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市寧:故事與身處圓心的焦慮
那個村莊位于豫北、冀南、魯西交界,起初他稱之為家,后來他稱之為老家。
三省交界總歸麻煩,2017年之前,他不太敢攜帶手機出門,稍有不慎,就會多出一筆漫游費,比如去一趟農(nóng)田,比如逛一次集市。他在外地念書,每每放假,火車、出租車、大巴、三輪車全坐一遍,像是交通工具大檢閱。畢業(yè)后,他轉(zhuǎn)徙于城市與城市之間,鮮少再回故鄉(xiāng),但他的筆尖永遠(yuǎn)指向過去。以塔樓為標(biāo)志的新城市不再新鮮,它包裹了以板樓為標(biāo)志的舊城市的殘骸,一不留神就裸露出了兒時的筋骨;覆蓋了原本屬于村鎮(zhèn)的郊野,稍有不慎就露出了往日的馬腳。以城市為圓心,取一百公里為半徑,畫一個圓圈,他生活在圓心里,來自于圓周。
他的堂兄開半掛貨車,從一個圓圈奔向另一個圓圈,于是獲得了報酬,也獲得了三高和頸椎??;他的外甥是留守兒童,每逢暑假便闖入熱鬧的圓心,獲得了暫時的團聚,也等待著注定的離別;他的表哥在晉城結(jié)婚工作,得到新市民的身份,在兩個圓圈里反復(fù)穿梭,適應(yīng)著新身份,憑吊著舊身份;他的父母駐守村莊,總以自身為反面典型,以哀嘆之詞吐教導(dǎo)之言,仿佛村莊是失敗者的聚集地,又總因圓心的觸不可及而連連嘆息。
他寫小說,也寫劇本,他自己的故事、他筆下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這些圓圈里。
2018年,他已離鄉(xiāng)多年,新身份與舊身份交疊,使他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算誰。于是,他寫下一篇嫌犯逃亡的故事,主人公從城市逃向山村,獲得一時安全。身為作者,他也在書寫中重返故鄉(xiāng),回到了精神的舒適區(qū)。2020年,父親酒后胡言,講起村中“狐仙抗日”和“土匪神狙”的花邊往事,講到“狐仙渡劫,雷電追擊,霹靂打在瓜田,圓滾滾的西瓜燒成一顆顆的火球”,也講到“土匪持槍,朝天一指,電線應(yīng)聲斷裂,垂落在地”,他感覺故鄉(xiāng)借父親之口張嘴說話了,像一個熟悉的老人突然講起了自己真假參半的舊聞秘辛。于是,他從故鄉(xiāng)這棵大樹上采摘舊日果實,寫下這篇發(fā)生在民國時期的世情故事。在那個絢爛的昨日世界,神鬼皆慈悲,與活人痛癢相關(guān),落字之初他就隱隱感知,所謂神神鬼鬼,俱是村莊之靈。2023年,他寫了篇自傳體故事,講述了民營期刊的沒落、新媒體的興起,以及進城青年的墮落和焦慮。故事不了了之,因為焦慮七十二變。2024年,他在村莊逗留了一整個春季,鄉(xiāng)音因此復(fù)蘇,那些罵人的詞匯不再刺耳,竟使鄉(xiāng)音更加純粹。端午過后,承包地開工了,母親變得忙碌,割韭菜、種蘿卜、薅菠菜……每日勞作,只得三十余元,但她大方展示收入,興奮不已。他知道,母親仍在憧憬城市,想從圓周走向圓心。這遺憾持續(xù)了三十余年,母親的借口也三十年未變:兒女是讓她寸步難行的腳鐐。于是在另一篇故事中,他重塑了一個心硬的、自由的、未有遺憾的母親,但故事只是故事。
未來,他將繼續(xù)待在圓心,生活在母親的憧憬里,但焦慮總?cè)琊囸I一般襲來。他別無所長,只能繼續(xù)用故事抵抗饑餓,或味同嚼蠟,或甘之如飴,故事使他短暫地吃飽喝足,但饑餓走了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