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魚一腳踢飛夏天
焦雨溪,1996年生于河北承德,現(xiàn)居上海。法學生,作詞人,前影視記者,舞蹈教練,業(yè)余寫作。已出版《月燃》《山宇河宙》。作品見于《當代》《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青年文學》《青年作家》《西湖》《西部》等刊物。
從記事起,我總是在見到水的時候失去安全感。那些湖與海,在父母帶我旅行時,伴游的向導經常帶著善意強行逼我面對它們。和其他孩子去玩呀!所有人經常用類似的話語催促我,好像和其他孩子一起去往水域,在盛夏被淺淺的浪花拍打腳背,是對于童真而言天經地義的必修課,不戲水就不是兒童似的。
而我總是在面對這種催促時,穿著每一年根據我身高變化新買的泳裝——要么是裙裝,要么是連體泳褲,呆呆地望著那些氣勢磅礴的液體一動不動,陷入恐懼帶來的安靜。盡管他們常安慰我說,放心,我們看著你呢,而且這里是安全區(qū)呀,但我還是無動于衷。面對湖與海,甚至泳池,我總覺得那些水會淹沒我的頭頂,然后無孔不入地填滿我的五官,所以在許多個暑假,我日復一日地穿著各色泳裝,就像穿著日常的連體褲那樣,躲在巨大的太陽傘下,看著遠處的朋友們嬉戲,直到父母或老師叫我們回去吃飯。
直到十二歲那年,在夏天剛剛嶄露頭角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新朋友。她是我們市的中小學游泳冠軍——這從她超短的頭發(fā)可以看得出,像個假小子似的,據說是為了方便戴泳帽。她總是穿著不同顏色相同款式的賽級泳裝,在夏令營里不停地游泳,很少和我們一起玩。我和朋友們暗地里討論過她,學畫畫的朋友A覺得她腳上一定有天然的蹼,像許多能在水里游的動物那樣,五個腳趾無法分開,拿過奧數獎牌的朋友B則推著眼鏡說,她每天這樣游泳,一定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但是父親告訴我,與其和他人討論一個你好奇的陌生人,不如到面前真的去看看她本人到底是怎樣的。
于是在十二歲那個小學畢業(yè)的暑假,我第一次在夏令營里走到了泳池邊緣。我假裝在玩水,卻只敢坐在泳池邊緣,把雙腳輕輕放在水中拍打。泳池邊緣的瓷磚被太陽烤得燙極了,我感覺我像一款鐵板燒上并不常見的食材,隨時要熟了。正當我分神時,一雙手抓住了我的腳,我驚叫起來,但是那雙手沒有將我拉向水中,而是就著我的腳和浮力鉆了出來,和泳帽極為貼合的腦袋冒出水面,就是那位游泳冠軍。她摘下泳鏡,吐了一口水,朝著我笑嘻嘻地說,怎么,不敢下來?
是的,我不敢。這沒什么好逞強的,我承認了這一點。
我看到你好多次了,每次都在長椅上躺一天。她邊說著,邊朝泳池邊潑水,給臺子降溫,然后用手一撐,鉆出水面坐在我身旁。我連忙效仿,也撈起幾捧水潑灑到身下,果然沒那么燙了。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從我想當作家聊到她想游進奧運,最后到底還是落在了我不敢下水這件事情上。中間我感到后背曬得有些微疼,于是我們躲到傘下,還讓夏令營的老師給我們點了兩杯果汁,至今我還記得她捧著橘色橙汁的樣子,小麥色的四肢修長,偶爾抬起胳膊時,泳裝的挪動會露出她被遮蓋的皮膚,那大體是她原本的膚色,有些發(fā)黃的玉白色,和常露在外面的部分有明顯的分割線。這種割裂感就像在夏令營提起奧運會一樣毫無關聯(lián),像她突然告訴我游泳這項在我看來頗具娛樂和競技屬性的運動,其實大部分普通人學來是用于逃生自保一樣,割裂且突兀,就像那天我夜里回去,被父母發(fā)現(xiàn)背上曬出一道印子,像一條棕色的夏天那樣印在我的脊椎上。
在那天談話的結尾,我向這位冠軍表達了我的決心:第二天下水,學習游泳。第二天我確實這么做了,只不過套著一個大大的游泳圈,帶著鼻夾和耳塞,站在泳池旁遲遲不肯下水。這時,她又冒出頭來,我嚇得連連后退,以為她要把我拽下去,就像昨天突然拉住我的雙腳那樣??墒牵尤怀覐堥_了雙臂,在藍色的泳池里,迎著熱風飄來的消毒水味。因為戴著耳塞,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張一合,我判斷她說的是:下來!她像一條矯健的鯊魚那樣,張開雙臂邀請了我。我心一橫,跳了下去。所有的水花朝我四周讓步,飛濺而起,又在我入水后馬上平靜下來。周圍的老朋友們看向了我,我懂他們是在驚奇我居然下水了。我朝他們自豪地招了招手,然后開始在水里撲騰,笨拙地狗刨。但我實在無力對抗?jié)M池的液體,最后選擇停在水中央,宛如一根無助的芹菜,冠軍則開始盤旋在我游泳圈周圍,像一條真正的鯊魚那樣帶動了我。她偶爾在水下推著我,偶爾又用手拉著,帶著我在泳池足足游了一圈,讓我第一次忘記了對水的恐懼。她鉆進水里讓我看不見她的時候,我感到真有一條鯊魚在帶我翱翔,危險又迷人的清涼,還有些風光。
我開始和冠軍學習游泳,她是位稱職的老師,但我卻不是個好學生。她耐心地教我在呼吸時如何“忘記我有個鼻子”,但我卻在“忘記鼻子”后無論如何都無法記起我還有個嘴巴,導致我實操時幾次差點把自己憋過去。冠軍也沒什么好顧及的,她從我身后抬起我的腳,強行讓我漂浮起來。這可把我嚇壞了,因為整個人漂浮起來后,我就沒辦法把頭從水中順利抬起,于是我發(fā)了小脾氣。冠軍對我的小脾氣嚴陣以待,她告訴我,如果不學會勇敢地把頭扎進去,不把整個人浸在水中,就永遠沒辦法學會游泳。
但是學不會又能怎么樣呢?我這輩子也不會遇到水患,如果遇到的是海嘯,游泳真的可以解決問題嗎?我反駁她。反駁她的時候,我的手還緊緊抓著游泳圈。
然后這位冠軍生氣了,她一腳把我的游泳圈踢飛,把泳帽一把扯下來,兩手一撐上了岸,對著在水里把著泳池邊緣不安的我說,這樣下去你永遠學不會游泳!
那天之后我就沒再見過她了,夏令營還沒結束,她就去了有體育培訓的中學提前開學,去那里上學并且游到奧運是她的目標。而我在余額不多的暑假里,開始為被她踢飛的游泳圈反復感到憂傷,游泳不是我的目標,我甚至不用因為是否學會游泳而感到壓力,但我心里莫名覺得我應該學會,再不學會,下個夏天我還是會像每一個夏天一樣,無法進入水中。
于是我拜托父母給我請了夏令營的私教,這次我學到第三天還沒學會,怎么都不想去了。我怕水,討厭憋氣、蹬腿、大口呼吸時,嘴巴上沾著游泳池消毒味兒的水。我說我覺得自己學不會也不想學,我浮不起來。
父親說,你再去一天,這一天如果學不會,就不用再去了。
那晚我撥通了冠軍的電話,她好像已經不記得我們分別時的爭執(zhí)與彼此發(fā)過的脾氣。聽說我在學游泳,她開心地告訴我說,要送個泳帽給我,她剛好有個全新的泳帽,留在夏令營老師那里。
于是第四天,我輕松而開心地進入了泳池,就是那一天,我學會了游泳,從此不再怕水。我原諒了水,水也原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