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紅樓夢》剛問世時，文人雅士們紛紛不惜重金求購，但同時，他們始終將這部奇書框定在“閑書”范疇，認為它難登大雅之堂。那么，《紅樓夢》是如何一步步邁入經(jīng)典行列，最終成為中國經(jīng)典小說扛鼎之作的呢？請聽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孫偉科教授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講堂”上為我們深入解讀。

一套《紅樓夢》價值“十數(shù)金”

實際上，《紅樓夢》于1754年就已經(jīng)寫成，并開始傳播。在當時一些重要的《紅樓夢》傳抄本上，都題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字樣。在最初問世的30多年時間里，《紅樓夢》一直是以稿本的形式流傳的，也就是說它沒有印本。

為什么沒有印本呢？清嘉慶年間有一個人叫弘旿，別號“瑤華道人”，其父是康熙帝的二十四子。這位清朝宗室工詩文，善繪畫，名聲很好。他曾在一首談論《紅樓夢》的詩旁留下批語：“《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彼茉缇吐犨^這本書了，因為害怕里面有不妥當?shù)膬?nèi)容，所以一直沒有讀。

他說“《紅樓夢》非傳世小說”，所謂非傳世小說，就是不公開印刷和傳播的。在中國四大名著中，像《西游記》《三國演義》，在小說還沒有形成之前，其故事已經(jīng)通過說書、戲曲等形式流傳，成書之后更是得到廣泛傳播。但《紅樓夢》有所不同，它寫成后沒有像其他著作一樣在民眾中廣泛傳播，而是成了非傳世小說，只通過傳抄本的形式，供一批非常小眾的讀者閱讀、切磋和交流。

當時《紅樓夢》的流傳對象主要是哪些人呢？就是宗室文人。因為曹雪芹家屬于內(nèi)務府，主要是為皇室宗親服務的，所以他的小說剛開始流傳時，輾轉(zhuǎn)謄抄《紅樓夢》的就是宗室人員，后來逐漸擴散至文人士大夫。那時，京城的很多士大夫家中都有一套《紅樓夢》，作為四書五經(jīng)之外的消遣。當時買一套抄本的《紅樓夢》有多貴？“要十數(shù)金”。十數(shù)金相當于我們今天的3萬多元人民幣，足見這些文人對《紅樓夢》的喜愛。

《紅樓夢》是什么時候被印成印本的呢？直到曹雪芹去世20多年后，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高鶚、程偉元用活字印刷排印了印刷本。當時印刷效果比較好的是雕版印刷，但因為急于把《紅樓夢》推向市場，采用的是活字印刷。公開印刷后，《紅樓夢》由手抄時代步入刊印時代，傳播數(shù)量和速度都大幅提升。

1817年，在清朝文人得輿所著的詩詞集《京都竹枝詞》中有這樣一句：“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边@是對當時《紅樓夢》廣泛流傳的生動記載。

清代人為什么愛讀《紅樓夢》

在清代，《紅樓夢》為什么被人們所喜愛？嘉慶年間有一個文人叫諸聯(lián)，撰有《紅樓評夢》，評點《紅樓夢》。他這樣寫道：“《石頭記》一書，膾炙人口，而閱者各有所得?！辈煌娜耍瑹o論是士大夫還是文學愛好者，讀《紅樓夢》都能各有所得。

“或愛其繁華富麗，或愛其纏綿悱惻?！薄胺比A富麗”是指什么？《紅樓夢》中寫了寧國公、榮國公家族那種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富貴生活，真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公子哥寶玉有十幾個丫頭伺候，這些丫頭還等級分明?！都t樓夢》中描述的那種繁華富麗、尊貴無比的生活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讀者之所以喜歡《紅樓夢》，正是想了解貴族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纏綿悱惻”又是指什么？《紅樓夢》小說的主線就是寶黛愛情，但是寶黛愛情寫的不只是傳統(tǒng)故事中卿卿我我、才子佳人的情節(jié)，而是在恩恩怨怨中展現(xiàn)出一種真情。他們互守諾言，林黛玉絕粒而死是主動殉情，而寶玉最后選擇出家，也是因為不能忘懷黛玉的感情。

“或愛其描寫口吻一一逼宵?！薄都t樓夢》塑造了眾多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他們有正面的，有反面的，有主要的，也有次要的，各自具有獨特的個性特征。王熙鳳一說話，就顯得八面玲瓏；襲人的話，晴雯是絕對說不出來的?！懊鑼懣谖且灰槐葡保苑浅Ｉ鷦觽魃瘛?/p>

“或愛隨時隨地各有景象?！痹凇都t樓夢》中，描寫敘事的視角總是在變化的，隨著時間和人物的身份在變化。比如寫大觀園，元妃省親時我們看了一遍大觀園，劉姥姥進榮國府時我們又看了一遍大觀園。景隨人移，各有景象。

“或謂其一肚牢騷?！敝袊娜耸看蠓驗槭裁聪矚g林黛玉，不喜歡薛寶釵？因為他們覺得林黛玉的遭遇跟自己有幾分相似，秉持本性，卻并沒有博得上下人的歡心。所以，他們借贊賞林黛玉來吐槽一番，為自己的懷才不遇發(fā)發(fā)牢騷。

“或謂其盛衰循環(huán)，提朦覺瞶?！币婚_始，賈府風光無比，不可一世。元妃省親，修一個園子光“軟裝”就花了5萬兩銀子。但是，在小說的后半部，賈府被抄了家，大觀園衰落了，林黛玉死了，到最后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呼啦啦大廈將傾”。賈府的“盛衰循環(huán)”就在轉(zhuǎn)眼之間，所以說是“提朦覺瞶”。

“或謂章法句法，本諸盲左腐遷?！敝袊詈玫纳⑽氖鞘裁矗渴恰妒酚洝贰蹲髠鳌?。諸聯(lián)認為，《紅樓夢》在寫作和敘事手法上可以與《史記》《左傳》相媲美，所以人們爭相閱讀。

為什么大家喜歡讀《紅樓夢》？諸聯(lián)說，因為這部小說“亦見淺見深，隨人所近耳”。從世俗層面來看，它就是一個悲劇的愛情故事。但仔細深究的話，你又可以看出其中的很多深意。《紅樓夢》與過去才子佳人式的文學作品相比，其內(nèi)在精神是完全不同的，作者所描寫的故事結(jié)局也是不一樣的。所以說，《紅樓夢》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

《紅樓夢》的叛逆性和異端性

《紅樓夢》雖然在清代流傳甚廣，受到很多人的喜愛，但不可能被奉為經(jīng)典。為什么？原因就在于《紅樓夢》這部小說有著非常明顯的叛逆性。

在整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是不可撼動的社會根基，《紅樓夢》中卻透露著崇女貶男的思想?！都t樓夢》開卷第一回第一段“作者自云”，即是曹雪芹自序。在這篇自序中，曹雪芹回憶起年少時家里所有的女孩兒，覺得她們的見識、才氣遠遠超過自己，不禁深自懊悔。他寫這部小說，就意在為那些女孩兒立傳。在《紅樓夢》第二回里，賈寶玉有一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边@在當時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奇談怪論?！都t樓夢》中還經(jīng)常罵官場人物，比如寶玉說這都是“祿蠹”，指的是那些熱衷功名利祿者。

此外，在封建社會，青年男女自由戀愛、自己選擇婚姻都是不道德的。如果家里出現(xiàn)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事，就屬于家丑。所以，在黛玉生命垂危的時候，賈母說：“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辟Z母說這個話不是心狠，而是很合理的。在封建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婚姻的前提，而《紅樓夢》站在男女青年自主婚戀的立場上，對寶黛悲劇作了同情的描寫，無疑是一種離經(jīng)叛道。

綜上所述，《紅樓夢》其實是挑戰(zhàn)了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士大夫一般深受封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他們當然對《紅樓夢》中的這些描寫非常敏感，所以在當時，《紅樓夢》更多是被士大夫、知識分子當作一個反面對象來看待。清代評點家張新之就說，《紅樓夢》要反著看，一反著看，不好的東西都會變成好的東西。

正是因為《紅樓夢》充滿了叛逆性和異端性，所以它在清代雖然廣為流傳，但不可能被奉為經(jīng)典，而只是被框定在“閑書”范疇，認為它難登大雅之堂。

新文化運動改變《紅樓夢》的命運

《紅樓夢》后來如何在意識形態(tài)上得到肯定了呢？那是因為新文化運動帶來的契機。

新文化運動是20世紀初中國一些先進知識分子發(fā)起的反對封建主義的思想解放運動，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猛烈抨擊以孔子為代表的“往圣先賢”，大力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新文學，反對文言文。而《紅樓夢》的主旨就是反封建、反男尊女卑、反科舉、反官僚制度，所以在很多方面與新文化運動反封建的目標是一致的。

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之一胡適正是這樣定位《紅樓夢》的。當時，胡適和一些先鋒文人都認為，中國的書寫文字和口語相脫離是造成中國文盲眾多的主要原因。在那個年代，真正能夠讀書的人只占全社會的5%都不到。所以，胡適提出“我手寫我口”，我怎么說的我就怎么寫。那么，口語怎么寫成文章呢？當時他找到的白話文章的范本就是《紅樓夢》。

胡適還認為，《紅樓夢》所寫的悲劇，是一個舊家族無法自救的必然悲劇，證明中國的舊文化必然走向沒落?！都t樓夢》的思想有助于中國人反思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呼應新文化運動提出的“民主”與“科學”的口號。在這個時期，《紅樓夢》作為學生學習的課文進入了課堂。

1921年，胡適發(fā)表《紅樓夢考證》一文。這篇看似只是針對一部古典小說的考證文章，卻引發(fā)了一場學術(shù)革命。當時的中國學界，“索隱派”紅學盛行，研究者熱衷于將《紅樓夢》中的人物附會到歷史人物上。而胡適卻開創(chuàng)性地以科學方法考證《紅樓夢》的作者、版本等基本問題。比如，關(guān)于《紅樓夢》的作者，在胡適之前，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曹雪芹是個虛擬的名字。胡適經(jīng)過大量的考證，得出“乾隆時的文人承認《紅樓夢》是曹雪芹做的”這一初步結(jié)論，從而使大多數(shù)人開始接受《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雪芹。

那么，新文化運動完成了《紅樓夢》成為經(jīng)典的任務嗎？沒有。新文化運動使《紅樓夢》完成了走向經(jīng)典的第一步，如果沒有新文化運動，《紅樓夢》只是一部流傳很廣的小說，很少有人會將其與經(jīng)史子集等正統(tǒng)典籍相提并論。而新文化運動后，《紅樓夢》被納入了國學研究的范疇。

然而，胡適又指出，《紅樓夢》在白話語言學習方面的成就很高，但是它的思想高明不到哪里去。后來，他更是直接表示《紅樓夢》連《儒林外史》都不如。紅學家俞平伯也持這個觀點，他認為《紅樓夢》不入世界近代文學之林，在世界上頂多是二流文學。所以，在這個階段，《紅樓夢》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都沒有得到充分肯定。

20世紀“紅學”成為顯學

《紅樓夢》被真正推上經(jīng)典的地位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

1954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的李希凡與藍翎共同撰寫了關(guān)于《紅樓夢》的研究文章，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紅樓夢》，在全國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李希凡在文章中指出，《紅樓夢》是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都t樓夢》寫出了當時具有代表性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盛極而衰的時代特征，反映了封建社會必然走向覆滅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梢哉f，在1954年以后，《紅樓夢》才真正登上了不可撼動的經(jīng)典地位，不僅在現(xiàn)實主義思想上，而且在藝術(shù)成就上也得到了全面的肯定。

《紅樓夢》之所以受到推崇，還與毛澤東主席的推動有關(guān)。毛主席對《紅樓夢》的評價相當高。1956年，毛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中國過去）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由此可見，毛澤東把《紅樓夢》作為與外國文學名著相媲美的文學作品看待。毛主席常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既然有閱讀能力，不可不讀《紅樓夢》，不讀就不懂中國封建社會。讀一遍也不行，最少看三遍，不看三遍沒有發(fā)言權(quán)?！?/p>

20世紀以來，《紅樓夢》以其深刻的思想底蘊和出色的藝術(shù)成就形成了一門以其為研究對象的專門學問——紅學，它與甲骨學、敦煌學并稱20世紀三大顯學。紅學不僅涉及文學分析，還包括歷史、文化、哲學等多個領(lǐng)域，成為世界文學研究中的重要課題。許多學者對《紅樓夢》的主題、人物、藝術(shù)手法等進行了深入研究，形成了豐富的研究成果，滿足了不同讀者的需求，也進一步奠定了《紅樓夢》的經(jīng)典地位。

一部無可撼動的經(jīng)典名著

今天，有一種被普遍認可的說法，那就是《紅樓夢》居于“四大名著”之首。需要指出的是，這并非官方排名，而是民間與學術(shù)界的共識。

與其他三部由民間故事改編的名著不同，《紅樓夢》是唯一一部由作者獨立創(chuàng)作的名著。動筆之初，曹雪芹不滿20歲，他耗費10年光陰精雕細琢，又先后進行5次大規(guī)模的增刪修改，30歲左右才寫成《紅樓夢》。他在小說中明確表明，他不寫傷時罵世的小說，不寫侮人妻女的小說，不寫才子佳人的小說，不寫千人一面、千人同腔的小說，所以《紅樓夢》才能最終成為魯迅所說的將“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的優(yōu)秀作品。

我們?yōu)槭裁匆x經(jīng)典？因為經(jīng)典是被時間淘洗出來的，是經(jīng)過歷史檢驗的，是被反復篩選后仍被廣泛閱讀的對象?！都t樓夢》就是這樣一部經(jīng)典作品，它以“一家事”寫“百家事”，囊括了一個時代的基本風貌和發(fā)展趨勢，同時又顯微鏡式地展現(xiàn)了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等主要人物的性格。它確實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是一部“推開一扇窗就是一道風景”的經(jīng)典作品。

1791年《紅樓夢》印本出現(xiàn)以后，1793年就有了昆曲《紅樓夢》，也就是說，《紅樓夢》開始以戲曲的形式更廣泛地傳播開來。今天，如果在搜索引擎上輸入“黛玉葬花”，就能搜到上千張不同時代畫家畫的“黛玉葬花”圖。《紅樓夢》被改編成很多其他的藝術(shù)形式，正說明《紅樓夢》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資源，具有廣泛的影響力。

總而言之，《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無可撼動。正如著名作家白先勇所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么《紅樓夢》在我們民族的心靈構(gòu)成中，應該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弊鳛閮?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紅樓夢》已經(jīng)成為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張名片。所以，我希望大家多多閱讀《紅樓夢》，喜愛《紅樓夢》，支持紅學事業(yè)的發(fā)展，為接續(xù)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