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xué)》2025年第7期|玉珍:我爸的眼睛
玉珍,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生于湖南。作品見于《天涯》《青年文學(xué)》《作家》《詩刊》等刊,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燃燒》等。曾獲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年度新銳獎、小眾年度詩人獎、長江文藝雙年獎、草堂詩歌獎等獎項。
我爸的眼睛
文/玉 珍
一
我很少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神情,上一次大概是幾年前,那次他喝多了,吐又吐不出睡又睡不著,那種痛苦讓他此后幾年再沒有多喝一口。今天是意外傷到眼睛,但他堅決不愿去醫(yī)院,他永遠(yuǎn)覺得自己沒問題,認(rèn)為睡一覺就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的眼睛腫成這樣,我十年前就高度近視,還不愛戴眼鏡,平時沒怎么細(xì)看他的臉。輪廓仿佛與過去差不多,但近看有變化的痕跡,現(xiàn)在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他也老了,五十多歲,有了很重的黑眼圈、眼袋和皺紋。我看到他左眼很深的雙眼皮,以及眼球的顏色、眼眶的輪廓。這就是我爸了,我爸的臉,我爸的眼睛……大眼睛雙眼皮,眼神清明、炯炯有神。比起年輕時候,這雙眼睛真是飽經(jīng)滄桑。我眼睛跟他很像,腦門也又高又大,臉形又圓又方,而且都是右眼比左眼多一層眼皮。
我就是個女版的他。
但現(xiàn)在我看不清他右眼的具體情況,因為已經(jīng)徹底腫起來,掰開上眼皮,發(fā)現(xiàn)他眼珠鮮紅,像一顆血腥又強勢的不妥協(xié)的小火球。
我感到驚恐和擔(dān)心。
白天他跟一位大伯幫姑姑家二樓裝修,姑姑喊他,是出于對自家人的放心。下午刷墻,大伯在腳手架上層,爸站在下方,不巧的是,我水平相當(dāng)一般的大伯不慎將一坨和好的水泥掉下去,不偏不倚,剛好掉在我可憐的爸的眼睛上。
當(dāng)時具體什么情況我們不清楚,后來只聽他含糊地說在水龍頭下洗了眼睛。兩個人其實都不太專業(yè),一個粗心大意,一個毫無防備,態(tài)度上過于潦草。
直到晚飯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這件嚴(yán)重的事情,我通常在二樓的書房或臥室看書玩手機睡大覺,有時懶起來吃飯都要喊三遍。晚飯時爸居然沒等我們,我下樓時他都快吃完了,跟他說了幾句話他沒怎么搭理我,平時他就比較沉默,所以我也沒有多想,加上我心很粗,又相當(dāng)于大半個瞎子,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
到夜里七八點,我不記得具體時間了,我在臥室潦草地翻幾本書,《紅樓夢》、《卡夫卡日記》、彼得·漢德克的《緩慢的歸鄉(xiāng)》、約瑟夫·馬蒂的《英格瑪·伯格曼》,還有另外幾本,我尋思將這幾本書再讀一下。正當(dāng)我翻著,突然聽到妹在客廳大聲說話,并喊我趕緊出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爸的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那個樣子。我問他怎么了,他說眼里進了石灰。
我心里一咯噔,石灰可是灼人的。事后想想,爸遇到這種事情,當(dāng)時居然不覺得嚴(yán)重,到水龍頭下洗了一下就繼續(xù)干活。回來后也不跟我們說,忍著痛洗澡、吃飯,晚飯時居然還有意遮掩,低著頭草草吃完,走出了客廳,一個人上樓看電視。要不是妹妹視力好又細(xì)心,不知次日會變成什么樣,好在我們都在家,我一年才五天年假。
他這個人實誠了一輩子,忠厚老實正直善良,做什么都做到滿,做到十足讓良心安定,十足不讓別人吃虧,不給別人添麻煩,但也在很多事情上疏忽了自己,不太懂得照顧自己,不會為自己著想。妹說必須馬上去醫(yī)院,馬上走,我勸爸跟我們走,他居然猶猶豫豫的,不想去。
我說今天去不去都得去,不去明早起來就嚴(yán)重了,這是眼睛,不是別的什么。見我語氣強硬,他便起身,跟我們下樓。
看他的神情我猜一定會暈車,因為眼睛不舒服很容易產(chǎn)生惡心的感覺。上車后他趴在那不作聲,我問是不是很痛,他說還好。以我對他的了解,說還好就是痛,說痛就是非常痛。
也許我們所有人對生活、對意外都難免抱有一種僥幸心理,總覺得會沒事,總是怕麻煩,怕多費心,總是想到現(xiàn)在而不是往后,尤其是在他累的時候。如果他想起曾用僥幸逃避過某些事情并且成功了,就會一再地使用這種僥幸,然后在一次失手后感慨命運的不公,但通常都已經(jīng)太遲。
所以我們身邊需要有提醒我們、敦促我們、糾正我們的人,我們的父母、孩子、親人、朋友,他們比我們自己更清楚事態(tài)會如何發(fā)展。這就是關(guān)心的必要了。
二
鄉(xiāng)里只有個衛(wèi)生院,好在晚上有醫(yī)生值班,衛(wèi)生院在我初中母校的旁邊。下了車,空氣清冷,星子明亮。我看到母校的樓還亮著燈,多么熟悉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的冬夜也是這樣,我能想起站在這個位置附近的感覺。一種干凈的清涼,某棵大樹散發(fā)的樹葉的香氣,以及教學(xué)樓教師宿舍與旁邊集市散發(fā)的氣味,時間與記憶的氣味。
醫(yī)生用生理鹽水給我爸洗了眼睛,表示外部的能洗掉一些,有一些已經(jīng)滲進去,洗不掉了。洗完后眼睛好些了,一直在流淚,爸說太難受了,總覺得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很不適。醫(yī)生說她也沒什么辦法了,最好去縣里的醫(yī)院找專業(yè)的眼科醫(yī)生看看。我們說好,就要馬上出發(fā),爸又說不想去。
當(dāng)我們長大,會在某些時刻覺得大人特像孩子,因為他們怎么也不聽你的,有時你得勸著哄著講一堆道理,大家的身份互換了。我說不找專業(yè)的醫(yī)生看一下不放心,這樣很容易瞎掉?!澳阒老沟羰鞘裁锤拍睿磕悴挥X得那很恐怖?”
他沒說話了,上了車,不知道他有沒有覺得我在嚇唬他,我內(nèi)心的擔(dān)憂比這個嚇唬還要嚴(yán)重。我是個遇到事情習(xí)慣往最壞的方面想的人,我是個自信又極度悲觀的人,我恨不得遭罪的是我自己。
到縣城需一個多小時,得翻過一座山。我們平日里很愁出山,就是因為它險峻,彎太多。不是沒辦法,誰也不會大晚上穿過它。它美好的時候有多美好,黑暗的時候就有多黑暗,它有多爛漫就有多嚴(yán)厲,有多寧靜就有多復(fù)雜,這么一座古老的山,有著巨大的森林,它不可能是完全單純的。我們走在其中,在深夜,就不得不像走在未知中一樣,除了用自己的眼睛,還得借助別的標(biāo)識,饒是如此,我們?nèi)匀恢荒芸辞逅臉O小一部分,這還是我們開辟的道路帶來的,霧大雪深的時候我們連山中的這條路都看不清,那時只能封路。
我詢問了朋友縣里最好的五官科醫(yī)生,朋友告訴了我兩位,有一位今晚正好在醫(yī)院值班,去了便可找他。他姓首,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姓氏。
上車之后爸一直默不作聲,在副駕駛上蜷縮著身子趴著,仿佛特別痛苦,平時他不暈車的,今天看來是真難受。我讓把車窗打開透透氣,妹堅決不同意,認(rèn)為那會讓他感冒。風(fēng)確實夠冷,我沒想到冬夜山野中的風(fēng)這么冷,這么辛辣霸道,刀子一樣刮臉。
我們要用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翻過那座山,深夜路黑霧大,開得慢,就需要更長時間。到山上我問爸,是不是特別想吐,吐掉會好受一點,他說是。但山上太黑太冷,外面也不知有沒有蛇或野獸,妹說開到山腳下有人家的地方再停。下了山之后,他已經(jīng)完全忍不住了,蹲在路邊吐了起來。我脫了外套給他披上,那是件很厚的棉衣,剛好他也能穿上,我將衣服按在他背上,以防他著涼。
剛脫下棉衣那會兒,凜冽之氣迅速彌漫我全身,像是沒穿衣服,至少有三秒鐘,我呼吸都給凍住了,站在那兒沒有動彈。緩過神來,才后知后覺了那種霸道的冷,就像喝茶被燙了嘴,過會兒才覺出了茶味。我穿著兩件秋衣,還好是兩件而不是一件,下午我棉衣里面只穿了一件秋衣,不知因為什么又加了一件,否則我會被凍成一條鼻涕蟲。
山腳下都這么冷,山頂就不用說了。南方山中的那種濕冷如果你體會過,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暈車的時候抵抗力很低,我問爸有沒有好一些,讓他試著把棉衣拉鏈拉上,他沒動。
我縮著脖子抱著胳膊站在他旁邊,很冷,但因為擔(dān)心,已經(jīng)不覺得冷是什么問題,我不知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會說什么,爸的眼睛究竟什么情況。
妹給爸遞了紙和礦泉水,他漱了口之后站起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guī)退麑⒛羌抟吕?,并給他戴上棉衣后的帽子。上車?yán)^續(xù)往醫(yī)院趕。路上幾乎沒人,那些人家的燈火也幾乎都熄了。漆黑中的人總是睡得早些。
妹沒有這么晚在深山老林里開過車,加上近來沒怎么休息好,也有一些困乏,但她是個細(xì)心踏實的人。我睜大雙眼看著前方,幾乎像個燈泡照在那兒,車在黑暗中行駛,樹的黑影不斷往后退去。
三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我們到人民醫(yī)院,爸看起來氣色太差,仿佛老了十歲,眼睛也更腫更紅。首醫(yī)生開始給他檢查眼睛、洗眼睛,這是第二次洗眼睛,如果加上他自己一開始對著龍頭潦草的洗,這是第三次。洗完之后給他滴了有麻醉作用的眼藥,爸說眼睛稍微好受一點,這是麻藥的作用。但還是在不停流淚、紅腫,仍然有很強的異物感,已經(jīng)睜不開了,這讓爸坐立不安。
我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背,憂心忡忡地走來走去。妹說你是不是很冷,我說不是,我告訴她我雙手抱在胸前是因為我沒有穿內(nèi)衣。我真的很不喜歡穿內(nèi)衣,它給我一種束縛的感覺,所以在家里待著而且外面披了很大很厚的棉外套時,我就不穿內(nèi)衣。這兩件秋衣比較厚,否則我今天難逃發(fā)燒的結(jié)果。
醫(yī)生給父親處理好傷口,開了幾種眼藥,針不用打了,囑咐我們回家記得滴眼藥水、吃消炎藥,然后要看自己的恢復(fù)能力。如果不見好轉(zhuǎn),再來,或去更好的醫(yī)院。小縣城醫(yī)療條件有限,只能這樣了。
如果不是看著爸實在太累了,想讓他回去好好吃點東西睡覺,我就連夜帶他直奔株洲。幸好我們這些天在家,否則以他的疏忽,這雙眼睛的問題會被耽誤。
我們坐了一會兒,要趕回家,十一點了,爸平時早睡早起,作息非常規(guī)律,十一點是他睡覺的時間。
到了山路上他又開始暈車,說特別想吐,我下車給他開門,出來后發(fā)現(xiàn)是在山頂。最高的地方。
兇猛的山風(fēng),森林的威力,加上一片濕冷的漆黑,非常凝重、嚴(yán)肅。我像是進入一個不真實的古老的洞中,像在很久遠(yuǎn)的過去。
堅硬的冷迅速攻擊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冰針一樣扎進我的骨頭和血液,我再一次深刻體會到什么是山氣,是那個“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山氣,也是現(xiàn)在冰冷刺骨寒氣沖天的山氣,它是那么凝重威嚴(yán)陰冷濕潤,像一個古老的結(jié)界,凝聚著幾千年前就存在的東西,帶著點兒神秘與堅硬。加上深山的漆黑、霧氣的彌漫、山的黑影樹的黑影,我恍惚覺得自己在一個漆黑的幻境中。
我站在那兒,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身心聳立起一道能與之對抗的防線,回憶起兒時在春夏天路過這兒的場景,那些美麗的燦爛的場景,這能使我暫時忘記它的黑暗與陰冷。
爸吐得很痛苦,我能感覺到那種痛苦,到后面已經(jīng)沒什么可吐的了,就開始干嘔,好像整個胸腔都要嘔出來。我沒戴眼鏡,站在他身后密切觀察他的反應(yīng),非常害怕他不小心栽到旁邊的溝里,因為他一只眼睛已經(jīng)完全睜不開了。看到他這樣難受,我一邊凍得哆嗦,一邊覺得心疼。
人是會老的,會有意外,會有難事,會生病;夜晚會冷,黑暗中的路會孤獨,山路會死寂、艱險。所以我們需要愛,需要親情。
山中溫度總比山下低,總不斷從林子內(nèi)部、從古老的地底涌出冰冷之氣,幾乎要在我汗毛上凝聚成水滴,我衣著單薄站在深山中,仿佛渾身冒著升騰的白色冷氣。這種冷的猛烈讓我強硬地打起精神,我覺得年輕是真好,到底更強壯些,凍一凍也沒什么問題。
但現(xiàn)在還不是最冷的時候,雖說已到深冬,氣溫卻還未見底。最冷的時候矮處的山路也會結(jié)冰,兩邊樹林也都花白,景色優(yōu)美,但行走艱難,容易打滑。南方山中的濕冷,讓人瑟瑟發(fā)抖,它不像干燥的冷風(fēng),它是會沾在你皮上的,那寒意讓你覺得濕冷揮之不去,腦門上總飄著細(xì)雨。自然的越深處越有它天生的神秘與危險,那是與人完全不同的,看似龐大的靜物千年來總在那兒一動不動,其實內(nèi)在涌動著強大的脾性與生命力,走進它需要了解它,理解它的內(nèi)在。我們開車從崇山茂林中穿行,仿佛一粒頑強的甲殼蟲,感受它天生的驚艷與威嚴(yán),但如果你感受山之心,你就是山之心。
我想起多年前的冬天,也有一回我與父親一起穿過這座山,也是夜里但沒有這么晚。那是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爸騎著摩托車到山這邊的炎帝陵附近接我??吹剿臅r候我就覺得他穿得太薄,肯定抵不過山頂一小時后的寒冷。果然,剛上山我們就覺得變冷很多,越往上走越冷越黑,最可怕的是霧越來越大,能見度越來越低。
騎著騎著,已經(jīng)看不見兩米外的路了,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山腰的哪里,再過會兒,一米外都看不清了。霧大到這個程度,聞所未聞,我打開手機的電筒,跟爸推著摩托車往前走。
我永遠(yuǎn)記得山中那種絕對的寂靜,那種凝滯濃重的霧,揮之不去的冷,仿佛恐怖的宿命籠罩在那里,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黑暗與霧氣,還有我們父女倆耐心且小心地打著手電,慢慢走著。我們走一會兒停一會兒,走了很久才走到山頂。路越來越難走,越來越黑,越來越冷,我要把外套脫了給爸穿上,他堅決不同意。
在黑暗中走了很長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仿佛穿過了一個宇宙,總也看不到頭,總也走不完,世界仿佛只剩這么一小塊,手電和車燈中能看到的那一小塊。那種靜不是很輕盈的靜,也不是脆弱的靜,是有生命的,極其沉重、極其緊密的靜,幾乎沾在睫毛上、額頭上、呼吸上的靜。寂靜在我們的腳步和車輪聲中放大,直至幾乎能聽見一種無聲。我什么也看不到,卻仿佛感受到夜與山的眼睛正在那兒看著什么。多年后我回想,像一個旁觀者觀察我的記憶,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披在靈魂上的寂靜,一種具有分身術(shù)的黑色的寂靜;一方面它是它自身,是威嚴(yán)的、冷的,另一方面,它附在經(jīng)過的人身上,成為被感受的人的一部分。那段路就像是我們在背著整座山的寂靜與黑暗行走,披著那凝滯的寒冷與威嚴(yán)的山氣而走,但有個中心在我體內(nèi),幫助我掌握方向,穩(wěn)住核心。有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座山,就是那股龐大的山氣,因為我感覺不到別的了。
我們就這樣推著車走了不知道多久,才逐漸發(fā)現(xiàn)能見度高了一些。大概是過了山頂,而車輪滾動的狀態(tài)也提醒我們正在走下坡路。憑著直覺,我們走出了那座山,那畢竟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尚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秘密與心跳,以及那神秘與模糊中的方向。在一片漆黑與迷茫中,人能夠穩(wěn)住自己的直覺,與自然溝通自己的直覺。
十幾年過去,我只要想起當(dāng)時,就仿佛正處于那深山老林中,在漆黑與寒冷中往前走,那種披著黑夜重露的感覺像一粒黑點在記憶中移動。一定要往前走,攜帶著一種天然的直覺,往前走。每當(dāng)我遇到茫然的時刻,我便回到那山上,回到漆黑與濃霧中,尋找往前走的感覺,那種什么也不怕的勇猛天真,懷著閉眼也能走出去的無邪與大膽,這種穩(wěn)健的信心與對直覺的信賴,使我頭皮發(fā)麻。我保留這樣一條路讓自己去回憶,我認(rèn)為那是一種略帶驚恐但安詳?shù)慕?jīng)歷,因為足夠龐大和寂靜,就像進入太虛,讓我覺得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某種“合一”的默契情感。這是不可解釋的,有時我想著想著便會睡著。
現(xiàn)在我又站在這里,又與父親在這山路上,仍是這樣冷的山風(fēng),這回是我們載著他,這回我把棉衣披在了他的身上,這次我們有足夠照亮前方的車燈,也不用推摩托走出山去。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沒變的是這巨大的山給人的感受,那種古老的冷氣與冬日的寂靜。在這寂靜中我很快想到了命運,想到了時間與記憶,仿佛那天走過這兒也是一場夢。有些事情已經(jīng)天翻地覆,而山氣是永遠(yuǎn)不變的,在春天是春天那樣,在冬天是冬天那樣,哪怕再過五十年,我再次夜深路過這里,仍是這同樣的山風(fēng)與山氣,越大的山越接近時間與造化。那時我已垂垂老矣,也許更知道,什么是命運,什么是山。
我想著這些幾乎忘了正有些冷。
四
妹蹲下來問:“爸你好些了嗎?”他沒作聲,我站著,牙齒哆嗦著,雙手抱在胸前,逐漸感覺到有些麻木了,也沒有最初那么冷了,身體強壯是真好,如果這回還沒感冒發(fā)燒,那我真是厲害。
過了幾分鐘,爸的呼吸好像順暢了一些,漱了漱口,擦了擦嘴,慢慢地站起來。我發(fā)覺他的腰都要彎下去了,這也是第一次是我感覺到他像個老人,他上車后又開始低頭趴著。
妹看爸吐成這樣,讓我趕緊給媽打電話,讓給爸熬一鍋白粥,回去剛好可以吃。
電話接通,外甥在大哭,估計是餓了要吃奶,媽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我說讓她熬粥,她沒聽見,像是抱著孩子下樓沖奶粉去了。
妹夫打來幾個電話問爸的情況,夜半時我們到了山下,就快進村了,爸又要吐了,暈車這樣厲害,眼睛難受是很大一個原因。爸蹲著,肚子里沒東西了,再要吐,就是胃里的酸水和苦水了,他吐了會兒苦水,蹲著不動了。我給他拍了拍后背,他覺得舒服些。
到家后爸在躺椅上休息,我利索地給他熬白粥,趕緊順手套了件棉衣。米下了鍋,大家坐下來說話,我雖然還沒有任何不適,但非常惜命地吃了感冒藥。
粥熟了給爸盛了一碗,他都喝了。給他擦了藥,囑咐他早點睡,那只眼睛已經(jīng)腫到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程度,到這個時候,爸仿佛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yán)重性。
等他們都休息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流了點鼻涕,算是對霸道山風(fēng)的最大反應(yīng),接下來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事了,我認(rèn)為我對自己身體的直覺和判斷比較準(zhǔn)。奶奶跟我說,人有時要與自己的身體溝通,交流經(jīng)驗與感受,回憶健康與痛苦,通過直覺與記憶,人可以知道自己哪里有問題,哪里需要什么。她比父親更懂得如何與身體對話,如何積累經(jīng)驗與教訓(xùn),這也許是性格與習(xí)慣使然。
我躺下,仿佛仍在那深山老林中,多年過去,遇上今天,卻仿佛那古老的山路仍未走完。爸臉上那只紅腫的眼睛仿佛長進了我的眼睛里,我想他不會有事的,我一直這樣想著。
后記
今日晴,父親眼睛已基本痊愈。他近來常戴一頂鴨舌帽,藍(lán)色的,挺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