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征程 生態(tài)文學小輯 《長江文藝》2025年第7期 | 葉梅:安吉村事(節(jié)選)
葉梅,作家,中國散文學會會長,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特邀觀察員。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大對撞》、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間》、長篇小說《神女》等?,F(xiàn)居北京。
安 吉 村 事
葉 梅
秋日里,我又一次來到浙江,先是到了杭州,經(jīng)過一些天的采訪之后,驅車前往湖州安吉。
車子駛過錢塘江大橋時,夕陽正斜斜地掛在天際。江面上泛著粼粼的金光,像是撒了一把碎金箔。遠處的六和塔在暮色中勾勒出端莊的剪影,塔檐下懸著的銅鈴隨風輕響,叮叮當當?shù)?,仿佛在訴說著千年的故事。
深秋的浙江,山川依舊蒼翠。車窗外掠過一片片竹林,竹梢在風中搖曳,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竹林深處,隱約可見幾處白墻黛瓦的農(nóng)舍,炊煙裊裊升起,與暮色融為一體。 看這華夏大地東南之隅的浙江,鐘靈毓秀的土地,宛如一部厚重的史書,每一頁都寫滿了故事,每一個字符都跳躍著歲月的旋律。而如今,“千萬工程”如同一支靈動的妙筆,在古老的篇章上續(xù)寫著新的傳奇,演繹出一曲曲動人心弦的 “古詞新韻”。
沿著浙江的高速路前行,不時進入阡陌小道、四通八達的大路小路,可見一個個美麗的鄉(xiāng)村,如顆顆明珠散落在大地上。難忘的記憶里,21世紀初,隨著全國城市化、工業(yè)現(xiàn)代化進程加速推進,在全國發(fā)展格局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浙江作為經(jīng)濟強省,其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水平更是走在全國前列,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現(xiàn)代化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然而,隨著城市日新月異的蓬勃發(fā)展,鄉(xiāng)村卻面臨諸多困境,特別是生態(tài)環(huán)境堪憂。部分村莊因工業(yè)污染、污水橫流,垃圾隨意堆放,導致河流渾濁、土壤污染,原本秀美的田園風光抹上了暗淡之色。就在人們紛紛渴望擺脫上述困境之時,春風吹拂,“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論讓人們豁然透亮,不久之后,“千萬工程”又應運而生,從此掀開了改變浙江鄉(xiāng)村面貌新的一頁。
“千村示范、萬村整治”工程(簡稱“千萬工程”)在浙江大地上從鄉(xiāng)村環(huán)境整治入手,讓這片古老的大地在新時代獲得了全方位的深刻蝶變。 20年持續(xù)努力,久久為功,造就了萬千美麗鄉(xiāng)村,造福了萬千農(nóng)民群眾,繪就了浙江鄉(xiāng)村的錦繡長卷,并以鄉(xiāng)村全面振興的成功經(jīng)驗影響到全國甚至世界?!扒Т迨痉?、萬村整治”工程曾獲得聯(lián)合國授予的最高環(huán)境榮譽“地球衛(wèi)士獎”中的“激勵與行動獎”。
如今踏入浙江的鄉(xiāng)村,仿若步入一幅幅天然的山水畫卷。曾經(jīng)渾濁的溪流,如今清澈見底,溪水潺潺流淌,水底的沙石與游動的小魚清晰可見。陽光灑下來,水面上波光粼粼,似無數(shù)細碎的金子在跳躍。溪邊垂柳依依,隨風輕拂的柳枝,宛如綠衣仙子翩翩起舞。如煙如黛的山巒,告別了從前光禿禿的模樣,由郁郁蔥蔥的植被覆蓋著,四季更迭,山色各異。春天山花爛漫,紅的、粉的、紫的花朵爭奇斗艷;夏天綠樹成蔭,山風挾著一派清涼;秋天紅葉似火,更與金黃的稻田相互映襯,放眼皆是五彩斑斕的豐收盛景。
從美麗生態(tài)到美麗經(jīng)濟、美好生活,浙江鄉(xiāng)村走過清晰的“三美融合”脈絡,湖州安吉的鄉(xiāng)村更是率先成為“全面小康建設示范村”。它們以獨特的生態(tài)魅力,吸引著無數(shù)人前來探尋和感悟。
從安吉到余村
黑色綢帶式的高速公路,蜿蜒穿梭。連綿起伏的綠色山巒,像一個個內(nèi)心偉大而又祥和的巨人,平靜地守護著所有的生靈。田野里、山坡上的大樹小樹、野草閑花,深淺不一的綠色親密地交織在一起,那是大自然與人相親相愛才能調配出來的色彩。
我們經(jīng)過大片的松樹林,只見挺直身軀的青松,一棵棵挨次站立,互不相擾,又緊密相依,恰有人們敬仰的君子之風。再往前不遠,只見滿山翠竹,修長而婀娜,層層疊疊,隨風泛起綠波,恰似一片綠色的海洋,風來潮起,綠波蕩漾。
下車來,深呼吸,空氣中含著清香,不覺仰望天空,湛藍如寶石,白云在頭頂上變幻著各種奇妙的形狀,有的如江上的漁船,有的似衣袂飄飄的飛天,還有更多的云團就像奔騰的駿馬,一群群無聲地呼嘯而來,是的,聽不見聲音,但奔涌的云朵馬群又明明打著噴響,蹄聲如雷。也許只有在這寂靜而又充滿活力的山巒之間,才會有這種感覺吧。
陽光透過云層灑下,在秋天金色的大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給山巒和田野披上了一層夢幻的云紗。沿途還能看到一些波光粼粼的湖泊與小河,走近些,便能欣喜地探到清澈見底的水,倒映著方才仰望的藍天、白云和青山,仿佛一伸手就能把潔白的云朵從水里撈起。湖邊的蘆葦和菖蒲,修長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湖面上掠過幾只野鴨,它們旁若無人地嬉戲著,翅膀扇動處,濺起一朵朵水花。
朋友說,安吉快到了。只覺那綠色愈發(fā)濃郁,清新的氣息中,混合著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潮潤和竹子的清香。道旁那些錯落有致的民居,白墻黛瓦,與四周的青山綠水相互映襯,像是一幅幅充滿江南韻味的山水畫。轉過一道山彎,眼前豁然開朗。霜降過后的安吉縣城,晨霧像一簾未揭的紗幔,籠罩著青瓦白墻的街巷。
我們走進安吉,縣城里大街小巷行走的人們,面帶微笑,似乎夾帶著一股溫煦的風。接著又從安吉縣城出發(fā),沿著寬闊的柏油路向西南行駛,晨霧尚未散盡, 出縣城不久,公路如游龍潛入層疊的山影,道路兩旁的竹林愈發(fā)茂密。竿竿青竹賞心悅目,竹葉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中閃爍如碎鉆。偶有竹枝在風中輕顫,露珠便簌簌落下。秋日的竹葉已泛著青黃相間的光澤,偶有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落,又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輕輕掠過車窗。山坳里的楓香樹正舒展著緋紅的樹冠,與深綠的竹林、金黃的銀杏構成一幅斑斕的織錦。
行至半山腰,忽見云海從谷底漫涌上來。乳白的云霧纏繞著黛色的峰巒,仿佛給群山披上了一件輕柔的羽衣。陽光穿透云層,在云海中投下斑駁的光影,宛如天神揮毫潑墨,在天地間繪就一幅大寫意的水墨畫。
轉過山崖,我們驚奇地看見層層疊疊的梯田鋪展在眼前,似如大地的指紋,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間。從前我在湖北恩施山區(qū)生活過多年,那山里不時可見依山而開墾的梯田,我曉得那是經(jīng)由多少代人的辛勤壘造而成的,每每經(jīng)過,便會肅然起敬。如今在這浙江的山間見到,不覺格外親切。眼下,深秋的梯田已褪去了綠色的盛裝,收割后的稻茬整齊地排列著,又像是大地攤開的書行。田埂上的野菊開得正艷,金黃的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為這收獲的田野添了一抹亮色。幾位老農(nóng)正在田里焚燒秸稈,裊裊青煙升騰而起,在湛藍的天空中劃出淡淡的痕跡。許久沒有聞到這種帶有農(nóng)田味道的煙火氣了,一下子覺得心里暖暖的。
道旁的山體修筑了防護墻,別有匠心地立著一些提示牌,其中有一塊畫著一個健美的男子,旁邊寫著:“愛護公路樹木,建設生態(tài)通道”。
朋友說,前面就是余村。
村口的老銀杏已披上了金色的盛裝。粗壯的枝干上,扇形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樹下的大石已被磨得光滑,幾位穿著紅衣的農(nóng)婦正在晾曬剛采摘的山核桃,她們說笑著,竹匾里的山核桃和她們臉上都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余村屬安吉的天荒坪鎮(zhèn),地處天目山北麓,三面環(huán)山,正是在群山的環(huán)抱之中,一條叫作滸溪的小河從村中穿過。那溪水來自天目山,山的古名叫浮玉山,“天目”之名則始于漢,是因山上有東西兩峰,頂上又各有一池,長年不枯,故名天目。這溪水千年流淌,卻是淙淙不息,古老又新鮮的水呵。行至溪谷深處,一座古橋橫跨兩岸。橋身布滿青苔,橋欄上的石獅子歷經(jīng)風雨,依然栩栩如生。站在橋上遠眺,幢幢農(nóng)舍掩映在綠樹叢中,裊裊炊煙升騰而起,宛如世外桃源。
養(yǎng)山富山
老遠的,就看見滸溪水轉彎處,一座花崗巖石碑巍然而立,碑上刻著大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十分醒目。石碑下拱圍著鮮黃的秋菊,正開得爛漫。許多人在這碑前流連忘返,有的在拍照留念,有的拍視頻發(fā)抖音,有的撫摸著石碑,與當?shù)卮迕窠徽?,天南地北的口音交織在一起。村道上,只見各種生態(tài)主題的雕塑栩栩如生,有展翅的白鷺、嬉戲的魚蝦,還有手捧樹苗的孩童。一位中年男子是義務講解員,主動上前,為我們講解余村的變遷。
余村是天荒坪風景名勝區(qū)竹海景區(qū)所在地,是“兩山”理念的誕生地、見證地和紀念地,先后被評為全國生態(tài)文化村、全國美麗宜居示范村、聯(lián)合國世界旅游組織最佳旅游鄉(xiāng)村等榮譽稱號。走進余村文化講堂,擔任講解的村民志愿者中,有一位中年男子故事很多。20年前,他曾經(jīng)親耳聆聽了習近平總書記在村頭給大家說的話:“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彼钢鴴煸趬ι系恼掌χf,你們看,旁邊那個靦腆的黑頭發(fā)小伙就是我呢。
一幅幅老照片,記錄著余村從 “石頭經(jīng)濟” 到 “生態(tài)經(jīng)濟” 的蛻變歷程。其中攝于二十年前的照片畫面上,是塵土飛揚的礦山和污水橫流的河道,與眼前碧波蕩漾的荷花池形成了鮮明對比。
余村山多地少,人均耕地才半畝多。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為了溫飽而靠山吃山,創(chuàng)辦了水泥廠、石灰窯,也曾一躍成為全縣有名的富裕村,集體經(jīng)濟收入最高時接近300萬元。但同時,開山挖礦給生態(tài)帶來了巨大的傷痛,村里整天粉塵蔽日,衣服往外一曬,很快成了泥衣,就連山上的毛竹也因被粉塵覆蓋,連年減產(chǎn);有人因震耳的開炮聲失了聰。余村人說,從前蹲在采石場的碎渣堆里吃飯,手里的搪瓷缸恨不得捂在懷里,只因爆破聲震得塵土簌簌落進菜湯。“山都被剃了頭,水黃得像泥漿”,采石場的傳送帶晝夜轟鳴,把礦石送進粉碎機的虎口,揚起的粉塵落在采礦人的鬢角,比霜雪更早染白了頭發(fā)。 那年梅雨季,山洪裹著尾礦沖進村莊。村民們蹚著齊腰深的黃水,摸到被沖垮的石橋時,欲哭無淚。夜里,后山的巖石在黑暗中發(fā)出悶響,像是大地在咳嗽。
全村人深受其害,只想關停了礦山石灰窯,可又找不到其它掙錢的門路。轉折發(fā)生在了2005年8月15日,一個余村人永遠銘記的日子,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下村調研,聽到村里關停礦山復綠的做法后,立即予以肯定:“你們下定決心關掉礦山,這是高明之舉!過去我們講既要綠水青山,又要金山銀山,實際上,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p>
“兩山”理論像一盞明燈,從此照亮了人心。
余村從那時起徹底關停所有的礦山和水泥廠,變“靠山吃山”為“養(yǎng)山富山”,二十年前被炸藥削平的山梁,如今覆蓋著層層疊疊的茶樹,采茶女的頭巾在綠葉間跳躍,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我們沿著村道走去,粉墻上“美在余村”的文創(chuàng)漫畫吸人眼球,兩個胖嘟嘟的貓人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朝人們憨笑著。路過的農(nóng)家都是一幢幢小別墅似的樓房,且風格多樣,但不同于別墅的是,這些農(nóng)家門前都晾曬著秋收的果實,還有竹筐里的南瓜、玉米、鮮嫩的青菜,屋檐下掛著臘肉、火腿、筍干和鮮紅的辣椒。
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穿著膠鞋,在房前屋后忙活著。我們走過她的屋前,跟她打招呼,婦人似乎忙得腳不沾地,快速地回應著,說她正從地里摘了菜回來,蘿卜、青菜攤了一地,紅的綠的,現(xiàn)在要去給兒子幫忙。兒子在前面院子開飯店,人手忙不過來。這些蔬菜都是城里吃不到的,沒有打過農(nóng)藥,也沒上過化肥,是人們說的小時候的味道。
我們都很想去她兒子的飯店嘗一嘗,但已經(jīng)在另一家訂了餐。婦人很爽直,說你們以后再來,以后再來。
沿著林蔭小道來到余村山頭,眼前的景色讓人豁然開朗。遠處的群山層巒疊嶂,眼前的茶園陣陣飄香, 采茶姑娘們背著竹簍,穿梭其間,宛如點點繁星。俯瞰山下的村莊,那別致的樓房,連屋頂?shù)念伾彩俏宀世_紛的,紅色、黑色、灰色,當?shù)氐呐笥阎附o我們看,那是鄉(xiāng)里中心,那是共享食堂,那是健康小屋,那是共富驛站……多彩的余村。
暮色漸濃時,村口的農(nóng)家樂亮起了溫暖的燈光。老板娘端上熱氣騰騰的土雞煲,砂鍋里的雞肉與山珍菌菇在濃湯中翻滾。這家店主叫潘春林,從前在礦區(qū)開拖拉機運礦石,他說過去抬頭都看不見藍天。出趟門回來,眉毛、頭發(fā)都是白的,全是粉塵。在家也不敢開窗。沒處晾衣服,一到雨天,村里的溪水就像醬油一樣,手都不敢往里伸,魚兒都快死光了。村路也泥濘坑洼,他開著拖拉機,幾次差點翻了車。回憶起之前的余村,潘春林一直在搖頭。礦山關停后,全村人都很著急,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潘春林在外打工,又跟妻子合計開飯館,兩條腿走路。沒曾想,經(jīng)過兩三年關礦停廠,三面環(huán)村的山林開始變綠了,滿山的毛竹也悄悄長了起來,從山里流出來的溪水也變得清粼粼了。大自然復蘇,深深打動了潘春林,他把余村醒過來的山水拍成照片,配上“美不勝收”“如夢如醉”“人間天堂”的由衷之言,往網(wǎng)上一放,全國人民都看到了。
他說是“兩山”理論救了他。他和工友們放下洋鎬和鐵锨,回到村里種茶栽樹,開起了農(nóng)家樂。他給自己的飯店取名叫“春林山莊”,他說余村的春天來了,也是他人生的春天來了。
這天,我們在“春林山莊”品嘗了老板娘親手做的美食,山莊門前立著一塊紅白相間的廣告牌,上面寫著“余村故事宣講團——宣講陣地——百姓宣講員就在你我身旁”。模樣精干的潘春林那天恰好就在山莊,既當主人,又高興地當了一回宣講員。山莊的墻上掛滿了照片,那是余村變遷的實證,他一一講來。離開山莊時,我請他給我們留一張名片,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幾行字:余村,潘春林,天荒坪鎮(zhèn)農(nóng)家樂協(xié)會會長。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余村人說,二十年前這里全是礦坑,現(xiàn)在把礦坑改成了公園,把石灰窯改成了博物館?,F(xiàn)在好了,山青了,水綠了,游客也多了,日子越過越有盼頭了。余村大景區(qū)規(guī)劃已覆蓋三個鄉(xiāng)鎮(zhèn)16個行政村,區(qū)域內(nèi)擁有國家4A級景區(qū)3個、3A級景區(qū)4個,村集體經(jīng)濟收入和村民人均收入相當可觀。
我們順路走進另一戶人家,上下三層樓,自家居住,也歡迎客人留宿,墻上掛著大幅的迎賓松,書法寫著“誠信贏天下”,又有一幅俏皮的漫畫,一小老頭朝外招手,旁邊寫道:“歡迎春夏秋冬客,款待東南西北人?!?/p>
山風掠過竹林,帶來遠處礦山公園輕盈的音樂。整個余村都在生長,石頭在呼吸,樹木在拔節(jié),顯然,石碑上的刻字不是終點,而是一顆種子,正在無數(shù)人的心田里生根發(fā)芽,長成一片片新的綠水青山。
全球合伙人
在余村,我們乍一聽到“全球合伙人”一詞,頗為吃驚,不知這個千年古村落會與“全球”能有怎樣的“合伙”?
細細走過余村,才明白如今這片土地,早已不是陳年記憶中那個忙著關停水泥廠、為生態(tài)與生計抉擇的村落,當“全球合伙人”的旗幟在村口揚起,一場關于鄉(xiāng)村與世界的雙向奔赴,正像春種秋收的田野,自然生長而煥發(fā)。
最先讓我注意到的是村里的那些竹建筑。那些以本地毛竹為骨、以傳統(tǒng)工藝編織的廊架下,幾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正圍著非洲鼓敲打,笑聲驚飛了枝頭的山雀。他們是最早一批響應“全球合伙人計劃”的創(chuàng)業(yè)者,來自云南的一個小伙說,當他在手機上刷到余村招募“鄉(xiāng)村創(chuàng)想家”的消息時,他正在大理經(jīng)營民宿,很快他便決定奔赴到余村。他喜歡這里的竹林和茶園,說和云南寨子的茶山很像,更有一股子勁兒,像破土的春筍,能撐出不一樣的天地。
這股子勁兒,藏在余村人二十年如一日的堅持里。合伙,不僅來了新鄉(xiāng)人,更有原鄉(xiāng)人,他們都成了余村人。
一位放棄城市里的電腦生意來此“合伙”的商人站在“兩山會客廳”里,指著墻上的規(guī)劃圖說:“你們看,這里的數(shù)字游民公社、云村民共享農(nóng)場都跟我原來的行業(yè)有關?!彼Z速里帶著創(chuàng)業(yè)者的激情,有所得有所失,關停礦山是失,招來全球的合伙人是得,這一失一得之間,大有可為。
午后的陽光斜穿過竹葉,在村道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民宿主人老趙坐在門前打磨著竹器,他在竹筒上熟練地雕刻著美妙的山水。多年前水泥廠拆廠時,老趙蹲在家門外抽了一夜煙,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有飯碗可端。他手摸著竹筒,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說現(xiàn)在好了,上海來的設計師幫我把老房子改成了竹隱民宿,接待了不少國內(nèi)外的客人。上個月來了兩位法國的背包客,他們說這里的月光和普羅旺斯的一樣美,但多了竹子的清香,這是中國的味道。還有來自福建的師傅,帶著祖?zhèn)鞯闹窬幨炙嚶鋺粲啻?,將廢棄的竹根雕成栩栩如生的白鷺,這里的竹子吸飽了山水靈氣。如今,他的工坊里陳列著竹制茶具、燈具,甚至能折疊的竹制家具,遠銷海外。
再次走過“美在余村”國漫茶咖的招牌,綠樹掩映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屋子里,90后創(chuàng)業(yè)者小陳正在調試新到的咖啡機,玻璃柜里陳列著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授權的《大鬧天宮》主題茶具,背景墻是用數(shù)字技術繪制的青綠山水,細看竟是余村的全景。這里正是廢棄的水泥廠舊址,涌動著的卻是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的新思維。玻璃柜里的哪吒手辦與窗外的竹林相映成趣。我們說只想喝余村的清香,他用淡白的瓷杯沏來安吉白茶,說起他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當初他從上海辭職,給父母說要到鄉(xiāng)村去,父母十分詫異,他說后來我請他們到村里來看竹林里的螢火蟲,告訴他們這里是最適合講中國故事的地方,我想把中國動畫的東方美學種在綠水青山里。父母漸漸理解了他。
來到余村的“全球合伙人”,每個人都有故事,不同的故事每天都在余村的各個角落上演。在“青年在村生活靈感便利店”,一個年輕帥氣的團隊正在策劃下一場鄉(xiāng)村市集,貨架上擺放著村民手工制作的竹編文創(chuàng)和合伙人開發(fā)的“余村味道”茶包。
在田間,浙大機器人團隊的師生正在調試智能灌溉設備,銀色的機械臂的移動,驚起幾只田鼠,后來發(fā)現(xiàn)人們并沒有打算驚擾它們,這才放心地探頭探腦地在一旁觀看這新奇的玩藝兒。更遠處的“與余農(nóng)場”里,一群90后、00后的年輕人蹲在草莓地里,手機鏡頭對準沾著水珠的果實,直播間里的留言正隨著青春的講解不斷滾動。 在清澈的滸溪邊,一個背著畫夾的姑娘,說她來自杭州,是“云村民計劃”的注冊成員,每個周末都會來村里寫生。那溪水流淌的一路,也是姑娘行走的一路,它流過礦山舊址,流過新修的花草擁偎的步道,也流過姑娘的心田。
一位來自意大利的建筑師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和余村的原鄉(xiāng)人討論著竹屋改造方案。他說他在世界各地見過很多美麗鄉(xiāng)村,在意大利的“華麗之都”托斯卡納既有藝術遺產(chǎn)極為豐富的佛羅倫薩,也有種植和釀造美味葡萄酒的田野作坊,而中國江南的安吉讓他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清秀,令之沉醉。
“全球合伙人計劃”讓余村成了創(chuàng)業(yè)磁場。
來自東歐的金發(fā)碧眼的姑娘穿上了中式旗袍,在余村的山水里用雙語推介江南竹編,以清麗的山水為天然背景。村民們也跟著她學習跨境直播,鏡頭掃過的竹編燈罩,正在亞馬遜平臺獲得歐美買家的點贊。數(shù)字游民背著電腦住進竹林深處的民宿,在鳥鳴聲中完成跨國項目。村委會專門設立了“夜話沙龍”,天南地北的創(chuàng)業(yè)者圍坐在千年銀杏樹下,討論著如何讓竹林長出科技,讓溪流淌出文化。余村的傷疤,啟發(fā)著年輕人的靈感,痛定思痛, 對于生態(tài)與人類的未來,這些廢舊的物品耐人尋味,于是他們用回收的礦渣鋪就了時尚的地面,廢棄的采礦工具成為發(fā)人省思的藝術裝置。
許多外來的創(chuàng)業(yè)者,如同遷徙的候鳥,將各自的鄉(xiāng)音與夢想編織進余村的經(jīng)緯。他們帶來的新業(yè)態(tài),讓城市的霓虹與鄉(xiāng)村的月光相融,讓傳統(tǒng)技藝與數(shù)字浪潮交匯,綠色的余村不止是動態(tài)的鄉(xiāng)村博物館,更是面向世界、雙向奔赴而施展才華的舞臺。
古樹與人的對話
在安吉的青山里,不時可以見到蒼勁的老槐樹、老樟樹,還有披滿金葉的銀杏樹。霜降前的黃昏,山色像潑墨作的畫,山脊上的老樹顯得格外突兀。繞過山道旁斑駁的白墻,那一棵又一棵的古樹撞入眼簾,就像一個個筋骨強健的壯士,雖歷經(jīng)漫長的歲月,任憑風霜雨雪的洗刷,兀自暗合蒼穹。
據(jù)聞,安吉縣共有3329株古樹名木,其中包括41株名木、48株一級古樹、131株二級古樹和3109株三級古樹。這些古樹名木分布在安吉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如梅溪鎮(zhèn)、天荒坪鎮(zhèn)、杭垓鎮(zhèn)等,樹齡大多在1000年以上,有的甚至超過1100年。
安吉縣的古樹名木種類豐富,包括銀杏、金錢松、黃山松、柏木和南方紅豆杉等。這些古樹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為生物多樣性提供了庇護所,吸引了各類動植物棲息其中。為了保護這些寶貴的生態(tài)資源,安吉縣實施了多項保護措施,如“健康體檢”全覆蓋和“一樹一策”保護計劃。
在余村,就見到好幾株印象深刻的古樹。有一株千年古樟,七人合抱的樹身爬滿龜裂的紋路,裂縫里擠擠挨挨生出幾簇鵝掌楸,心形的紅葉似與晚霞爭艷。樹冠向東南方傾側,虬結的枝杈間架著個鴉巢,老鴰歸巢時翅膀掠過樹葉,葉兒也像鳥兒一樣飛翔起來??茨潜P根錯節(jié)的根部,一株老藤順著樹縫螺旋而上,結出的木通果裂開猩紅的口子,露出雪白的果肉,倒像是古樹佩了串珊瑚瓔珞。
護林員說,這老樹身上披掛的都是年月的勛章。
我發(fā)現(xiàn),到了江南,遇到的村民,無論老少,幾乎個個都可稱為詩人,他們出口成章,要是用心紀錄,不少都是口吐金句。
接下來又見這位護林員搓了搓樹皮上凸起的樹瘤,從帆布包里掏出塊葛布,細細擦拭葉片上的浮塵,說有一年人們非要砍了這棵樹,斧頭砍進樹心三寸深,流出來的樹漿紅得像人血,嚇得砍樹人再也不敢舉起斧頭。到底還是膽怯,怕做錯了事,老天爺不放過。護林員笑著說,這都是傳說,其實是在砍的時候,村子里的人都趕來了,搶下了砍樹人的斧頭。
護林員擰開隨身帶的水壺,將半壺山泉水澆在老樟樹的氣生根處,說后來砍樹的人接連害起熱病,嚇得紛紛封了斧,再也不敢冒犯這棵老樹。
古樹群的年輪里刻著時光的密語。還有一棵逾千年的銀杏樹,曾經(jīng)垂垂老矣、奄奄一息,但人們決心救活它,林業(yè)專家們給古樹套上橘色保溫帶,像是替垂暮老者系上圍巾。他們用超聲波探測儀掃描樹干,發(fā)現(xiàn)蟻后在木質部筑起迷宮。古樹醫(yī)生調制的藥膏泛著黃連與苦楝的氣息,用毛刷一點點填滿蟲蛀的孔道。我們見到的這棵老樹根部已成空殼,但已起死回生,長滿苔癬的樹身上掛了兩個藥袋,正如人輸液一樣,這棵老樹也正在治療過程中,樹醫(yī)生也在給它輸液,眼見得枝葉返青,人們喜出望外。
守樹人的掌紋里藏著比年輪更深的溝壑。在破曉前踏著白霜巡山,是守林人的習慣。他們說這個時辰古樹會咳嗽,病樹會打顫。他們的帆布包里裝著銅柄放大鏡、毛邊筆記本和盛著老姜茶的保溫壺。某回發(fā)現(xiàn)古柏枝杈間結滿蛛網(wǎng),他踩著竹梯清理時,竟從樹洞里捧出三只瑟瑟發(fā)抖的幼貓頭鷹。他小心地將雛鳥轉移至新巢。
年輕一輩的守護添了科技的新意。去年從省林科院歸來的年輕人,在每株古樹下埋入地溫傳感器。平板電腦上的波紋曲線,晝夜吟唱著土壤的濕度與酸度。有次警報顯示古槐根系異常震動,挖開土層竟見田鼠在啃食氣根。村民們照著古法在四周埋下刺五加,年輕人卻添置了低頻聲波驅鼠器。
老槐樹在秋陽里一身金甲,恍若自帶鎧甲的將軍。
黃杜村的一片葉子
浙北的山總是含著水汽,安吉黃杜村便隱在這青霧繚繞的褶皺里。天目山余脈在此勾勒出畚箕狀的盆地,春霧漫過新綠的茶蓬,將千年茶韻浸潤在每一片瑩薄的葉芽里。
這里生長著一種特別的茶,雖名喚白茶,卻與尋常綠茶同根,在春日的低溫里演繹著葉綠素的迷藏,成就了綠妝素裹的奇觀。中國對白茶的記載最早的是北宋慶歷年的記載:“白葉茶,芽葉如紙,民間大重,以為茶瑞?!彼位兆谮w佶在《大觀茶論》中說:“白茶自為一種,與常茶不同,其條敷闡,其葉瑩薄,崖林之間,偶然生出,雖非人力所致,有者不過四五家,生者不過一二株?!边@位北宋皇帝看來頗為懂茶,深知這白茶為珍稀之物,又說道:“芽英不多,尤難蒸焙,湯火一失,則已變?yōu)槌F?。”說明烘焙的技術含量相當講究,否則即使是來之不易的山珍,卻也會因制作不精而淪為尋常物。奇怪的是北宋皇帝老兒的茶論之后,卻再沒有發(fā)現(xiàn)過白茶。
如今安吉的白茶,可說是填補了歷史記載的空白。
白茶在歷史的煙靄中掩藏,直到1982年,一位林業(yè)專家與一位黃杜村民在海拔千米的高山上,發(fā)現(xiàn)了那株孤守歲月的野生茶樹,他們驚喜地隱隱意識到,一個重大的機遇來臨了。
曾經(jīng)清寂的黃杜村,山田之間多是傳統(tǒng)稻作,現(xiàn)代科技神奇地以一化十,再化成千萬,將那棵野生茶樹培養(yǎng)出“白葉1號”,在黃杜村溫潤的氣候里找到了新家。起初不過百畝的試驗田,村人望著眼前的茶苗,雖有疑惑,卻也藏著對山土的信任。當人們學會以扦插為筆,在育苗圃里續(xù)寫幾近失傳的白茶的前世今生,人對自然的敬畏與喜愛,讓那棵野生的母樹單株奇跡般化作漫山的蔥蘢。黃杜村的茶事,便從這縷茶香里悄然起筆。
在晨霧與暮露的滋養(yǎng)中,漸漸舒展成漫山的茶海。清明前后,新芽初綻如白玉嵌翠,采茶人提籃入山,指尖起落間,便將一季的鮮嫩收進竹簍——這是只屬于春天的饋贈,白茶因低溫而返白的特性,讓它每年只在清明至谷雨間短暫蘇醒,成就了“一年一味”的珍稀。
山風穿過石墻黛瓦,吹過雍正年間留下的雕花門窗,將古老宅院的氣息與新茶的清香揉作一團。黃杜村的茶農(nóng)們深諳自然的節(jié)律,他們傳承著手工制茶的古法:鮮葉需按時辰、山場、晴雨分門別類,在竹匾上攤晾至水汽初收,而后入鍋以“抓、抖、搭、拓”等十余種手法細細翻炒。掌間的溫度與力度,是機器難以復制的溫柔,讓每一片茶葉在翻飛中褪去青澀,凝成“表里昭澈,如玉在璞”的模樣。這般技藝,融入黃杜村人的血脈,成為比茶香更悠長的傳承。
待新茶初成,取瓷盞注水,看芽葉在沸水中舒展如初春的蝶,先浮后沉,玉白與翠綠在湯中交織。初啜時,鮮爽如春日溪水漫過舌面,清冽中帶著蘭花香息,仿佛把整座山的晨露都含在了嘴里;細品時,茶氨酸的甘潤從舌根漫上來,像是山蜜在喉頭輕輕化開,回甘綿長而不濃烈,帶著自然的妥帖。這般滋味,得益于白茶高含量的氨基酸——據(jù)檢測,其氨基酸含量可達普通綠茶的兩倍以上,茶多酚卻相對較低,因而口感格外清潤柔和,即便胃弱之人也能放心啜飲。更妙的是茶湯入喉后的余韻,總讓人久久回味不已。
每當暮色染透山巒,茶農(nóng)們慣于在檐下置一方小桌,燙壺溫杯,看琥珀色的茶湯在粗陶杯中流轉。熱氣漫過鬢角,白日里采茶的辛勞便隨水霧散了。老輩人說,這茶能“明目清心”,現(xiàn)代科學則發(fā)現(xiàn),其富含的茶多糖與黃酮類物質,于抗氧化、調節(jié)代謝頗有益處。尤其那獨特的茶氨酸,能讓人在品茗時生出微醺般的松弛,卻又不似濃茶般令人心悸,恰似黃杜村的山風,總在燥熱時帶來清涼,在疲憊時輕拍肩背。
一片葉子富了一方百姓。
時光在茶壟間流淌,黃杜村的茶園從最初的百畝擴展至三千余畝。春日的茶山,新葉泛著銀白的光澤,與翠綠的老葉相映成趣,仿佛大地織就的錦緞。到了制茶時節(jié),茶園里人來人往,村里的工坊便飄起裊裊青煙,我們走過黃杜村,一路上見到大小不一的制茶工坊, 茶香彌漫在整個村落,連石墻上的苔痕似乎都染上了幾分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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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