氣的地方,老荊從小就會吃,他試著做菜,不想一下就做出了名堂,他的餐廳上了“孤獨星球”的旅行指南,不知道啥時候就莫名其妙來一堆老外。老荊想籌點錢,把酒吧收拾收拾,可是他這人臉嫩,自己琢磨半天,也沒地兒籌錢。我辦吉他藝術節(jié),省吃儉用,把支出壓到最低,最后摳出兩萬塊錢,給他送去。老荊居然跟我急了,他說你找海珊要了十萬塊錢,最后活動辦完還剩兩萬給我,這啥意思?我把賬單都帶著,說這些錢都是從哪兒省出來的,絕對不是給人家海珊姐報虛賬。老荊才勉強把錢收了。我想說,兩萬塊錢對人家海珊姐現(xiàn)在來說也不算錢,你給人家退回去,人家還小看了咱。可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主要我看他那表情挺嚴肅。
六
老荊叫的兩個人也來了,我們就在酒吧的小舞臺上排練,酒吧里的人進進出出,其實也不太在意舞臺上演什么。我彈第一聲部,用的是老荊的琴,老荊和另外兩個人顯然此前已經(jīng)排過幾次,進入狀態(tài)明顯比我快?!盎貞洝睂ξ襾碚f有點太古老,我彈了三四遍才找著點感覺。老荊他們一直在等我,等我們合到第五遍時,老荊說行了小子,就這樣就行,再好就不像了。我說不像什么?老荊笑笑說,再好就不像我徒弟了。
我們收了琴,到臺下喝酒,老荊開了一瓶藍方,我們四個都有點量,沒多久就喝光了。他又讓酒保送來一扎一扎的白啤酒。白啤酒的甜味包著苦味,讓人沒提防。
當年得了這個吉他比賽第一名改變了老荊的生活,他調(diào)進了港務局藝術團,不用再到船上擦地抹桌子,時間也自由。20世紀80年代商業(yè)演出就已經(jīng)遍地開花了,穴頭們早就掌握了老荊的情況,有時候在家里待著,郵局突然送來一封電報,上寫某月某日到某地某劇場演出,老荊買一張車票背上琴就走了。也有演出點名要他們的吉他四重奏,因為另外兩位琴手都在機關工作,時常請不了假,只有他與海珊時間自由,一來二去,就成了他們的二人組合了。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流行張行、張薔的歌,老荊買了一把電貝斯,自己做了效果器,他與海珊也時常演出二重唱。
一場演出十五塊錢,一個月多的時候能演七八場,走穴的收入很快就超過了工資。
常與老荊一起走穴的,大家都數(shù)得出來,像朱濤后來去了武警文工團,李曉渤去了鐵路文工團,黃海明去了廣播說唱團,都成了腕兒,時不時地就上央視春晚。當年,他們都是沿著老荊的路子走的,按老荊的說法,他們的吉他彈得都不如他,唱流行歌也就那么回事。而且,老荊與海珊曾由太平洋影音公司出版過一盤磁帶,把許多老歌翻成二重唱,當年可著實火過一把。
老荊為何不再外出走穴,甚至連在本地的小演出也都拒絕了呢?老荊的回憶通常到此為止。
但是吉他的江湖也很小,關于老荊的故事其實人人知曉,我也不例外。
海珊第一次來藝術館排練時,就是她的男朋友騎大金鹿帶她來的。男的是海洋所的研究生,白凈,瘦高,戴著黑邊眼鏡,穿藍色中山裝,很規(guī)矩,對海珊言聽計從。聽說他們兩家早就認識,基本上屬于娃娃親那種。后來海珊與老荊越走越近,研究生就開始懷疑。學理工科的人,從蛛絲馬跡一點點地收集,然后經(jīng)過邏輯推理,得出了結論——他要被甩了。
這樁往事我是聽群藝館的李國棟老師講的,他跟我說這故事的時候,都快80了,但是搞文藝的人,似乎個個對八卦有特別的興趣。他很嚴肅地跟我說,小伙子,這事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千萬別告訴別人,這可是你師傅的命啊。我連忙點頭說,不說不說,堅決不說。李國棟聞言之后,立即變得眉飛色舞起來,他說,這事放你們這年齡的人身上就不叫個事了,誰不談個三個五個的對象再結婚?別說是沒結婚,就是結了婚,還有離的呢。小伙子你離了幾次?我連忙說一次還沒離利索,主要是不好意思跟父母說。
李國棟甩出三個手指頭,我離了三次。后來就不能再結了,滑絲了??墒悄悄甏恍校膊皇悄甏恍?,是研究生不行,死心眼。
你師傅會調(diào)光、調(diào)音,你知道吧?
我說,當然知道,我們每次演出他都親自調(diào)。
對,李國棟說,現(xiàn)在劇場都很先進,調(diào)光調(diào)音在最后面有一個控制室,那時候不行,尤其是調(diào)面光,動不動就得上面光橋。沒有這么先進的臺子,全是閘刀開關,要調(diào)亮調(diào)暗,關哪個光,都是人工控制。他們出去走穴,調(diào)光調(diào)音都是兼著干,你師傅最靈光。有時候一人忙不過來,就兩人一起調(diào),他就叫著海珊一塊。面光橋,在舞臺的前面,一般跟二樓那么高,里面空間很低,在光和音響的后面,他們看舞臺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可是沒有人能看見他們。
李國棟說,我也是在劇場里滾了一輩子的人,劇場這個地方,除了臺上是亮的,其他地方都是暗的,你記住,凡是暗的地方就容易出故事。
沒有人知道老荊和海珊在面光橋里除了調(diào)光還做了什么。也沒有人說過這事,因為走穴都是草臺班子,誰也不管誰。李國棟說,可是那位海洋所的研究生小趙某一天就悄悄尾隨到了他們演出的劇場,然后演出時,悄悄跟他們上了面光橋。
舞臺上所有的光都亮了,小趙將一個追光轉過了方向,照到了正在親昵的老荊和海珊。然后,小趙就從面光橋上一躍而下,摔到了劇場的甬道上。水泥的甬道上有一道一道的防滑棱,又黑又濃的血從這些水泥棱的中間向幾排觀眾席緩緩地流過去。李國棟當時在邊幕附近候場,他說起初只是發(fā)現(xiàn)追光調(diào)轉方向,然后面光橋的窗口突然探出一個人影。
隨后,就是那“砰”的一聲。
七
我們的四重奏天天排練。老荊為此專門打給我三千塊錢,算是我的“誤工費”,我堅決不要,他說你也得養(yǎng)家糊口,這么多天不演出,錢誰給?我說師傅我都快離婚的人了,還怕這個?老荊說,別胡鬧,聽我的,拿這錢給李娜買個包,剩下的錢自己多買兩瓶酒藏著,心里堵得慌了就喝兩口。喝兩口就好了。說著,他又給我叫了一大杯啤酒。
我聽了這話就收下錢,我把自己的琴放到了老荊的吉他酒吧里。老荊每天都在調(diào)音臺那兒,他一個個地調(diào)那些旋鈕,那個臺子上的旋鈕少說也有五百個,各個鈕之間是什么關系,我懷疑永遠沒有人能說清楚,老荊每天調(diào),要調(diào)出一個自己認為最好聽的聲音。我說師傅你這是要沖擊格萊美嗎?老荊嘿嘿一笑說,那算什么,人家雅琳早就得過格萊美了。
我突然意識到,老荊的世界其實也很小,海珊、大衛(wèi)、雅琳、杭州的吉他比賽、一場十五塊錢的商業(yè)演出,好像這些年我反反復復聽他講的,就是這些事。人的一生看起來很長,其實等回過頭來一看,也就那么幾個人、幾件事。這也是老荊的原話。
當然,這當然不是老荊生活的全部。他的胸口永遠堵著那個穿白的確良襯衣的小趙從面光橋上突然墜下的一瞬。
小趙那天是俯身墜下的,當時臺上正有四個穿著超短裙的姑娘跳《路燈下的小女孩》,在小趙的頭部即將抵達甬道上的粗糙水泥時,四個姑娘正擺出一個劈腰叉腿的造型,觀眾的口哨此起彼伏。“砰”的那一聲悶響過后,臺上的一個姑娘和鄰近的幾位觀眾先是發(fā)出了驚叫,然后演出驟然停了。老荊從面光橋的梯子上連滾帶爬地沖下來,他與劇場的一個工作人員一起抬起小趙往外走,不知道從哪里涌出來的血順著老荊的手臂流下來,沿著甬道灑了一路。離得遠的觀眾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還一個勁地起哄,有的大叫“退票”,更多的人在吹口哨、喝倒彩。
這些情節(jié)仍然是李國棟告訴我的,他認為,如果放到現(xiàn)在,那個小伙子肯定能救過來?!疤У交瘖y間時,還睜著眼呢,他死盯著小荊,小荊的臉煞白,連嘴唇都沒顏色了。我找了個毛巾給他捂著頭上的傷口,血也基本止住了。但是那個地方太偏了,劇場也沒有車,騎摩托車拉來了兩個大夫,背著藥箱子,我看那里面也就是有碘伏和紅藥水?!?/p>
“那小伙子家里多少有點背景,派了車來把人拉回去,到我們局里要說法?!崩顕鴹澥悄谴窝莩龅难^,“可是走穴這個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說,也不是局里派我去的,小趙更不是我請來的,怪小荊和海珊也怪不著,這事算來算去,算不出個子丑寅卯,只能就這么過去了。對外說小趙是找同學去玩,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算是把幾個人的名聲都保下來了。”
但是老荊與海珊就那么分開了。
老荊后來有過幾個女朋友,但都不了了之。海珊在快四十歲的時候曾嫁給過一個臺灣人,沒多久就又單身了。
我們連續(xù)排了六天之后,老荊說要錄音了。他的吉他酒吧從前也做過錄音棚,他一向認為自己是調(diào)音界的“扛把子”,不過這次他請來了一位錄音師,聽說是曾經(jīng)與雅琳合作過的,收音的細節(jié)全是老荊與他核對,像是那些歌星在做演唱會一樣。
這一天的演出沒有觀眾,為了保證錄音效果,我們的錄音是在晚上8∶45開始的。8∶37,從青島站會開出全天最后一列火車。大約5分鐘后,火車會從酒吧前駛過?,F(xiàn)在的火車出站不再鳴笛,但老荊說,那個鐵軌與車輪摩擦的低頻聲音從未變過,他要等火車走過之后再開始演奏。
等到錄音間的紅燈全部亮起時,我彈出了第一個音符,兩個小節(jié)后,老荊加進來,再過四個小節(jié),另外兩個聲部也加進來,等到彈完第一段,有我與老荊的一段二重奏,大約一分半鐘,然后是我這個聲部長時間的SOLO,再回到前面的回旋。此后,我的SOLO又與三四聲部疊加在一起,然后由四個聲部完成最后一遍,就結束了。這次排練,老荊改了譜子,最后特地又加了一個二重奏的反復,而且輔聲部也有四個小節(jié)的SOLO,然后全曲結束在二重奏無限的巡走中。我不明白老荊為何這樣處理,但是每次排到最后這一段二重奏,都會心驚膽戰(zhàn),總覺得老荊有難以言表的東西在手指間糾纏。
錄音的母帶是一塊硬盤,錄音師小心地把它收起來,說要拿回去制作成密紋唱片。我才知道,現(xiàn)在密紋唱片也可以訂制了。送走了錄音師,老荊一下坐到了門口的長椅上,他低著頭抽煙,我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有些過于寬大,而肩膀之下的身體,似乎有些干癟,他皺著眉,香煙一縷縷地飛起來。老荊老了,皮膚突然變得寬大,脖子和裸露出來的前胸都重重疊疊,像是穿了一件不合體的衣服。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味道,煙草年深日久的熏烤亦未能改變,那是一種專屬于老人的味道。
大約兩個月后,錄音師給我送來了他們制作的密紋唱片。那唱片很精美,封套上是六根琴弦的特寫,背景為水彩畫畫出的一幢西洋宮殿,看到點彩密集的廊柱,定是阿爾罕布拉宮了。唱片一共做了十張,錄音師一張一張地演示給我,其音色顆粒飽滿,與現(xiàn)場演奏幾無二致。在聽到最后一段的二重奏時,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老荊的琴聲沉郁,像一些氤氳的霧氣籠罩在主奏聲部的一個個音符里。更重要的是,那次錄音結束后不久,老荊就去世了。我去幫他料理后事時才知道,其實他找我時剛剛心梗搶救回來,醫(yī)生跟他說,因為他的心臟患有先天心漏,此次雖然搶救過來,但仍然有一個七天的時限,七天過后可能一切如常,也可能再犯不起。老荊堅持出院,我們錄完音正是七天期滿,他安然地度過去了。
哪知又過了七天,老荊在夢中猝然而去。
老荊的哥哥,那個開2路電車的司機,脾氣還像年輕時那么暴躁。他指揮我做這做那,可是什么錢都不付。
老荊留下的東西,除了幾十把吉他,就是十張密紋唱片和一個名單,我按照先前的約定,把這十張唱片一張張送去,這十個人里有熟悉的吉他界前輩,也有初次見面的。老荊給我的地址里還有一個非常陌生,我是送到良辰美景的物業(yè)公司,良辰美景是海珊姐開發(fā)的樓盤,我想也許這會是海珊姐的地址,我按地址本上寫的,投到了物業(yè)公司的3號信箱里,那個信箱比其他信箱大,還有一個攝像頭正對著。我投好后,特地在攝像頭下站了兩秒鐘,不僅如此,我還在唱片里夾了一張紙,寫上了我的電話。
我續(xù)租了吉他酒吧,每天晚上都在這里彈吉他,每天都彈那首《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我與李娜最終也沒離婚,她有時還會來店里幫忙,心情好的時候,也會上臺彈琴唱歌。
我們的風波看起來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