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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5年第2期|姜貽斌:字據(jù)
來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姜貽斌  2025年07月22日08:22

1

我的堂弟叫張能干。

據(jù)我猜測,應(yīng)該是我滿叔特意給他取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干,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站住腳。我滿叔也許是想到自己這輩子不能干,因此,把希望寄托在我堂弟身上。

先說說我滿叔吧。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滿叔是鄉(xiāng)村教書匠,為人老實、寡言、木訥。由于家庭成分,加上眼睛高度近視,被迫離開講臺,回家種田。

滿叔視力太差,出工時頻頻鬧出笑話。菜苗當作雜草鋤,稻谷當成稗子拔,甚至連鵝鴨都分不清楚。他手無縛雞之力,挑五十斤肥料還出氣不贏,惹得村里某些人很有牢騷,說他好吃懶做。因此,細把戲們都看不起他,跟在他屁股后面大唱:聾子聾,聽不到風;瞎子瞎,不分雞鴨。村里人看他實在不適合出工,便讓他看牛牯,滿叔似乎這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實不然。滿叔牽著牛牯走在田埂上,自己卻經(jīng)常跌落水田,弄得渾身泥水,狼狽不堪。瓶子蓋厚薄的眼鏡,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田野上經(jīng)常響起滿叔的求救聲,桂珍——我眼鏡找不到了嘞。桂珍是我滿娘。滿娘便像只鵝,急匆匆跑來幫著找眼鏡。為此,滿叔很有自知之明,嘆息說,我沒有卵用——我猜測,這就是給我堂弟取名為能干的由來。

——這些往事,我還是后來聽我父親說的,父親也是聽我姑媽她們說的。

2

這輩子,我僅僅見過滿叔一次。

那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陪父親去老家,在高沙鎮(zhèn)落腳。鎮(zhèn)上有我舅母——舅舅早已去世——其家境稍稍寬裕些。我們帶來不少舊衣物,包括雨靴、棉帽、雨傘之類。父親托人帶信給我滿叔,叫他到鎮(zhèn)上來取東西。我老家離鎮(zhèn)上僅十五里,父親居然留在鎮(zhèn)上不去老家。我不明白他不去老家的理由何在,是否因為滿叔家境不好,父親就不想給他添麻煩呢,還是滿叔不想接納我們呢?這件事情貌似簡單,我卻感覺到這里面大有文章。

那天上午九點多鐘,我們正在吃早飯——小鎮(zhèn)上保留著吃兩餐飯的習慣,上午九點左右和下午四點左右各一餐——這時候,舅母家的大門吱呀地被人推開,悄然進來一個男人。此人矮小,個子不足一米六,五十多歲,挑著黢黑的空籮筐,像個收破爛的老者。父親叫了聲國明,又對我說,這是你滿叔。我趕緊叫滿叔,卻沒有聽到他應(yīng)答,他也沒有叫我父親。我估猜,應(yīng)該是回應(yīng)了的,可能是他聲音太小了吧。我打量他們,不由得感到疑惑,這兩兄弟怎么相差如此之大?似乎不是一母所生。其一,他們五官不像。我父親濃眉大眼,印堂光亮,耳朵軟厚,一表人才。滿叔的五官似乎沒有長開,雙耳緊貼乳突骨,鼻孔空空朝天,帶著幾分猥瑣。其二,他們身材不像。我父親高大魁梧,腰身筆直,像軍人出身。滿叔卻極其矮小,手腳枯干,腰背佝僂。

我舅母問,你還沒有吃飯吧?快坐下來吃。

滿叔小聲地說,吃過了。之后便再無言語,攏起雙手,卑微地站在原地,低著眼睛望地上。

父親說,你坐下來歇歇氣、喝杯茶吧。我立即倒茶,給滿叔遞過去。

父親一邊說,一邊把舊衣物裝在籮筐里,又看一眼滿叔,說,你喝茶。

滿叔站在邊上,搖搖腦殼,把茶杯放回八仙桌。滿叔望著籮筐,看見一雙長筒雨靴,眼神霍地一亮,臉上的皺紋也隨之生動起來,像看見寶物。父親終于把籮筐裝滿了,這時候滿叔拿起扁擔,也不知是對誰說話,我走了,聲音像蚊子,竟然沒有坐一下,也沒有表達謝意,他挑起籮筐便朝門外走去。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和傷痛,它像充氣筒,哧哧地把我體內(nèi)的每個細胞充滿了。父親跟我滿叔幾十年沒有見面了,話也沒有說幾句,滿叔甚至連哥哥也沒有叫一聲,便這樣匆匆分手了,簡直是驚鴻一瞥。況且,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滿叔,還沒來得及問候,他便悄然消失了。我認為,他們之間可能有什么意見吧,要不然,親兄弟怎能如此冷淡呢,我卻又不知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隔閡。

舅母說,哎呀,這個國明呀,肯定沒有吃早飯。

父親沉默著,深深地長嘆一聲,也沒有說要去老家看看。作為晚輩,我也不便提及。

其實,我們要去老家真是太方便了。我們是開車從省城來的,父親說要去哪里,還不是他老人家一句話嗎?

——這就是我跟滿叔唯一的一次見面。

3

大約三個月后,父親痛苦地告訴我,你滿叔病逝了。

那天,我正在父親家,我驚訝地問,什么病?

父親說,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瀉肚子。

我說,瀉肚子可以吃土霉素呀。

父親傷心地說,還不是舍不得幾個錢嘛。又說,我這輩子對不起你滿叔。

我說,這話從何說起?

此時,我有種強烈的預感,父親就要透露出他們兄弟間的隔閡了。

果然,父親抽著煙說,我有五兄妹,我是老大,中間是你的三個姑媽,再就是你滿叔。你爺爺看到我年齡大些,打算把我留在家里繼承祖業(yè),送你滿叔去省城讀書,再說,你滿叔的書也比我讀得更好。我卻死活不答應(yīng),也鬧著要去省城讀書。我甚至說,我可以解除婚約——當時我已跟你媽媽訂婚了——你爺爺很生氣,認為這是家族的一樁丑事,罵道,你讀什么屁書?竟然還要解除婚約。擔心你爺爺不讓我讀書,我終于妥協(xié)了。我對你爺爺說,我可以不解除婚約,只要讓我去省城讀書。你爺爺聽罷,左右為難,就跟你奶奶商量。為了以示公平,你爺爺讓我們兄弟去跪拜孔子,還說,讀書人對孔圣人是很敬仰的,那么你們就去文廟同時跪拜吧,誰堅持得最久,誰就去長沙讀書,并且讓管家老朱嚴格監(jiān)督。你滿叔一聽,哇哇大哭,堅決不去文廟。他似乎有種強烈的預感,最終我會堅持得最久,因為他身體不如我,他不喜歡運動,還經(jīng)常生病,因此,他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我呢,喜歡運動,打球、跑步、游泳。他還說,你爺爺本來是讓他去讀書的,沒有想到我如此固執(zhí),企圖阻止他去省城讀書。他還說,我讀書本來就比他差些,以后會給張家出丑的。你滿叔氣得兩天沒有吃飯,也不落屋。你爺爺擔心他出事,就派你大姑媽終日跟著他。

去文廟跪拜孔夫子的結(jié)果,正如滿叔所預料的那樣,我父親取得了最后勝利——那個改變命運的跪拜。滿叔咬緊牙關(guān),僅僅跪拜了一個時辰,便堅持不下去了,說是腦殼發(fā)暈,雙眼模糊,身體發(fā)虛,甚至像堆稀牛屎攤在地上。我父親仍然跪拜不動,身子一點都不走形,雙目虔誠地望著孔子像,簡直像尊銅像。當管家老朱宣布最后的結(jié)果時,滿叔極其沮喪,半天也沒有說話。他走出廟門,抬頭向天空望一眼,突然一頭朝著石柱撞去。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把大家嚇死了。幸虧老朱早有防備,猛地抱住滿叔,才沒釀成大禍。那天,我父親雖為勝利者,也并沒有流露出多少高興的神色,看著在地上翻滾痛哭的滿叔,我父親默默地走開了。

歷史就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滿叔讀書無望,乖乖地在家里承繼祖業(yè),后來因為家庭成分高,被戴上一頂階級的帽子。這頂帽子本來是要落在我爺爺奶奶腦殼上的,卻可笑而不幸地讓他戴上了——因為爺爺奶奶已相繼去世。父親讀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思想上卻極為苦惱,因為壓力頗大,多年來不被重用。但無論如何,父親還是比滿叔強許多,起碼還有國家糧吃吧,每月還有工資拿吧。

父親雖然身處省城,仍然掛念著老家的親人們。他不斷地寫信給我滿叔,以寄托自己的一份思念,想給相距很遠的血緣,增添一絲溫暖,甚至在信里訴說著讀書之爭的愧疚和不安。他卻沒有收到一封回信,好像那些信件不翼而飛。父親以為滿叔沒有收到書信,或者被別人拿走了。后來父親方才明白,是滿叔根本就沒有寫過回信。他把父親的書信視為廢紙,竟然沒有拆開,便丟棄于茅廁里。

至此,父親感到一種巨大的痛苦和不安。他明白當年為了讀書之爭,兄弟間居然不再來往——連書信都視為廢紙。其實,父親那幾年在省城讀書,也是極為清苦的,他并不是人家所想象的那種紈绔子弟。比如去省城讀書,我那個小氣的爺爺,居然不準他坐長途客車(一種燒木炭的客車),每次僅僅給他兩塊光洋、七雙草鞋、一袋子米,加上一瓶辣椒炒豆豉,讓他徒步向遙遠的省城進發(fā),似乎并不擔心他會出事,或暴斃路途,或被人搶劫。所以,父親餓了、困了,便在路邊的農(nóng)舍搭餐就宿,第二天繼續(xù)上路,他需要走上整整七天。他曾經(jīng)說過,走路并不害怕,害怕的是路邊的野狗,它們的眼睛兇狠地盯著你,餓得像要吃人。還有被土匪殺害的死人的尸體,只留下一顆顆白森森的頭骨,嚇死人。還有饑餓的巖鷹,哇哇地叫著在空中盤旋,似要伸出利爪把人抓走。多年后,父親說起這些驚心動魄的往事,仍然驚悚不已??傊?,父親很責怪我爺爺,如果我爺爺讓他們兄弟都出來讀書,就不會有路途上的害怕了,就不會造成兄弟間難堪的局面了,也不會讓滿叔戴上那頂可怕的帽子。當然,我爺爺也自有想法,他跟我奶奶年事已高,三個姑媽又相繼出嫁,剩下的兩兄弟,總該要留下一個看管家業(yè)吧。

為了彌補兄弟間的隔閡,父親多次托老鄉(xiāng)帶口信到老家,讓滿叔來省城小住,還把路費讓老鄉(xiāng)帶去。既然滿叔從來不寫回信,父親只好采取這個措施,以表心意和悔意。后來聽老鄉(xiāng)說,滿叔聽說我父親讓他去省城小住,他只是冷笑而已。老鄉(xiāng)把路費拿出來給他,滿叔則將雙手籠在衣袖里,冷漠地拒絕了我父親的好意。老鄉(xiāng)說,他感到很尷尬,也覺得不可思議,他沒有見過兄弟間如此冷漠的。父親便覺得,兄弟間這個歷史隔閡,已無法彌補。父親仍不死心,既然當年自己把我滿叔讀書的希望奪了去,那么多年后,當父親官復原職時,便想安排我堂弟張能干來省城做事。以父親手中的那點權(quán)力,完全沒有問題。

父親寫信給張能干,細陳此事,說你還年輕,來省城可以施展自己的能力,條件允許,還可以把家屬遷過來。再說,省城的教育環(huán)境和條件,對于后代的培養(yǎng)大有好處。父親說,在那封信里,他把各個方面都考慮到了,張能干只要答應(yīng)來,是沒有問題的。按說這對于滿叔一家來說,是件大好事,至少他的后輩可以離開那片貧瘠的土地。況且,在那個以吃國家糧為榮的年代,這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父親以為張能干不會回信,甚至還復寫一份,準備托老鄉(xiāng)帶給張能干。誰料不到半月,張能干終于回信了——這是父親第一次收到來自滿叔家的書信——父親久久地看著信封上那陌生的字跡,興奮極了,還以為他一定會答應(yīng)來省城。那么,自己心里的那份愧疚,至少也能夠消減幾分。

拆開來信一看,父親臉色大變。

張能干在信中寫道,謝謝伯伯,我在農(nóng)村過得還不錯,當然,比不上省城舒適,我卻并不怎么羨慕你們。其實,如果讓歷史重寫,如果你不跟我爸爸發(fā)生讀書之爭,那么你一家人應(yīng)該生活在鄉(xiāng)村。你不曉得,這些年來我家是怎樣走過來的,其中種種困難,我就不細說了。只說說我爸爸為了省錢,連幾粒止瀉藥也舍不得買,就像稻草一樣倒了下去。你是否能夠感受到這種痛苦呢?你是否替我們想過呢?

張能干讀過高中,這個書寫水平還是有的。這封信簡直是在聲討我父親,在清算歷史的舊賬,也可以視為一篇充滿火藥味的檄文。父親看罷來信,痛苦不堪,即使服安眠藥,也無法入睡,他在客廳孤獨地走動著,淚水嘩嘩直流。

自此,父親再也沒有提及張能干來省城的事情了。

4

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到高沙鎮(zhèn)時,第一次見到滿叔的場景。

他雖然身材矮小、羸弱,內(nèi)心里卻蘊藏著一股犟勁。就是這股犟勁,推動著他多年來默默而頑強地跟我父親進行著抗衡——也許,說是抵觸更為準確。上次滿叔原本不會來高沙鎮(zhèn)的,他不想跟我們見面,以防觸發(fā)往日留下的痛楚。他聽說我們帶來的衣物里,還有一雙嶄新的長筒雨靴,而這種雨靴可以在水田里任意行走。這對于滿叔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奢侈適用的勞保用品。它既可以隔絕泥水的侵襲,還可以御寒,還能讓可惡的螞蟥無可奈何。滿叔非常羨慕別人有這種長筒雨靴,自己又舍不得花錢買,他便叫張能干來高沙鎮(zhèn)拿取衣物,誰料張能干突然發(fā)病,滿叔這才無奈地來到高沙鎮(zhèn),與他多年不見的哥哥及侄子見面。這對于他長年形成的抵觸情緒來說,是個極大的冒險和考驗。滿叔沒有經(jīng)得起長筒雨靴的誘惑——那是農(nóng)家下水田的高級勞保用品。因此,滿叔雖然來到我舅母家,也看到了我們父子,卻不愿意跟我們交談。他不吃飯,他不歇氣,他也不喝茶,挑著裝滿衣物的籮筐,便默默地離開了。滿叔雖然可憐,硬著頭皮,為那雙長筒雨靴來到高沙鎮(zhèn),跟他多年不見的哥哥見面,這不能不說,他具備了強大的心理承受力。同時他也一定為自己感到高興,因為他固守了那份堅韌的抵觸力。是那份強勁的抵觸力,讓他仍然保持了自己的尊嚴,戰(zhàn)勝了血緣的引誘。望著消失在門外的滿叔,父親眼里閃出了難以自抑的淚水。

為了彌補多年來對親人的虧欠,在后來的清明節(jié),父親帶上我們?nèi)值芑氐嚼霞壹雷妗?/p>

父親說,在過去的歲月里,因為情況特殊,他連老家都不敢回去,雖然距離老家僅僅六百里。以至于我爺爺奶奶去世,父親都不敢回家奔喪,還是我大姑媽寫信告訴他的,說后事已妥善安排,不必操心。大姑媽也是擔心影響我父親。要明白,父親是村里唯一從山溝里走出來的公家人,實屬不易。后來滿叔去世,張能干居然沒有通知我們,似乎忘記外面還有一家親人。大姑媽清楚他們兄弟間的隔閡,也曉得張能干沒有向我父親報喪,所以,大姑媽又像以往那樣,事后才寫信告訴我父親。我估猜,這應(yīng)該是滿叔去世前交代過我堂弟的,叫他不要向我們報喪。其實,在那個心情舒暢的年代,雙方來往已沒有了顧忌。由此可見,滿叔一家對我父親的成見,是何等不可思議。它像一個由歷史鍛造而成的死結(jié),似乎再也解不開了。

我們兄弟跟隨父親去老家。為慎重起見,父親提前給張能干打電話(電話打到村長家里,我不明白父親是怎么搞到村長家電話的),并清楚地告訴他,明天我們要來老家掛青。張能干淡淡地說,來唄。父親對我們說,能干答應(yīng)給我們準備三牲,到時候我們祭祖完畢,再把三牲還給他,另外還拿些錢給他,不要讓他吃虧。應(yīng)該說,父親這個計劃是比較完美的。

清明掛青,需要供上三牲,計有一只蒸雞、一條熟魚、一塊熟豬肉。我們?nèi)绻麖氖〕菐ト?,那不太方便,且會影響熟食的質(zhì)量。當然,還要準備一瓶酒、兩雙筷子、三只小酒杯。我明白父親是有意而為之,他想借此機會,多拿點錢給張能干,以示補償之意。

車子開到老家,停在大坪里。這是我們第一次回老家,沒有想到,老家竟是如此冷寂,且塵土飛揚,各種彩色塑料袋遍地開花,像秋天的落葉。農(nóng)舍交錯不齊,坐落在馬路邊、山坡上。我們的祖宅早已被毀,沒有半點痕跡。

我們無限感慨。

我們問張能干住在哪里,有人告訴說,他家多年前就把屋子砌到山腰上了,并且遠遠地指著一個形象模糊的女人說,那就是張能干的婆娘。

我們沿小路走上去,女人抱著細把戲坐在屋門口,似乎沒有看見我們出現(xiàn)。我笑著對她說,我們是能干的堂兄弟。又指著我父親說,這是你伯伯。

女人極其麻木,沒有笑容,也不請我們進屋,腦子似乎有問題。

我說,能干呢?

女人冷冷地說,出去了。

我說,哪里去了?

她說,不曉得。

我說,你伯伯昨天就給他打過電話,請他準備三牲,你曉得不?

這次,她不再說話,搖著腦殼,“哦哦”地哄著吵鬧的細把戲。

父親十分失望,嘆口氣,掃視著那棟已有破敗之相的土磚屋。他沒有想到,第一次回老家,就碰到不快之事。父親果斷地說,準備三牲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們就到小賣部買些果品替代吧。

我們沮喪地從山坡上走下來,肚子里生出許多牢騷。

路邊有個小賣部,我們買了橘子、蘋果、香蕉,還有線香、冥紙、鞭炮、蠟燭、紙幡,以及一瓶酒、筷子和酒杯,然后問我們爺爺奶奶的墳?zāi)乖诤翁?。?jīng)過一個老者的指點,我們才曉得祖墳并不遠,大約兩里路。而且也不在某個山頭上,它就位于山腳下的路邊,很容易尋找,況且車子能夠直接開到祖墳旁。

我們是第一次給爺爺奶奶掛青,不由得五味雜陳。這兩位從未見過面的老人,再也不知遠方的后輩們來看他們了。我們擺好供品,插上蠟燭,點燃冥紙,把深紫色的紙幡插于墳?zāi)怪?,再點燃鞭炮,然后依次燒香跪拜。

父親首先跪拜。

父親很有意思,雙手橫捧著線香,念念有詞,爺,娘,你們的大崽今天終于來看你們了,實在是對不起兩位老人家。過去的事情很復雜,我也就不多說了。我不可饒恕自己的是,當年沒有給你們送葬,多年來,也沒有給你們上過香、燒過紙,是個不孝之子。今天我把你們的三個孫子帶來了,他們都還不錯,成了家,你們也有了三個玄孫。你們在陰間還是要操點心嘞,保佑他們平安健康、學習進步。說罷,老淚縱橫,哽咽起來。

父親沒有說三牲之事。我們理解父親的心情,他不想讓我爺爺奶奶知曉這種歷史的隔閡還繼續(xù)存在,只想讓他們安睡于九泉之下。

我們在祖墳前坐了很久,抽著煙,感慨不已,議論著爺爺奶奶。遺憾的是,我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們的尊容,甚至連張照片也沒有,我們有點怪怨父親。我們讓父親詳細地描繪他們的音容笑貌,以及性格與為人。提起這個話題,父親顯然很有興趣,不由得娓娓道來,所以爺爺奶奶的音容、性格栩栩如生。我們仿佛看見兩位老人從墓地里走出來,親切地叫著我們的名字。

我問父親,你沒有被爺爺奶奶打過屁股吧?

大家聽罷,不由得大笑,這才讓不快而壓抑的氣氛輕松起來。父親抽罷煙,起身,拍拍身上的紙屑。我看得出來,父親臉上既有某種滿足——終于來給我們的爺爺奶奶掛青了,當然也有種深深的愧疚——多少年來,他才見到兩位老人的墳?zāi)埂?/p>

我們撿拾東西,以為可以回家了,誰料父親卻說,還要去給你們的滿叔滿娘掛青。我們紛紛反對,說,爸爸,滿叔一輩子都不跟你來往,連封信也不回,不去也罷。

父親忽然大發(fā)脾氣,眼睛一瞪,說,肯定要去的,沒有滿叔,你們還在鄉(xiāng)下跟在牛屁股后面轉(zhuǎn)嘞。

無奈之下,我們又把車子開到張能干家的山腳下。為了避免再次尷尬,我們沒有去問堂弟嫂,而是去問一個老婦人,問張能干父親的墳?zāi)乖谀睦铩@蠇D人指著對面的小山坡說,就在當陽的那個位置。對面小山坡上都是墳?zāi)?,石碑林立,掛青用的花圈、紙幡,燦爛一地,我似乎聽到了它們發(fā)出的簌簌之聲,像春雨的聲音。

我們徒步而去,穿過狹窄的田埂。來到小山坡上,便分頭尋找滿叔滿娘的墳?zāi)?。那些墳?zāi)箮缀醣浑s草掩蓋了,尤其是墓碑,需要撥開雜草細細辨認。也有的墳?zāi)贡容^清爽,周圍的雜草已被清除,這是由于掛青者勤快,不讓雜草掩擋墳?zāi)?。我們找了半天,終于讓二弟找到了,他大聲地說,在這里,在這里。

我們走過去仔細辨認,墓碑上的確刻有滿叔的名字,邊上的墓碑,刻上滿娘的名字。兩座墳?zāi)谷鰸M鞭炮的碎屑,還有深藍色紙幡。不用懷疑,張能干早已來掛過青了。這時我才突然想起,在我們到來之前,爺爺奶奶的墳?zāi)股喜]有鞭炮、紙屑和紙幡,難道說,堂弟沒有去給祖宗掛青嗎?

父親似乎也醒悟過來,怪怨說,哎呀,這個化生子,竟然沒有給他爺爺奶奶掛青嘞,他們不可能還對祖宗有意見吧?也不可能是你們滿叔交代過他的吧?

也許是迫于父親的壓力,我們給滿叔滿娘燒香、跪拜。不可否認的是,我們的態(tài)度有些草率、馬虎,似乎父輩的隔閡也傳染了我們。父親對著滿叔的墳?zāi)拐f,老弟,是我這個做哥哥的錯了,當年不應(yīng)該跟你爭著去省城讀書。所以,你痛恨我是有道理的,如果我留在老家,你出去讀書,我可能也會痛恨你的。問題在于,我們不可能料到世事多變,我們都沒有長后眼睛,如果長了后眼睛,我們都會拼命地勸父親送我們讀書,那么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今天我說句實在話,我們之間的隔閡,千萬不要影響到后代。你看張能干,我分明提前給他打過電話,要他準備三牲,今天卻連個人影子都沒有看見。我不曉得我們之間的隔閡,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消除。老弟,我心里痛得很嘞。

每年清明時節(jié),別人家掛青是件大事。那些從外地趕回來的人,跟隨老家的親人去掛青,還要辦幾桌酒席,緬懷先輩,相互敬酒,聯(lián)絡(luò)親人之間的感情,極其鬧熱。他們在老家至少要住上一晚,第二天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我們呢?什么都沒有。連張能干都沒有見上面,他連答應(yīng)準備三牲的事情也落空了。這哪還有親人間的溫暖呢?想起來,令人不免黯然神傷??梢赃@么說,沒有人像我們回老家掛青這樣冷落了。似乎我們的根不在這塊土地上,似乎這里沒有我們的血脈,血脈親情早已被時光殘酷地割裂了。

父親明白,這個在他們兄弟間產(chǎn)生的隔閡,已侵蝕到張能干這代人身上了。張能干肯定受到了滿叔的影響,而且根深蒂固。不說他們對我父親懷有什么仇恨,至少也把我父親作為一個嫉恨的靶子,時常有明槍暗箭向他射來,讓我父親躲避不及。至于父親,不說他負荊請罪吧,至少還抱有愧疚之意,而他們也決不會原諒我父親的。他們一定要把這個歷史的責任,算到我父親腦殼上,讓我父親一世不得安寧。其實,滿叔他們這一手也是蠻厲害的,它讓我父親覺得這輩子欠了他們的,這筆陳年舊賬,無論如何也還不清了。所以,我們來老家,張能干連個人影子也看不到。不知他是否在故意回避,是否有意讓我們尷尬。

【作者簡介:姜貽斌,湖南邵陽人。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火鯉魚》《酒歌》、小說集《你會不會出事》《窯祭》《孤獨的燈光》《漂泊者》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