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3期|羅聰明:逃離
青 青
青青嫁到我們村時,剛踏進十八歲門檻,光鮮嫩白的姑娘,說不上有多伶俐,卻也不傻不癡。接連生下一雙兒女,個個溜圓滾壯猴精狗怪的。沒想到十八年之后,青青瘋了。
每每說起青青,或遇到青青,心就咕咕地往下沉。青青的老公,外號劉大腦殼,那是一個和軟細致的男人。別的男人走路噼啪響,他是影子一樣飄,螞蟻都踩不著,一輩子沒對人動過粗使過惡,不可能虐待青青。他家窮是窮,倒也沒有逼人發(fā)瘋的債呀。兒女都沒讀完高中就打工掙錢,也不用家里操心。說是家族遺傳病吧,她娘家上溯幾代也沒出過瘋子。一個清清爽爽小心翼翼的女子,緣何忽然癲狂起來?喜歡窮根究底的村人至今沒有找到緣由。
那時候我挺喜歡青青。放學路上,經常遇著肩挑水桶的青青,穿一件墨綠葉托著荷花尖的花衣,看見人來,老遠就讓在塘邊,眼里的清水泛出細軟的波光。上學累不?作業(yè)多嗎?一天要寫幾萬字吧?我嘻嘻哈哈地回答她正兒八經的疑問,任她纖白的手在我紅衣綠褲上摸摸捏捏品賞半天。青青沒有上過學。她大我十來歲,村里跟她同齡的人多數(shù)讀到了中學,比如我哥我姐。有時我故意跟她講一大堆上學的煩惱,作業(yè)寫得手酸、路遠走得腳發(fā)麻之類,想減輕她沒有上過學的遺憾。青青滿心歡喜地聽我講完,才過癮地咧嘴一笑,將扁擔挪一下肩,薄薄地側立路邊送我,肩下的黑木桶漾著一團墨色,像隨波搖曳的浮萍。
我跟青青的交往,就是這種沒有負擔的路遇。稍稍深一點的交情,是某年春節(jié)我和妹妹跟隨鄉(xiāng)里戲班子走村串戶唱花鼓戲,青青幾乎天天追著看,從本村追到鄰村,從鄰村追到遠村。她不只是當觀眾。我和妹妹不論哪一個嗓子唱啞了,或突然忘了臺詞,青青都會分毫不差地幫上腔。她居然把我們唱過的戲文偷藏在心,調子也學得八九不離十。那嗓子牛鞭似的響亮,人卻害羞得很,幫腔時總是兩手捂住整張臉,只露出一雙黑眸,晶亮的眸子在樂器的哄鬧里躲閃奔逃,如同被網住的魚兒。也不知道她成天跟著我們轉,誤了家務是如何跟家里交代過關的。
后來我到外地讀書,繼而工作,回鄉(xiāng)漸少,青青在時光里淡去。有一年回鄉(xiāng),驚聞青青瘋了。鄰居們說,她喜歡四處瞎跑,一走十天半月不著家。被逮回來關在屋里,她就用磚頭砸窗夜逃,把家里的門窗張張砸破。送到醫(yī)院治病,她照樣逃走,爬窗跳墻的本領讓人尋思不透。劉大腦殼原本就窮,熬到快四十才娶妻,添丁加口后日子更加艱難,好不容易兒女大了,還得攢錢辦婚嫁,哪有錢上大醫(yī)院給青青治病呢?愁來愁去,劉大腦殼想出一招,將青青鎖進了水庫堤壩上的水閘房。
水庫,那是什么地方!村里發(fā)生不好的事情幾乎都關乎此地。一個男孩淹死在水庫,被人發(fā)現(xiàn)會游泳的他,就趴在水邊露出半篼根的松樹下。村人說,他是被水鬼拖下水的。有人到水庫沖里放牛,丟了一頭牛犢子,找了一晚上沒找著,隔夜發(fā)現(xiàn)山頂一堆血腥未散的牛骨架。傳說水庫沖里有豹子,還有豺狗。有人甚至把遇到豺狗的事情講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到山坳上墳時,突然一只手從后背搭上肩來,此人回頭一看,一條麻灰?guī)S的豺狗直立身后,腥臭的長嘴正欲取其咽喉命脈,幸虧他點著手中鞭炮才得以從豺口逃生。村里的小孩從小就被告誡要遠離這片水域山林。一聽青青關在水庫堤上,我就汗毛直立。
時已入秋,穿過胳膊的風刀片一樣涼,我縮手縮腳爬進后山,去往水庫。剛上堤壩,就聽到水閘房那邊有人吼吼地唱著花鼓戲:“古怪!古怪!真古怪喲!哈哈哈哈……”鄉(xiāng)里愛喝酒的女人喝到七八分醉,常是這般沒遮沒攔地笑。水閘房嵌在堤壩當中,房頂只比人高出半個身子,抬步就得往下走。房子其實是埋在堤壩里。這個房子也不能算是房,只是石頭砌成的地洞,小得放不下一張飯桌,人在里面直不起身。我扶著洞口的石頭探出半顆腦袋,果見洞里有個人影。定睛半晌,看到一把散亂的頭發(fā),然后是臃腫的腹背。聽到聲響,亂蓬蓬的腦袋側轉過來,一張黑臉朝向我。明知這里關著的是青青,但這副怪模樣讓我一時無法確認。更令我詫異的是,那張灰乎乎的臉上不見一絲愁容,而是春情激蕩,帶著些許靦腆,而這個地洞,便是他們晨昏相伴濃情繾綣的愛巢。一股臊臭沖出洞來。我后退一步,又退一步。明明是來看她的,四目相對,卻不敢叫她名字,生恐叫醒了里頭的怪物,我就會變成洞中獵物。
正好碰上劉大腦殼拄著竹杖來送飯。我把帶給青青的一條舊圍巾搭到他肘上。他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一瘸一瘸下到鐵柵欄邊,將肘上的圍巾團成一把丟進柵欄里,又從金銅色的竹籃里拿出一支半黃半綠的竹筒,伸手往青青身后的木碗里嘩地一倒。飯菜香頓時罩住了屎尿味。最后丟進去一只裝滿水的塑料瓶,他朝青青道:“再莫捏扁了啊!這只干凈瓶子,我是走了十幾里路,到老供銷社討來的!”
“青青好些了嗎?”我舌根下壓著的其實是另一句:這么關著她,病能好嗎?
“咯喲,天曉得!”
“她是怎么得的?。俊?/p>
“天曉得……”
這個順天應命的男人,他的筋骨早已被某只悄然搭上肩的巨手抽走,靠竹杖支撐,那副虛空的身架才沒有倒下,好像這些年得重病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堂客。
我在空白的腦袋里翻尋詞句。“這地方有蟲,還有蛇,夜里還有亂七八糟的東西,人都會嚇出魂來……”
劉大腦殼慘然一笑。“嚇得到她?她不嚇人,就老天保佑了!”
讀了二十多年的書,寫過令青青羨慕的不知多少萬字,此刻卻找不出對她有用的一個字。羞愧,是我回鄉(xiāng)時經常遭遇的襲擊。不只是面對青青。我這顆螺絲釘,雖然時不時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這列火車上,卻不知何時由車上的零部件變成了托運品,我努力抓附其上,仍是合不到它的節(jié)拍。
村里沒人責怪劉大腦殼。關住游蕩的癲子婆,鄰居就少了些麻煩事,省得她老是半夜三更敲人家的窗戶,喊人家的名字,或者把左鄰右舍的物什能砸的砸爛,能丟的丟掉,熏肉丟進臭屎坑,爛泥糊到門把上。她還有一出更絕的把戲,脫得全身上下不留一根紗,赤條條躺在人家門口晾曬白肉。這不是花癡嗎?
村人說,花癡多發(fā)于未婚,結婚便除。青青可是結婚生子之后才癡的,不知癡從何來,如何能除?村人猜測,難道是中了邪撞了鬼?被折騰得沒轍的劉家人順著這條思路追溯,想起某年某月某個晚上,青青從外面做工回來,神態(tài)怪異,大約就是那時起開始瘋癲的。
一個神秘的夜晚,某件神秘的事物,在青青清淺的腦里置入了密碼,令她封閉常態(tài)而開啟了混沌。樹有根,病有源,青青的病源到底藏在哪座山、哪條溝?
有一年,我和妹妹回鄉(xiāng)過年,遇見村口馬路當中蹲著個花衣女子,正著腦袋哈哈自笑:“快來看喲!一個女的在跳舞!”我好奇地看去,女子面前的水泥地上有一塊泛著白泡冒著臊味的濕痕。
“這是手,這里是腳!她在跳舞,她是這樣子跳舞的!”蹲地的女子一跳而起,手舞足蹈時,褲子從腰間滑落至膝下。地上那個跳舞圖,顯然是她一泡尿的創(chuàng)作。
竟是青青!曾經挑著水桶眉開眼笑的清瘦女子,如今成了黑胖的村婦,滿頭灰塵板結成塊,直接刮去,栽青菜都不用施肥。慶幸的是,她依然愛穿花衣,依然保有囚于洞中時無憂無煩的心情。
青青不羞不掩地彎腰摟起褲子,胡亂一扎,臉上復現(xiàn)往日喜色:“聰啊,你回來了?”我驚得不知如何回答。她倒是大大方方,看看我身后的妹妹,旋即準確地叫出名字,又朝我伸出黑污的手:“有煙嗎?給我一支?!贝謇锱舜蠖鄷闊?,女人問女人要支煙,就像男人問男人借個火一樣尋常。我回說沒有。青青失望而不滿道:“你背這么一大包沒用的東西,連根煙都沒有!”然后坦克似的搖擺而去。
我父親八十歲生日那天,家里搭臺唱戲。我和妹妹裝扮停當,準備唱一出《劉??抽浴返幕ü膽?。開臺鑼鼓一響,臺上跳出一個黑胖的女人,肩扛木棒,左搖右擺地扭起十字步,還胡亂唱著戲文,把鄰居們樂翻了。一個佝僂老頭費盡力氣爬上戲臺去趕她,二人在臺上一圈一圈追著跑。被趕的青青活脫一只慣于躲藏的野貓,偶爾回望追她的男人,神色無懼而狡黠,還直吼吼地甩著戲腔:“古怪!古怪!真古怪呀,山林里冒出個……大姐來呀!”這正是《劉??抽浴分械臉蚨巍?/p>
妹妹的下巴擱在我肩頭,癡癡發(fā)問,瘋子都是快樂的嗎?我答不上來。村里兩個女瘋子,都瘋得文藝,瘋得各有天地。四十出頭的李三娘子,住在我上學必經的拱橋邊,每天頭發(fā)盤得像油鍋里撈出來的糍粑,別的女人都梳不出她那般光亮齊整。村里的女子也只有李三娘子敢穿裙子。那年代,裙子還是城里人的專利,鄉(xiāng)下人穿了就被罵作妖精。有個初中女孩暑假賣茶葉掙了幾塊錢,買來一段紅綿綢,縫了條裙子穿去上學,出門就被指點:這個妖精還能讀什么書!李三娘子有人接替了!羞得那女孩半路跑回家換衣服。李三娘子不怕人罵,也沒人罵她。她時常穿著那條藏青色的半身百褶裙,在橋頭彈手彈腳地跳舞,一旦有人圍觀,便害羞地收起手腳,端坐橋頭作觀音打坐,待人走遠又活泛起來。我最怕碰見李三娘子,她雖不作惡作怪,但長輩說,她家跟我家沾親帶故,按輩分我得叫她姑姑。跟一個瘋子認親戚,這對幼年的我來說是羞恥的事情。有一次我在屋后井邊洗衣,李三娘子從天而降。我張張嘴,沒有叫她姑姑,只是招呼一聲進屋喝杯茶吧。她抿嘴一笑,忽然拎著裙邊轉起圈來,兩手在空中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酷似一只撲棱著翅膀想要飛上屋頂?shù)暮谀鸽u,不一會兒便從屋檐下飛走了。
不知道瘋子的心智經歷了怎樣的損傷。青青以前常對著她家那幾間漏風漏雨的破茅屋長嘆,而今卻活成了無牽無掛的幼童,看來病毒把她記憶里愁苦的那一部分給吃掉了。她和李三娘子一樣,突然之間就砸碎了套在身上的條條框框,任赤裸的靈魂在世間風雨中自由行走。
一直記得當年青青躲在后臺給我們姐妹幫腔時羞澀而陶然的模樣。那時的青青,一定渴望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地唱到臺前接受掌聲喝彩。如今她夢想成真,卻是以瘋癲的方式。這是上天的垂憐,還是玩笑?
青青成了我鄉(xiāng)村記憶中一片趕不走的青云?!扒嗲嗪舆叢?,悠悠天不老,野火燒不盡,風雨吹不倒?!泵钥喘偓巹〉那嗍[歲月給我留下了這首歌,句句唱的是我熟悉的村莊和池塘邊遠去的青青。
有關青青的零星消息還不算太壞。后來青青再沒被關過,她的病慢慢有了起色。不亂跑了,也不光著身子去招惹人了,偶爾到外面瞎轉一天,入夜還知道歸宿。再后來,肯聽人講道理而放棄正在實施的毀損行為。已經是看得見的好轉。劉大腦殼還買了我家屋后一個鄰居廢棄的老宅,建房時碰上大雨,護坡兩次,塌方壓垮屋墻,劉家便放棄了搬家換風水的想法。
近年偶爾回鄉(xiāng),看到青青家在水塘邊的原址建了樓房,日子跟普通人家沒什么分別,也沒什么特別愁心的事情。村里幫她申辦了慢病治療證,吃的藥可以免費領。留在我家屋后的頹墻荒宅,后來賣給我侄子,侄子種了一片樹。我有幾次路過青青家都不敢踏入。那屋里的女人,一身肥膘已被削去,像只掏空的絲瓜瓢扔在一堆雜物之中。多年沒見她開顏了,曾經愛笑愛唱的青青,變成了呆滯的青婆子,孫子孫女一大堆,卻都不攏她的身。她和他們共處一屋,像是生活在平行空間的兩家人,彼此能感知對方的存在,卻永遠無法交互。劉大腦殼得了肺病,成天呼隆呼隆地咳嗽、喘息,每天忙著熬藥,顧不上青婆子。
青青極少出門,有一回又在塘邊偶遇,她依舊挑一擔水,黑木桶也換成了變形的紅色塑料桶。正是中午,黑乎乎的她勾著腦袋緊一陣慢一陣地走在塘邊,躲躲閃閃的,好像生怕撞見水桶里的影子。其實影子早已爬上她的臉,結成厚厚的陰郁。青青!我輕聲喚她。她木然而過,青青的名字似已與她毫無關聯(lián)。我側立路邊,朝那沉重的背影哼唱起青青曾經最愛的戲文:“古怪,古怪,真古怪呀……”有個孩童在路邊抓青蛙,瞄見青青,折身就跑,大約怕見這么個無聲無響的軀殼。
青青到底是清醒還是糊涂?想必,這世界于她終是一部天書。當初她一頭扎進去想要讀個明白,卻跌入了混沌,而今混沌濯凈,所有的熱望也都蕩除,沒了水閘房,她的靈魂卻藏到了某個隱秘之所,不知是被外力鎖住,還是自己反鎖其中。
掃街的女人
下班時分,街道成了泄洪渠,行人車輛仿佛被大水沖擊的魚蝦,見縫就鉆。兩個女人當街對罵,人潮疾流如故。每條腿上都拴著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繩子另一頭,家的轱轆正呼呼地往回轉動。
我剛好走到與兩個女人構成等邊三角形的位置,有意慢下腳來,偷看兩個女人對決的戲碼。
左邊這位,四十來歲,是米粉店的老板娘,新店剛開業(yè)三四天,油污還沒有上身。那一身圓潤的白肉,靠胸口兩根帶子吊在肩上,如同用稻草拴著的東坡肉,連衣裙下支著鐵釘般細而又高的鞋跟。她斜靠玻璃門,持續(xù)做著驀然回首的姿勢,每回一下頭,繃成鋼板的臉上就射出一句粗話,間或跺跺腳下的鐵釘篤篤助威。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背著書包跑進店,老板娘立即翻轉臉色,含笑嗔怪一句,從女孩手里接過鑲黃邊的太陽鏡,往自己腦門上一插,額上便長出一對青蛙眼。她變回鋼板臉,朝門口的對手狠狠道:“丑八怪!”
被罵作丑八怪的女人,就在我右側五米開外的人行道上,是個掃街的清潔工。她側對米粉店,圓柱形的身子扎在道中,兩手斜扶笤帚,頭發(fā)橫七豎八罩住大半張臉,大門牙鍘刀似的架在厚厚的嘴唇上。伴隨鍘刀的起落,粗糙的嗓門破空而出,大有凌駕市聲之上的氣勢。此時市聲如刀,把她的聲音割得支離破碎,我只聽到她喉管里發(fā)出拖拉機似的突突聲。
鋼板不服鍘刀,繼續(xù)扔著“剪破”或是“賤貨”之類的狠話。
掃街女全然不理會老板娘寸寸高漲的斗志,甚至,她都沒有正眼瞧一下對手。她翻起白眼,眉頭扔向米粉店上方,將肚子里的垃圾呱啦呱啦一頓狂倒。
老板娘是外地人,扶著額上的青蛙眼辨聽半晌,顯出惘然的神情。掃街女用的是本地方言。老板娘不耐煩地踩著鐵釘晃動幾步,順著清潔工的視線朝店鋪上方瞄了兩眼,連只鳥影都沒瞄到,只有漸漸沉落的夜幕。她似乎明白什么,將太陽鏡啪地摘下,往胸口的吊帶上一插,丟出硬邦邦的幾個字,鐵釘篤篤地敲進店去了。
掃街女仍然不受干擾地朝天噴吐著,臉上顯出幾分沉醉??磥硭裏o須聽眾,無須仇敵,也無須盟友,直至把自己的喉嚨撕裂了,痛快了,才低頭操起笤帚,繼續(xù)手中活計。笤帚在如林的腿桿中穿梭避讓,撒網似的撈走紙片枝葉,卻不妨礙流動的人潮。我徑直走到笤帚前,剛要抬頭跟這持帚人打個招呼,對面驟然發(fā)出的一聲獅吼,嚇得我拔腳飛逃。
好些年了,我跟這個掃街的女人同在這條街上出出進進,卻沒對過一句話,我也一直沒有分辨出她的年紀。但我熟悉她自說自話、時咒時笑的表情,熟悉她隨帶的兩件武器:一把長柄笤帚,一輛灰塵簌簌的鐵皮板車。有時,她端坐于垃圾車的鐵架,笤帚橫搭在健碩的腿間,神色莊嚴,如持槍待發(fā)的戰(zhàn)士。有時,她將笤帚當作扎根大地的樹,而把自己當作一只倦飛的鳥,輕輕地棲在這樹上,回望身旁滿車惡臭熏鼻的垃圾,如同望著自己從樹上一口一口啄出來的害蟲,神色怡然。
聽鄰居說,這個女清潔工是倒閉了二十年的機械廠的職工家屬,住在附近,小時候得過腦膜炎,人有點傻,成天罵罵咧咧,誰也不知道她罵的是什么,也沒人跟她打過交道。還聽說,她沒嫁過人,一直跟姐姐姐夫一家子住著,機械廠倒閉前,她就在廠里掃馬路。這個掃街的老手,做事果然有些章法。她把一條街分作四個作業(yè)區(qū),先掃完兩側的人行道,再掃中間半邊馬路,回頭清掃另半邊。
小區(qū)周邊的街道清潔工換得勤。臟、累、低薪,這種工作,確實留不住進城淘金的農民工的求富之心,也入不了那些尋找自我價值的城里人的眼。個個職位都在人堆里挑人,求職的也都在挑挑揀揀,似乎只有掃街的清潔工,不會在招工的電子屏上變成一溜發(fā)光閃眼的紅字,也不會有捧著一堆證件排著長隊你拼我殺的競爭。沒人挑,也不挑人,像云和天的緣分,風來相遇,風過又散。而一座城市的氣質里,卻流動著隱身于晨昏中的清潔工的秉性。當街道張燈結彩打扮新年時,不知道有沒有一盞彩燈屬于掃街人。
早些年,院門口掃街的曾有個五十來歲的農民工,瘦高個,露在黃馬甲外面的臂膀烤羊排一般,骨頭根根可見。他從早到晚掃個不停,我晨練時他在掃,傍晚下班他又在掃,掃完路面,還會把店鋪門口圓鼓鼓的垃圾袋一一裝進垃圾車推走,那本是店家門前三包的事。賣包子的店主偶爾會塞給他一兩個包子,或倒杯水給他。有時我遛狗經過,他會停下來等我過去了再掃,或轉身去掃路的另一側,生怕?lián)P起的灰塵弄臟行人。橋頭的三角形區(qū)域,之前總被陳灰積土與雜草占領,幾棵雜樹亂葉紛飛,他一來,“亂三角”就變成了齊齊整整的“樂三角”。早上一遇風雨我就擔心,又會有一地落葉為難那個清潔工了。
有一次,他坐在橋頭啃饅頭,看見我牽狗過來,就從身旁的垃圾車底板下掏出一個白色塑料袋,解開來攤在地上。那是一些雞鴨骨頭。狗享受意外驚喜的時光,我跟他聊了幾句?!澳銖脑鐠叩酵恚@不比干農活還累?”“差不多,割禾一樣,慢慢割唄?!闭f話時他回望自己清掃過的街道,如同望著剛剛收割完的稻田,而收入的微薄、干活的勞累,還有不絕的灰塵和噪聲,像田里的螞蟥一樣被他甩在身后了。兩三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黃馬甲變矮了,換了人。但愿是更好的工作挖走了他。
接手的清潔工,也是個進城打工的農民,同樣黑瘦,比前面那個年輕幾歲,每天忙手忙腳地只顧清掃路面,不再幫店鋪收垃圾袋。他油光的臉上結著一層經年不化的霜,幾次路遇時我跟他打招呼,均無回應。大約他知道自己不屬于這地方,這片陌地也喚不起他的暖意。也不知這客居之地是否給過他一些暖意。掃把在他手里成了鞭子,左揮一鞭,右捅一把,把枯枝衰葉和黃土趕到路邊,或藏到樹底下。路邊的垃圾時常堆得比路緣石還高,纏人腳跟,卷入車輪,不多時便重新霸占路面。橋頭的野草和垃圾卷土重來,偶爾我遛狗路過,臭烘烘的垃圾養(yǎng)出來的綠頭蠅壯如直升機,嗡一下就落在鼻尖上,心里祈盼來一場暴風雨,把這些積垢好好沖刷一下。他在這條街上掃了兩年,我沒有看清過他的面目,只看見一件拱動的黃馬甲,猶如一頭套住腦袋蒙住眼睛的驢,拖著被卡住齒輪的命運,在原地掙扎爬行。
矮瘦的男民工走后,黃馬甲便套在這個身形如柱的女人身上,不覺已有五六年。每次走出院門,看見街道在她手里一寸一尺地剝去臟衣,呈現(xiàn)光潔的胴體,心里就有一份敬意。舞臺演員的嬌艷,也有化妝師的功勞。年夜煙花絢爛之后,是她在瑟瑟嚴寒里清洗新年的晨光。這個守職如常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么喜歡無緣無故地咒罵,真當?shù)民R路天使的美譽。人都逃不了歲月的雕琢,雕出來的模樣,不一定是自己期待的那般。不知是哪把刀把她塑成了這樣一副悍相。
天天路遇,總期待能與她目光相接。那扇窗卻從不對路人敞開,只朝向天空,或是地面,似是有意防備。也希望看到她跟人有來由地吵一次架,清清楚楚地罵一場。活在人海里,吵架有時也是個橋梁和武器,可以讓堅硬的肉身變得柔軟一些。居民們都習慣了她在這街市里轟轟烈烈而又無聲無息的存在。也許,她的咒罵并非罵,而是內心的吶喊,或激烈的辯駁,甚或是她與這世界相處的親熱方式。如此,她是用咒罵做成笤帚,驅趕和清掃那些侵入她記憶的骯臟、苦痛與仇恨,并借此在生活的惡浪中逃生。
【作者簡介:羅聰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時代楷模龔全珍》《紅軍將領蕭克》《三色玉》《樹》等,曾獲江西省谷雨文學獎、共青團中央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文化作品獎、華東地市報副刊好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