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暮年讀史更多味
及至晚年,孫犁先生頗好讀史,他說:“史實之中,寓有哲理,瑣碎之事,直通大局。”也正因此,讀史筆記,在他晚年的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相當(dāng)大的比重。這類筆記體文字,盡管孫犁先生自稱是“讀書時零碎心得,粗淺記下”,卻別有一番意味。
1991年,孫犁先生在《讀〈后漢書〉小引》一文中,如是評價范曄的寫作:“他的語言簡潔,記事周詳,有班固之風(fēng),論贊折中,而無偏激之失,亦班氏家法。時有弦外之音……”這樣的評價,用在孫犁先生的讀史筆記上,正合適。
一
孫犁先生認(rèn)為,《后漢書》中的“馬援傳”寫得最好,對這篇傳記稱贊有加。他覺得把馬援置于光武帝、隗囂、公孫述這三股相互抗衡的勢力間書寫,是“很高明的剪裁手法。寫人物,單獨(dú)刻畫,不如把人物放在人際關(guān)系之中,寫來收效更大”。
馬援是漢朝的一員大將,武功、文事兼?zhèn)?。論武功,六旬高齡時,他仍率兵征伐五溪蠻;論文事,則留下“窮當(dāng)益堅,老當(dāng)益壯”的典故,沿用至今。盡管文韜武略,他晚年卻慘遭讒毀,對此,孫犁先生評價道:“給(馬援)這個人物,增加了悲劇色彩,使讀者回味無窮?!?/p>
這句話的前半句,說的是寫作手法;后半句,是對馬援的點(diǎn)評。馬援的悲劇從何而來?馬援與光武帝、隗囂、公孫述周旋時,最早投奔于隗囂的麾下,在光武帝看來,他不是自己人,所以一直不受重用,“晚年之所以讒毀易人,也是因為他遠(yuǎn)非光武嫡系。”孫犁先生如是說。由此可見,哪怕再有文韜武略,也比不上站對隊重要。
孫犁先生引《后漢書》之語:“然其戒人之禍,智矣,而不能自免于讒隙。豈功名之際,理固然乎?”對這個“功名之際”,孫犁先生有一段言說:“功名之際,如處江河漩渦之中。即遠(yuǎn)居邊緣,無志競逐者,尚難免被波及,不能自主沉浮。況處于中心,聲譽(yù)日隆,易招疑忌者乎?雖智者不能免也。”
顯而易見,這里有孫犁先生自己的感喟,畢竟那時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時代的動蕩。這里也有對功名的解讀——既然要功名,便有利害;功名越大,利害越重。馬援便是一例。
不禁想起陳草庵所作元曲:“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p>
二
《后漢書·賈逵傳》寫道,賈逵進(jìn)宮講學(xué)時,稱《春秋左氏傳》“皆君臣之正義,父子之紀(jì)綱”,更說“五經(jīng)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后者,而左氏獨(dú)有明文”,一下子捅到了肅宗的“腰眼兒”上。龍顏大悅,立刻“賜布五百匹,衣一襲”,并“令逵自選公羊嚴(yán)顏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
對賈逵此番行徑,范曄評價道:“賈逵能附會文致,最差貴顯。世主以此論學(xué),悲矣哉!”他還嗤之以鼻曰:“徒有以焉爾。”孫犁先生說:“(徒有以焉爾)這個詞兒很新鮮,也很俏皮,意思是說:也不過就是那么回子事罷了。”
孫犁先生認(rèn)為范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理想終歸是理想,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他之所以這么說,大概是想到了特殊時期思想界、文化界的一些人,他們“皆從經(jīng)典中尋章摘句,牽強(qiáng)附會,以合時勢。跡其用心,蓋下賈逵一等。其中,自然有人迫不得已。但主動逢迎者,為多數(shù)。文藝創(chuàng)作亦如此。其作品,太露骨者,固不以為人齒,然亦有人,由此步入作家行列,幾經(jīng)翻滾,終于成為‘名家’”。
這段話是孫犁先生1991年寫的,三十四年過去,此類主動逢迎的“名家”,依然存在。
三
如果沒讀孫犁先生的《讀〈舊唐書〉記》,我不知道還有王叔文這樣一個人。孫犁先生言簡意賅地道出此人的人生軌跡:“(王叔文)并沒有祖蔭,在政府也沒有后臺。他是以偶然的機(jī)會上到這個舞臺,充當(dāng)了短時間的重要角色,得到悲劇的下場?!?/p>
由《舊唐書·王叔文傳》可知,所謂“偶然的機(jī)會”,是“以棋待詔”——因擅長下棋而出任翰林院待詔。憑借“小技”得到恩寵,一路升遷,這在古代的官場并不稀見,關(guān)鍵是得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后,自己偷著樂就得了,安分守己當(dāng)官、吃俸祿,“鯉魚躍龍門”的王叔文偏偏欲望膨脹,以致蠢蠢欲動,勾結(jié)黨羽私議,妄圖奪取兵權(quán),夢想著“野百合也有春天”。這便注定了他的悲慘結(jié)局。
面對極端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王叔文一個下棋的,哪里玩兒得轉(zhuǎn)?孫犁先生認(rèn)為,“王叔文不一定是做大官的材料,他駕馭不了那么復(fù)雜的政局,應(yīng)付不了多方面的牽扯關(guān)聯(lián)。在官場上動動筆還容易,后來又兼度支、鹽鐵副使,這是要見效率的官,就有點(diǎn)無能為力了。”果然,政局大變過后,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明年誅之”。
對王叔文罹此慘劇的原因,孫犁先生直指“不自量力所致耳。諺云:政局如棋局,王叔文雖善于弈,其于政治,則經(jīng)驗甚不足矣”。
這話說得很客氣,顯然,孫犁先生對王叔文懷有幾分同情。“風(fēng)亦不動,樹亦不動,乃汝心動也”,人的位置發(fā)生變化,內(nèi)心難免隨之發(fā)生變化,以致一葉障目,過分高估自己,王叔文就是這樣。
四
《舊唐書》中有“韓愈傳”,孫犁先生讀后,說了這樣一段話:“由以上所記,可略知韓愈的性格及為人。韓愈沒有祖上官蔭,出身寒苦,他的性格比較開朗,遇事有耐力,遭到那么多的挫折,他都頑強(qiáng)地活下來了。作為一個文人,這都是好品質(zhì)。文章能創(chuàng)新,自成一家,和他這些素質(zhì),也不無關(guān)系。”這個評價十分中肯。
韓愈出身卑微,在朝為官,他的“以文待詔”與王叔文的“以棋待詔”大不同,會對國家治理起到一些正向的作用。況且,韓愈沒有王叔文那么大的野心,《舊唐書》稱他“拙于政務(wù)”,韓愈也說自己“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
不過,孫犁先生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他說:“韓愈因諫迎佛骨,招來大禍,幾乎殺頭。流放到潮州以后,上表皇帝,文詞凄苦,希望得到皇帝哀憐。能得到皇帝哀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這篇表寫得有路數(shù),有策略,證明韓愈不只是個非常天真的人,還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痹凇冻敝荽淌分x上表》中,韓愈既承認(rèn)自己“狂妄戇愚,不識禮度,上表陳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萬死猶輕”,又稱贊憲宗治下“旋乾轉(zhuǎn)坤,關(guān)機(jī)闔開;雷厲風(fēng)飛,日月所照;天戈所麾,莫不寧順;大宇之下,生息理極”,圍繞悔過與頌揚(yáng),做足了文章。
文人之長的“文”,先幫了韓愈,又害了韓愈,再救了韓愈。這篇表確實有作用,沒過多久,韓愈轉(zhuǎn)任袁州刺史,待穆宗即位后被召入朝,拜國子祭酒。
五
在孫犁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書——《曲終集》中,有一則《耕堂讀書隨筆》,里面提到了司馬相如,還有與司馬相如同時步入官場且曾為皇帝“尤親幸者”,如東方朔、枚皋、嚴(yán)助、吾丘壽王等。除了司馬相如,另外幾個人的下場都不算好。司馬相如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一是確實有能力為朝廷做事,二是“常稱疾避事”,三是“不慕官爵”。
對此,孫犁先生有過這樣一番議論,他說司馬相如“不像那些窮愁士子,一旦走入官場,便得意忘形,急進(jìn)起來。另外,他有自知之明,以為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像嚴(yán)助等人,必須具備如下的條件:既有深文之心計,又有口舌之辯才。這兩樣,他都不行,所以就知難而退,專心著書了”。這番話,似乎也在說孫犁先生自己。
孫犁先生接著說:“(司馬相如)他也不像一些文人,無能為,不通事務(wù),只是一個書呆子模樣。他有生活能力。他能交游,能任朝廷使節(jié),會彈琴,能戀愛,能干個體戶,經(jīng)營飲食業(yè),甘當(dāng)灶下工。”這種能上能下且多才多藝的“全能型文人”,現(xiàn)如今也找不到幾個了。
更重要的是,司馬相如不僅“不慕官爵”,還不把自己的著作當(dāng)回事,無意傳之后世。他真是既淡泊于利,又不屑于名。
孫犁先生指出,一些文人熱衷官場,主要是因為官場可以給他們帶來好處。但充滿誘惑的曲徑,可以通向禪房花木,可以通向危險之境。于是,“耕堂曰:文人與官人,性格多不同……因此名士多與貴官相處日久,必爭論失歡。”
這是孫犁先生長久觀察文壇與官場的經(jīng)驗之談,也是他讀古書時基于現(xiàn)實世界發(fā)出的感喟。所以,他才會對司馬相如贊賞有加:“司馬相如之為人,雖然不能說堪作后世楷模,但他在處理個人與環(huán)境,個人與時代,文藝與政治,歌頌與批評等重大問題方面,我認(rèn)為是無可非議的,值得參考的。”
這是孫犁先生的自省,也是所有文人的鏡鑒。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孫犁先生逝世二十三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