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7期|李永兵:遠(yuǎn)走非洲的日子——我的非洲打工生涯(節(jié)選)
李永兵,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44屆學(xué)員。近年來在《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雨花》《莽原》《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飛天》《百花洲》《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廣州文藝》《綠洲》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2012年遠(yuǎn)走非洲。出版長篇小說《流浪獅》《黃風(fēng)醉》《藍水謠》。
導(dǎo) 讀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tài),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shè)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文化經(jīng)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作家李永兵的散文新作,重溫那段艱難卻獨特的回憶。
遠(yuǎn)走非洲的日子
——我的非洲打工生涯
李永兵
從非洲回來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還常常夢到遠(yuǎn)走非洲的日子。夢醒以后,在黑夜里尋找自己,怕在夢里迷路。這種擔(dān)憂伴隨我這么多年。好在,我已經(jīng)不在非洲了。只是,我恍惚還活在過去,在遙遠(yuǎn)的非洲顛沛流離。多年來,我都不愿意去剝開這些往事,不去觸碰那些艱難卻獨特的回憶。
我去非洲,也許是一種宿命。
每個少年都會有一個離家出走的夢想,即使你本身就在漂泊的旅途中。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漂泊。我希望能夠安定下來,守候自己的家鄉(xiāng)和熟悉的人,哪怕是守候一座枯瘦的小山坡,哪怕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只是,命運總是與我周旋,始終沒能停下腳步。每次搬到一個地方,起初我會排斥,等習(xí)慣并且喜歡以后,卻又一次次離開,開始新的旅程。這讓我從小就無數(shù)次體驗到了離愁別緒。這些離別一直伴隨我的成長。我習(xí)慣了離別,只是從沒想到,會到非洲那么遠(yuǎn)的地方,經(jīng)歷艱險。也從沒想到,好不容易找到心愛的女孩子結(jié)婚,等我活著從非洲回來,卻眼睜睜看她拉著行李箱離開,連送別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別,就是一生。
一路向西
我們最后一站,是西非赤道幾內(nèi)亞首都馬拉博。深夜,在印度德里轉(zhuǎn)機,天快亮的時候,飛機在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博萊國際機場降落。東非高原空氣凜冽,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炎熱。聽說埃塞俄比亞有高原獅,當(dāng)我落地走出機艙,警惕地望著四周,眼前一片曠野。好在獅子沒有在機場出現(xiàn)。云很低,我似乎站在半空,有些眩暈。在機場免稅店,我看到一只烏木雕刻的鴨子,栩栩如生,標(biāo)價80美元,真想把它買下來??墒钱?dāng)時沒有帶美元,只好放棄,至今仍念念不忘。接著再轉(zhuǎn)機去喀麥隆。從喀麥隆坐小型飛機飛過幾內(nèi)亞灣,才能抵達馬拉博。
馬拉博在幾內(nèi)亞灣的比奧科島上,西邊是浩瀚的大西洋,東邊越過海峽是喀麥隆。
喀麥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機場附近的貧民窟。下飛機的時候,遇上喀麥隆的雨季,走下舷梯,像鉆進了蒸籠。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又出了太陽,蒸騰著地上的水汽。透過窗戶,我看到機場附近一片彩色,以為是花園。降低高度以后,看清了,是一片貧民窟。居民用彩條布和樹木搭建成房子??吹讲蕳l布搭建的房屋以后我內(nèi)心隱隱地疼痛。我想到小時候住過的牛毛氈房子和一個廢棄的牛圈。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會有繁華,也會有貧困。我對繁華可以視而不見,對貧困卻揪心地疼痛。
班長一直跟我說話,說,不要怕,我們都是一起的。班長很照顧我,也很信任我,走到哪里都把我?guī)г谏磉叀0嚅L姓賀,都稱他“賀總”。他以前是個小包工頭,是我妻子閨蜜的老公。賀總脾氣很不錯,做幕墻技術(shù)水平也高。
我確實很擔(dān)心。來馬拉博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為出國奔忙,要去南京體檢,還要去無錫疾控中心接種黃熱、瘧疾、傷寒疫苗,似乎我們到非洲就是去得病的。有人跟我說,到了非洲,工人就要被關(guān)起來,每天做苦力,還有打手和狼狗看著工人,動不動就會挨打,死了就埋在荒地里,或者扔到海里去喂鯊魚。說得太嚇人了。我不知道會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但是已經(jīng)上了飛機,沒有了回頭路,有種置生死于度外的決絕,其實在簽下“高危工種意外傷害險”合同的時候,就生死有命了。
從喀麥隆到馬拉博,只要半個小時的航程。下飛機后,我們?nèi)“?,翻譯說把錢準(zhǔn)備好,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班長告訴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出關(guān)的時候要給工作人員一些小費。他們工資極低,很難維持生活。我心想,在西方國家,即使幫你拎包,都要小費的。馬拉博以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早就學(xué)會了西方的生活方式。
工作人員開始安檢,我們把行李箱一個個打開。胖胖的黑人朝我笑笑,說,人民幣。我點點頭,塞給他十塊錢。他打開行李箱,拿出一塊咸肉看了看,又塞進去,關(guān)上箱子,揮揮手,朝后面指了指。后面穿制服的人沒有打開箱子,直接放我走了。我忐忑地出了關(guān)。箱子里有兩條好煙。我不抽煙,煙是到非洲營地給師傅們發(fā)的。我是徒工,需要那些資格老的師傅們照應(yīng)。
馬拉博和我經(jīng)過非洲的其他地方不一樣。馬拉博以前也貧困,現(xiàn)在經(jīng)濟情況比以前富裕得多,也比非洲其他國家發(fā)展得好,而且還在海上發(fā)現(xiàn)了油田。馬拉博也是世界上最偏僻的首都,赤道幾內(nèi)亞大部分國土在大陸上,緊鄰喀麥隆。
天空下起了雨。細(xì)瘦的棕櫚樹在風(fēng)雨中搖曳。不遠(yuǎn)處,有很多木瓜樹,樹干上結(jié)滿了青色的木瓜。我盯著看了很久,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新奇的樹木。
在機場等了很久,一輛中巴拉著我們?nèi)チ藸I地。車很慢,一路上,打開車窗,呼吸非洲的空氣,欣賞非洲的異域風(fēng)景。我看到了很多牛羊。牛脖子上有肉瘤,起初覺得像駱駝,但是比駱駝小多了。牛脖子上掛著鈴鐺,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路上不時還能看著拿槍的警察和軍人,有軍車?yán)淦髟诼飞闲旭偂N覔?dān)心這里會打仗,電視上也見得多了。翻譯說,這里每天都這樣,其實很安全。赤道幾內(nèi)亞和中國關(guān)系友好,不會對我們怎么樣的。我才安心了些。
營地在一個山坡下,山是高聳入云的火山,翻譯說這是比奧科火山。比奧科火山最高點是巴希萊峰,海拔3011米,巴希萊峰是座活火山,最近一次噴發(fā)是在1923年。巴希萊峰也是赤道幾內(nèi)亞最高的山峰。馬拉博位于幾內(nèi)亞灣,在比奧科島北部,屬于熱帶雨林氣候,年降雨量達2000毫米,天空常常陰云密布。山坡上有很多外來居民,是非洲其他國家來的,大多經(jīng)過蛇頭偷渡,來到這個還算富裕的國家,找一個安身之處,尋找他們的幸福。山坡上長滿香蕉樹,巨大的葉子,像遮陽傘一樣,擋住了陽光。雨季過去了很久,地上也還是潮濕的,青苔鋪滿房子附近。房子大多是用木板搭建的,屋頂蓋著藍色彩鋼瓦,家里地面是泥土,也沒有板凳。講究一些的人家會鋪一塊色彩斑斕的地毯,彌漫著濃郁的香氣。房子被刷成白色和綠色,看起來挺不錯。木板房前面的場地上,擺著被煤油爐子熏黑的鋁鍋。這里不燒柴火,也沒有煤球,更沒有電飯鍋。煤油爐是用十幾根棉燈芯做的,燈芯蘸滿煤油,點燃以后把鋁鍋放在上面煮飯。米飯煮好以后,再把番茄切碎,煮爛以后,熬成糊狀,撒上鹽,加上黃油拌飯。大家坐在地上,把鋁鍋圍在中間,用手抓起來吃,吃起來很香,很潤。條件好一些的,會煮雞肉和洋蔥,然后搗碎,加上牛油做拌飯。
再往高處,就到了雨林深處,雨林中除了成片的香蕉林還有可可樹林。杧果樹不一樣,比較散亂,不是成片生長。波羅蜜樹大多長在雨林深處。大雨過后,雨水從火山頂流淌下來,形成一條條小溪。小溪不寬,旁邊長滿蕨類植物和巨高的樹。長年累月,小溪中落了很多的樹葉,樹葉沉淀到水底腐爛,給熱帶雨林的蚊子幼蟲提供了庇護所。很多樹葉漂在水面,隨著溪水流淌到下游。這樣的溪水不敢飲用。
馬拉博被海洋包裹,雨水充沛,居民用水卻成問題。他們之所以在中國營地附近安家,一個是只有中國營地有水井,再一個是熱帶雨林中的野獸不來騷擾中國營地。每個工人都會有砍刀或者鐵棍,甚至馴化了雨林中流浪的野狗。
到了營地門口,一個拿著砍刀的黑人兄弟跑步開門。想到有人說的打手,說不定這個就是。我仔細(xì)瞟了幾眼,他穿著褲衩和拖鞋,怎么也不像打手。
馬拉博沒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1月至4月是旱季,5月至12月是雨季?,F(xiàn)在就是潮濕的雨季。
路上一會兒是太陽,一會兒下雨。
烏云飄走了,太陽很亮。下了車,一群人站在營地門口看熱鬧,有中國工人,也有非洲工人。營地是很多集裝箱圍成“回”字形的院子。那些人都盯著我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們打聽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七嘴八舌地問了幾句,就去干活了。
項目部有人來收走了護照,說怕弄丟了。我不懂什么意思,還是上交了護照。
沒有分到宿舍,因為上一批的人還沒有走,他們要過幾天才回國。我們只能跟老工人說好話,去找宿舍擠一擠。宿舍是集裝箱焊接的,圍著營地兩圈,大概百來個集裝箱。云飄得很快,一下子遮住了營地,瞬間,天地昏暗,電閃雷鳴。大雨又淋來了。
我們在屋檐下躲雨。屋檐下的積水嘩嘩向營地門口水溝流淌。營地泥濘不堪,只有一條通向食堂的石子小路,上面沾染了污泥。我腳上沾了稀泥,還有尖銳的石子,刮了好久才刮掉。
班長幫我找到一個床位。我領(lǐng)了綠色的被子,軍綠色的被子很薄,上面印著紅色的“蘇海建設(shè)”字樣。我們是從國內(nèi)江蘇南通海門的蘇海建筑公司出國勞務(wù)的。這下,安心了不少,終于有組織了。不過,餐具要自己去馬拉博街上買。
營地建在非洲熱帶雨林邊上,高大的樹木遮住了天,陽光根本照不進來。雨林里很多野狗流竄。樹上有各種鳥雀,我還看到金雕在天空徘徊,等著掠食樹上的鳥、松鼠、猴子等小型動物。樹下,有很多低矮的木瓜樹和一些荊棘,木瓜樹上停滿了織巢鳥。地上的牛筋草和非洲虎尾草以及拉拉藤,遮住了泥濘的土路。蜥蜴在窸窸窣窣地奔忙。荒草旁邊有水溝,他們說水溝里有很多蟒蛇,走路要當(dāng)心,和想象中的非洲是很不一樣的。我一直以為非洲是滿眼的荒漠,沒想到這里山清水秀,植物繁茂。班長又問我,怕不怕?我說,能適應(yīng)。班長說,這樣才好,要是不適應(yīng)中途回國,一分錢都掙不到,還要自己掏幾萬塊錢買來回的機票,我可沒法向你老婆交代。我說,賀總放心,我有決心在這里干下去。
找到了宿舍,有了自己的床位。一個集裝箱,大概六平方米,住了六個人。宿舍里有一股香水味,是我們從馬拉博機場帶來的。過了一會兒,香味就消失了。我打開箱子拿出衣物,帶了幾套工作服出來,等這幾套工作服都穿得沒法用了,也就可以回國和妻子團聚了。
追趕蟒蛇
來馬拉博之后,我們經(jīng)常跟蛇打交道。
熱帶雨林里有很多蛇,會不時溜出來在營地附近尋找食物,剩飯剩菜倒在垃圾桶里會引來老鼠,宿舍旁邊的溝里也有很多老鼠。老鼠有一斤多重,像兔子那么壯實,是蛇最喜歡的食物。
除了蟒蛇,營地還有劇毒蛇綠曼巴蛇。
我們在營地附近開辟了一些荒地當(dāng)作菜園子。有時會看到綠曼巴蛇盤在樹枝搭建的豇豆藤架上。不注意的話,就會被咬到。每次去摘豇豆,我們都會用棍子敲打架子,打草驚蛇。蛇也是怕人的。有次,我看到了綠曼巴蛇,剛開始以為是竹葉青,想仔細(xì)看看,它突然從茂密的黃瓜葉子間竄出來,差點咬到我的臉。目測大概兩米多,竹葉青可沒有這么大。
營地最嚇人的還是蟒蛇。
一大早分了工,賀總畫線打樣。我遞給老吳一支煙,他瞇著眼,邊干活邊說非洲馬拉博的趣事。小黑在他腿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黑是老吳撿的野狗,豢養(yǎng)一年了。老吳低頭在小黑身上找蟲子,白花花的,像蠶。小黑輕松多了,又到處跑。
過了好久,老吳站著不動了。他問,小黑呢?我也跟著四周看,小黑不見了。我倆在營地尋找了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小黑。他只好回到工地打了一車混凝土,又開始喊小黑。還是沒有小黑的蹤影。
壞了!老吳說著,拿著鐵鍬往遠(yuǎn)處跑去。我也跟著跑。大概有人欺負(fù)小黑了,他要拿著鐵鍬去打架嗎?
沒跑多遠(yuǎn),聽到了狗的叫聲。小黑在一條深水溝邊,跳來躥去,不停地汪汪叫著。
蛇,蛇!老吳喊道。路過的人聽到了,來看熱鬧。深溝里,一條海碗粗的蛇,暗綠色的,是網(wǎng)紋蟒。它蜷縮成一團,昂起頭,吐著芯子,緊緊盯著小黑。小黑回頭看到老吳,膽子也大了,跳進水溝想咬蟒蛇的尾巴。還沒靠近,蟒蛇一口咬住小黑的脖子,迅速蜷縮起來,把小黑纏在中間。小黑發(fā)出微弱的嗚嗚聲。
小黑!老吳喊道。他用鐵鍬拼命拍打著蟒蛇的頭。蟒蛇鉆進草叢里,卻不肯松開小黑。這下蟒蛇死定了。人越來越多,都是赤手空拳,不敢靠近。我只好撿起路邊的石頭砸蟒蛇的頭,怎么也砸不到。也不敢冒險,就折斷樹枝想打蟒蛇,可是夠不到。老吳離蟒蛇只有半米遠(yuǎn),不停揮著鐵鍬拍打蟒蛇,還用腳踢蟒蛇。蟒蛇不為所動。這時,老吳突然脫下衣服,用打火機點燃,蓋在蟒蛇身上。蟒蛇一哆嗦,身體展開,鉆進荒草不見了。我們四處尋找,三米多長、碗口粗的蟒蛇不可能說不見就不見的。
我們沒有找到蟒蛇,無功而返。我聞到一股皮毛燒焦的味道。老吳拖著小黑。小黑躺在泥土路上,毛還冒煙。小黑鼻子眼睛都在冒血。它軟軟地躺在地上——小黑死了。
有人提議把小黑剝皮煮了吃。老吳瞪著眼,揮著鐵鍬,罵道,胡說八道!老吳護著小黑,過了好一會兒,他拖著小黑走進了熱帶雨林,把小黑埋了。
老吳哭了。我才來非洲,根本體驗不到這樣的悲傷。
回到水溝,老吳把附近的野草鏟除了,一棵還沒長大的香蕉樹也被鏟斷了。黑色泥土和褐色石頭裸露出來,在巨大的石頭之間,有一個很大的洞穴。沒人敢往洞里看。老吳從工地上找來一些柴油再放一些木頭,點起火,把洞口燒了。
很遠(yuǎn)的山坡上,冒出了煙。洞穴居然通到了山坡上。老吳跑去告訴山坡上的非洲朋友,讓他們當(dāng)心,說這附近有條吃人的蟒蛇。非洲朋友笑著,揮舞著手里的砍刀,拿出一塊蟒蛇肉,放在我們面前。目測那蟒蛇有水桶粗。
幾個工人笑著議論老吳,好好的狗肉浪費了,還說他腦筋已經(jīng)不好了。我很擔(dān)心在非洲待久了我也會這樣。
中午,我們幾個人結(jié)伴去馬拉博街上給家里人打電話。妻子終于接到電話了。她說,國際長途很貴的,說重點。我想說今天看到蟒蛇的事情,但是時間來不及,只說在非洲挺好。她囑咐要聽班長的話,好好干活,保重身體。我還想多說幾句,可是妻子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我有點生氣,才出來幾天就沒有話說了??纯赐ㄔ挄r間,才知道電話早就斷線了。問電話超市老板,他說,這里就是這樣,網(wǎng)絡(luò)不穩(wěn),說斷線就斷線的,是法國提供的衛(wèi)星,不然連通話的機會都沒有,中國衛(wèi)星目前不從這里通過。吧臺圍了幾個人,在跟老板爭論。一些老職工看著我笑笑,說,走吧,又?jǐn)嗑W(wǎng)了。他們說,你們算是運氣好,以前一年到頭都沒辦法給家里人通電話。浙江人來馬拉博做生意后,想辦法才能夠跟國內(nèi)通話。在馬拉博的電話超市,每家的價錢也不一樣,有的200FCFA(西非法郎),換算成人民幣2.6元一分鐘,有的500FCFA一分鐘,差不多要人民幣6.5元。
打完電話,又買了不銹鋼的飯碗和湯盆。義烏產(chǎn)品,不是很貴。街上,看到一個中國人,是位中年婦女,她很遠(yuǎn)就朝我們笑,揮著手說,你們是祖國來的吧?我們說是的。我們沒有多說話,看著對方的面容,覺得彼此很熟悉?;仡^看著她遠(yuǎn)去的身影,不知道她在馬拉博待了多少年了。
街上道路是水泥澆筑的,路邊有正在建設(shè)的別墅,工人一桶一桶拎著砂漿,房子建得很慢,一定很牢固。可以想見,別墅完工后得有多奢華,跟山坡上的木板房簡直是兩個世界。街邊酒吧還沒開門。當(dāng)?shù)厝艘呀?jīng)坐在門口聊天了,開始了休閑生活。非洲朋友無憂無慮,他們的日子從容、悠閑。
靠海的路上,是圣·伊莎貝爾大教堂。天主教堂,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塔頂,棱角分明,看起來很精致。街兩邊是高大的棕櫚樹。學(xué)生在校門口來往,自信又充滿青春氣息,他們個子高挑,看不出是高中生還是大學(xué)生。
回來的路上,聽到警笛聲,我們躲在山坡上的村里,等警笛聲遠(yuǎn)了,才偷偷跑回營地。打好晚飯,我看到老吳坐在宿舍門口抽煙。我把國內(nèi)的中華遞給他。他宿舍昏暗,可是很整潔,桌上放著幾本書。我多看了幾眼說,你也看書?在工地,還有人看書,真是奇怪。他讓我坐下來,陪他喝酒。他笑笑說,他以前是民辦教師,因為工資低,也沒有機會轉(zhuǎn)正,就不干了,去了建筑工地?,F(xiàn)在家里需要錢,給兒子買房,就來非洲了。
老吳說,看書很好,你也不要去街上亂跑浪費時間,要是被移民局逮住就麻煩了。我和老吳喝了當(dāng)?shù)氐墓泳?,很苦,一股濃濃的樹脂氣息,心里卻有了一絲亮光。
老吳說,還想再養(yǎng)一條小狗。小黑是他養(yǎng)的第三條狗了。以前養(yǎng)的狗不是長大后跟別的野狗跑掉,就是被營地老鼠藥毒死了。
我和他抽著煙,大風(fēng)在熱帶雨林里吹著,發(fā)出嘩嘩的響聲。
夜色降臨,回到宿舍,和我一起的李為田沒有香煙了,渾身難受。他拖著我去馬拉博街上買香煙。馬拉博的香煙很貴,DUNHILL、Marlboro、CAMEL、ORIS都不便宜,抽不起。英國的L&b比較便宜,只是味道太嗆人。有人說能搞到“軟中華”,10000FCFA一條,老張買過一條,李為田說是假煙,難抽。李為田今天還跟老張要了幾支,他說煙癮犯了,實在憋不住。
想了好久我才答應(yīng)李為田。主要是怕出事。
路燈很暗,走進巷子里的時候,就更加黑了。在一戶人家門口,發(fā)電機很響,燈亮了些。一群當(dāng)?shù)厝嗽陂T口看著什么。我也好奇,鉆過去看。只見人群中,一條湯盆粗的蟒蛇躺在地上。大概有四米多長,算是巨蟒了。剛開始,我隔著一定距離,怕它突然攻擊。過了一會兒,巨蟒沒有動。蟒蛇的頭部有一個傷口,不知道是和什么猛獸搏斗的。蟒蛇大概是死了,我踮腳碰了碰巨蟒,還是不動,膽子更大了,蹲下來摸著蟒蛇光滑的鱗片,冰冷冰冷的。心里隱隱擔(dān)心,要是它突然抬起頭扭動身體纏住我,那就糟了。我對野生動物天然好奇,忍不住靠近這么大的蟒蛇。它比白天咬死小黑的蟒蛇大很多。這條蟒蛇要在熱帶雨林生長多久才能長成這樣的巨物呀!我不禁想起了電影《狂蟒之災(zāi)》,一直以為那是虛構(gòu)的,現(xiàn)在知道,蟒蛇真的可以長到那么大,它就在眼前,我還親手觸摸過。我雙手伸到蟒蛇的肚子下面,想把它抱起來,掂量一下有多重,可是蟒蛇根本不動。我讓李為田一起用力把蟒蛇抬起來,我抬蟒蛇尾部,李為田抬蟒蛇頭部。當(dāng)?shù)氐呐笥洋@奇地看著我們,我們使足了勁,但巨蟒的肚子還拖在地上。這條巨蟒大概有一百多斤,太不可思議了。
還有一次,我和李為田去熱帶雨林采摘杧果。熱帶雨林,雨季和旱季都有野果子吃。雨季過后,杧果成熟了。我站在工地樓上觀察。只要是綠色中藏著一片黃色,那大概率是熟了的杧果。要看準(zhǔn)時機,生的杧果不好吃,澀。杧果熟透了就會落在地上,被老鼠、果蝠、果蠅或者其他動物吃掉。杧果半黃半綠下手最好。
下班后,我們拿著蛇皮口袋,鉆進了熱帶雨林。有個高高的黑人小伙來了,叫約瑟夫,岡比亞人。約瑟夫和我已經(jīng)熟悉了。他說不要去熱帶雨林,有蟒蛇還有野狗。我也怕,不過散發(fā)著香味的杧果太誘人了。要是再不去,杧果就掉在地上糟蹋了。我跟他吹牛說,我有中國功夫,不怕。
沒想到,約瑟夫也一起來了熱帶雨林。
營地附近就有很多杧果樹,只是杧果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厝苏袅?。他們把杧果拿到馬拉博街上賣給有錢人,也會到中國營地門口售賣,就攤在營地門口的地上。500FCFA就能買半口袋芒果,還有香蕉,1000FCFA買一掛。我第一次看黑人朋友摘香蕉,根本不是摘,是砍。他們揮舞著長長的砍刀,把香蕉樹根部砍斷,結(jié)滿香蕉的樹瞬間倒下,再把青色香蕉一掛一掛地砍斷,拖回家。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沒有香蕉吃了。老吳告訴我,只有這樣香蕉樹才會從砍斷的地方生長,明年才可以結(jié)滿香蕉,他說香蕉樹不是樹,是草。香蕉樹很神奇。
到了雨林,往深處走,越走溫度越低,身體也越冷,腳下軟綿綿的,像踩在蟒蛇的身上。我停下來,腳下都是棕色。是落葉,成年累月的落葉把地面堆積成了厚厚的地毯,我用樹枝挖了很深,都是樹葉,沒有泥土。一棵巨大的樹上結(jié)滿了喜鵲窩,大得擋住了視線,黑乎乎的。我說,馬拉博的喜鵲窩真大。李為田說,根本不是喜鵲窩,是波羅蜜。仰頭目測,波羅蜜樹大概有幾十米高。樹身特別粗,就算看到波羅蜜,也摘不下來。我和李為田、約瑟夫三個人拉著手也圍不攏。我是爬不上去的。前幾天在宿舍,老吳把波羅蜜扛回家,整整剝了一腳盆,我吃了一個禮拜,連打嗝都是波羅蜜味。
熱帶雨林深處,樹木越來越高大,有的比卡車還要粗。樹根像一堵墻,根莖是片狀的,板根。板根是巨樹的側(cè)翼,是拉伸樹身的,也是為了平衡樹身。巨樹高達數(shù)十米,這里是火山巖堆積的地方,土層較淺,要是沒有板根的固定,巨樹就可能倒掉。熱帶雨林到處是非洲楝、西非烏木、西非合歡、非洲樸樹、紫檀木和刺桐。生長在地面上的幾條板根就能圍起一個庭院大小的水池,里面積滿了清水,不知道已經(jīng)沉淀多少年了。我跳起來才夠到樹根的頂端,爬上去看,一群蚊蟲被嚇到,一陣風(fēng)似的四處飛舞。水有幾米深,清澈得很,底部是沉淀的枯枝敗葉。
杧果樹也很粗,一個人抱不過來,根莖倒是很正常地埋在土里。這樣的樹很難爬。約瑟夫看著我笑,以為白來了。其實,李為田也會爬樹,他說才得過瘧疾,渾身沒勁。
我脫了外套和鞋子,找了棵細(xì)一點的杧果樹,抱著樹身,腳蹬著樹皮,幾下就爬上去。約瑟夫豎起大拇指,喊道,中國功夫!杧果很聰明,多長在樹枝的頂端,伸手也夠不著。杧果樹枝很脆,腳一蹬就斷了。把身邊的杧果摘了,再遠(yuǎn)就夠不著了。我突然靈機一動,折斷樹枝,敲打杧果,杧果落下,李為田用蛇皮口袋在下面接著,有的落在他頭上,他嘻嘻哈哈地逃走。有些黃燦燦的落在草叢里,怎么也找不到。還有的摔在樹樁上,甜蜜的汁水融進木樁。木樁是新鮮的,有圓桌那么粗,約瑟夫假裝躺在上面睡覺,比床都大。很多樹木被砍伐了,有的建成了木板房,有的建成了別墅,有的建成了十幾層的高樓。熱帶雨林的面積越來越少了。
約瑟夫也在撿杧果。突然,李為田說草叢里的野草朝兩邊倒。他拿著砍刀朝那邊追去。約瑟夫喊道No bien(西班牙語:不好)!李為田仗著手里的砍刀膽子也肥了,消失在樹木和荒草之間。我在樹上,看到他的身影,朝熱帶雨林深處移動。我喊他回來。他說,蟒蛇,蟒蛇!
過了一會兒,他失落地拎著砍刀回來,說,這條蟒蛇不大。李為田膽子大,追過兔子、穿山甲、野狗,沒想到,他還敢追蟒蛇。
見他回來,我又安心地摘著杧果,越爬越高,甚至能看到遠(yuǎn)處的藍色大海,看到街上的人們;看到熱帶雨林更深的地方,那里霧氣氤氳,樹木高低錯落。
突然,我頭一疼,像被樹枝扎的。四處打量,沒有發(fā)現(xiàn)尖尖的樹枝,杧果樹也不長刺,怎么會扎得這么疼?定睛一看,一只胡蜂落在眼前樹枝上,再抬頭發(fā)現(xiàn)樹干的最高處,生了一個碩大的蜂巢。胡蜂越來越多。嗡嗡地,嚇?biāo)牢伊恕S彝仍絹碓教?,不知道被蜇了多少次。我不敢惹怒它們,乖乖地抱著樹,肚子緊貼樹干,不敢動彈。臉也貼著樹干,擋住胡蜂的進攻。趁胡蜂在蜂巢邊飛舞,我慢慢退下去了。約瑟夫看著我,指了指樹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非洲朋友對動物似乎無感,他們從來不去招惹它們,也忽視動物的存在,也許是見多了吧。
我顧不得疼痛,把杧果扛回宿舍,滿滿一蛇皮口袋。晚上,頭疼得厲害。聽說過胡蜂蜇人致死的事情,我隱隱擔(dān)心。頭上腫了幾個包,好在臉沒事,不然眼睛都睜不開,班都沒法上了。
從那以后,李為田總是跟人說我被胡蜂蜇的糗事,也吹他追趕蟒蛇的英雄事跡。誰知道那是不是一條蟒蛇呢!
在馬拉博見過蟒蛇最多的一次,是在營地。
工程進展順利,很多材料都快用完了,需要把集裝箱挪移位置了。集裝箱邊上堆著的鋼管也要挪走。我去扛鋼管,鋼管上趴滿蜥蜴。太陽升起來了,蜥蜴要曬太陽。鋼管上積聚的熱量是蜥蜴最喜歡的。移走了鋼管,再把集裝箱用吊機吊走。集裝箱下面是光禿禿的泥土,泥土上有一些洞,是老鼠洞。班長說,趕緊去拿一些鐵鍬和木料,再帶一些柴油來。他說,有老鼠的地方,肯定有蟒蛇,特別是在集裝箱下面,地面潮濕又隱蔽,沒人打擾,很適合蟒蛇生存。當(dāng)?shù)鯔C吊起集裝箱的時候,我們嚇壞了,下面有很多洞,挖出來許多小蟒蛇,大多是手腕那么粗的,還有兩條碗口粗的。我們沒有弄死它們,而是把它們放在水溝里,讓它們回到熱帶雨林深處。很多工人都在看熱鬧,約瑟夫他們也來了。我問約瑟夫,岡比亞有沒有蟒蛇?他說,有,比馬拉博的蟒蛇還多。他笑得很得意,似乎他的國家什么都好。
原來我們一直睡在蟒蛇的旁邊。好在集裝箱是密封的,蟒蛇沒能鉆進宿舍。怪不得有些晚上聽到老鼠唧唧的叫聲,大概是蟒蛇正在逮老鼠吧?
中國功夫
約瑟夫是我在馬拉博結(jié)交的第一個非洲朋友。他臉上兩個很大的酒窩,一笑就顯出來,還露出兩顆大門牙,很有喜感,也很樂觀。約瑟夫經(jīng)常跟我聊起他的祖國岡比亞,那是大西洋邊的國家。約瑟夫以前在馬拉博街上私人工地干活,因為建筑材料常常缺貨,工地經(jīng)常停工,工資也不高,7000FCFA一天,換算成人民幣90塊錢。他在我們營地門口等了幾天,才找到他當(dāng)門衛(wèi)的朋友易卜拉欣·哈吉。經(jīng)過哈吉介紹到營地干活,9000FCFA一天,對他們來說,這樣的工資已經(jīng)很好了。本來說每個月發(fā)工資的,可是他們不同意,半個月也不行。約瑟夫他們要一個禮拜結(jié)算一次工資。他們把錢存起來,每半個月要把錢匯到國內(nèi)給家人買大米。能來中國營地,約瑟夫很高興,后來又介紹了幾個工人來干活。來的時候,他在土建班組,負(fù)責(zé)挖溝,也會用小斗車給瓦匠運送水泥漿和磚頭,約瑟夫力氣很大。干完活,幾個非洲工友就圍在一起,看中國工人砌墻,說要學(xué)手藝,以后回到岡比亞也可以掙很多錢,或者去非洲其他國家。約瑟夫說了幾次,想去利比亞。他說那里遍地是黃金和石油。
中國工人也會教他們,比如砌圍墻,讓他們?nèi)L試,這活簡單。在營地,有岡比亞人、喀麥隆人、馬里人、布基納法索人、科特迪瓦人——每次說到自己的國家,他們都很驕傲。約瑟夫說他的國家很富裕,對自己國家贊不絕口。我跟他們聊他們國家的足球明星,這是他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閑下來,我們會聚在一起吹牛。我說起馬里的球星卡努特此時他還在中國的北京國安效力。沙里夫聽了,眼睛放光,說,Chino(西語:中國)?我說Si(西語:是),F(xiàn)CFA muchos(很多錢)。他說,Cuan to(西語:多少)?他盯著我。我在地上寫了一個2后面10個0,非洲工友都睜大眼睛盯著地上的數(shù)字。沙里夫搖晃著身體,咧著嘴哼著歌,似乎是他自己掙到的錢。我看看站在一旁的馬瑞賽,他似乎對足球不關(guān)心,也不知道卡努特是誰。我故意問馬瑞賽,知道卡努特嗎?馬瑞賽搖搖頭尷尬地笑笑,說,No。沙里夫跟馬瑞賽小聲說著什么,應(yīng)該是法語。馬瑞賽突然點點頭說,卡努特,bien(西語:好)。我跟哈吉說到喀麥隆非洲獵豹埃托奧,哈吉不可置信地問我,你知道埃托奧?我說是的,中國球迷都知道埃托奧。哈吉拍著我的肩膀說,Chino bien(中國很棒)!我跟穆薩說他們國家的球星德羅巴,我還告訴穆薩,德羅巴在中國的上海申花踢球,他哈哈大笑,然后問我,德羅巴在中國能掙多少錢?我用碎磚在水泥地上寫了一個“1”,又寫了20個0,沙里夫抬頭看著我,眼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穆薩卻不停地盯著地上的“0”。約瑟夫問,小李,知不知道岡比亞足球明星鄧巴薩維奇?我說不知道。他笑著,搖著手指,說,小李No bien(不好、差勁)。
非洲工友穿著和我一樣的工作服,工作服有些是中國工友送給他們的,有些是便宜賣給他們的。他們更多的時候穿著巴薩和皇馬的球衣,沒有號碼,一看就是盜版的。偶爾會穿著他們的禮服,潔白而寬大的長袍,或者色彩斑斕的長袍,他們很少成群結(jié)隊,默默地走在街頭,或者在山坡上,感覺像優(yōu)雅的非洲紳士。
約瑟夫整個家庭就靠他每天掙9000FCFA生活,換算人民幣120元不到。在西非,已經(jīng)是不錯的工資了。約瑟夫十七歲就結(jié)婚了。他有個女兒,五歲。他給我看了他女兒的照片,和約瑟夫一樣也有酒窩,眼睛很大,皮膚黝黑,睫毛長長的,生得讓人疼。
約瑟夫喜歡拿岡比亞跟中國比。他對中國最深的印象是國土面積大,人口多,有錢。他會伸出小指頭說,岡比亞,伸出拳頭,說,Chino。約瑟夫說英語,到了馬拉博開始學(xué)西班牙語。他語言天賦相當(dāng)不錯,跟土建小組干活三個月,基本上就能用中國話交流,更厲害的是他能夠說一口的南通話。我是學(xué)不會的。約瑟夫喜歡李小龍的功夫片,常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比畫,說,Chinese kungfu!他一直以為我會中國功夫,可是我不會,準(zhǔn)確地說,不太會。我小時候也練過幾手,比如說,鯉魚打挺、猴子偷桃、鷂子翻身,都會一點,說白了,就是會翻跟頭。
到了非洲我也改不了這些習(xí)慣,經(jīng)常撿起破了的瓷磚,扔在空中,再飛起一腳踢斷它。
雨季來的時候,土建也基本完工了。營地經(jīng)理沒讓約瑟夫離開。約瑟夫調(diào)到我們幕墻組。約瑟夫很勤快,也肯下苦力。一塊兩百多斤的玻璃,我讓他一起抬,他揮揮手,背起就走。約瑟夫很節(jié)省,手套破得跟油渣一樣還舍不得丟,衣服也很破舊。衣服是從馬拉博的二手市場買的。買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舊。我把工作服送給約瑟夫,還送了幾副手套給他,他和我擊掌,表示感謝。約瑟夫留我在他宿舍吃飯。他們是幾個人合伙燒飯吃的,我就沒好意思,只嘗了一口,就回去了。后來約瑟夫拿著我送給他的衣服笑話我,說,小李baby。意思小孩穿的。我仰頭看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個子太高,根本穿不上我的衣服。
這些天,雨沒有離開過馬拉博,一天下七八場雨。太陽本來好好掛在天上,把吊籃鐵架子護欄曬得發(fā)燙,差不多有70°,手摸上去都能燙起水皰。突然,飄來一片烏云,肉眼可見烏云朝工地壓來,烏云很低,幾乎伸手就能摸到。烏云下面,一層灰蒙蒙的水汽。那是大雨。雨還沒來,風(fēng)先來的。七八級大風(fēng),刮得吊籃不停在空中搖晃,人暈乎乎的。我們只能蹲在吊籃里等風(fēng)走。風(fēng)要是刮得太久了,就只能把吊籃??康酱翱?,我們拉住屋內(nèi)的鋼柱,翻進屋內(nèi)躲雨。有時候,大雨也會開玩笑,眼看著大雨來了,卻朝著的營地朝宿舍飄去,我又爬上吊籃干活。有時候看起來大雨剛走,等上了吊籃,大雨又來了,猝不及防,淋得渾身透濕。我們很怕淋雨,有人說雨水里有黃熱病毒或者傷寒病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每次淋了雨,我回宿舍都要洗澡。
我們在室內(nèi)躲雨,約瑟夫問我會不會中國功夫。我吹牛說會。他非要我表演給他看。我隨地?fù)炝艘粔K瓷磚,一頭靠在立柱上,另一頭握在手里,使勁一掌把瓷磚打碎了。他也要學(xué),撿起一塊瓷磚,學(xué)著我的樣子。我打的時候把瓷磚兩邊的距離放得很遠(yuǎn),容易打碎。他不知道,兩頭靠得很近,我猜想他肯定打不碎。誰知道他一拳,喊著“岡比亞功夫”,結(jié)果瓷磚碎成幾塊。他垂著手,朝我笑笑,露出大門牙。有一個岡比亞老鄉(xiāng)說,Nobien(西語:不好) !約瑟夫的手流著血,滴落在地上。我一看,嚇壞了。他手掌和手腕被瓷磚割破了,傷口很深,隱約看到裸露的筋骨。約瑟夫也嚇壞了。在馬拉博,他們受了傷一般硬扛。醫(yī)院看病很貴。他們又沒有護照,容易被移民局查到,很麻煩。所以,他們一般不會去馬拉博市中心。
看著約瑟夫皮開肉裂的手掌,我也嚇壞了。我很自責(zé),要不是跟他比功夫,他手也不會受傷。我安撫他不要擔(dān)心,去醫(yī)院看一下就行。他沒有說話。我知道他的難處,帶著他來到營地的衛(wèi)生室,跟史醫(yī)生說他受傷了。約瑟夫舉起手給史醫(yī)生看。史醫(yī)生皺著眉頭說,怎么搞的,傷這么嚴(yán)重?我不能說和約瑟夫比武。我說,約瑟夫是跟我一起抬玻璃的時候,被草叢里的玻璃碴戳到的。史醫(yī)生看看我,又看看約瑟夫,說,營地沒有縫針的醫(yī)療設(shè)備,要到中國援非醫(yī)療隊去,先幫他清洗傷口,清理玻璃碴。我一聽嚇一跳,要是清理出皮肉中是瓷磚碴而不是玻璃碴,他會不會不管了?史醫(yī)生低頭幫約瑟夫用碘酒清洗傷口消毒。史醫(yī)生問約瑟夫疼不疼。約瑟夫笑著說,OK。用碘酒清洗傷口哪有不疼的,只是約瑟夫不敢作聲罷了。清洗完傷口,史醫(yī)生幫約瑟夫包扎了一下,把他的手臂掛在脖子上讓他不要動。約瑟夫很聽話。史醫(yī)生處理好傷口,拿著手機不見了。我以為他不管了,又不敢追問。要是這樣,約瑟夫的傷口會腐爛掉,那就糟了!
過了一會兒,史醫(yī)生回來了,說,營地司機馬上來,你們等一會兒。我心定下來,才敢看約瑟夫。約瑟夫也朝我看看。我示意他不要說話。
司機來了,讓我們上車。史醫(yī)生也跟著去了。約瑟夫的朋友們也跟著,一直送到營地門口,不停地跟我還有司機揮手,表示感謝。
中國援非醫(yī)療隊有很多當(dāng)?shù)厝丝床?,瘧疾患者在掛青蒿素。一個孩子躺在中國醫(yī)生的懷里安靜地睡著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孩子的臉上,長而彎曲的睫毛,可愛極了。這里也有毒蛇咬傷的,援非的毒蛇血清是從南非運來的,極其珍貴。
我和史醫(yī)生在院子里等了快三個小時。司機要去接人就先走了,說好了再給他打電話。我怕出事,不停地朝房間里看。中國醫(yī)生忙碌著。援非醫(yī)院是歐式的,白色墻壁,羅馬柱。約瑟夫去藥房上了藥,包扎好后,捂著手走出來,他手上密密麻麻地縫著針線,坐在門口,等待司機來接我們。
回來后,他要上班,經(jīng)理讓他休息,并給他工傷待遇,每天有4500FCFA的工資。約瑟夫激動極了,給家里打電話,說,China good!他在馬拉博的私人工地打雜,可沒有遇到這樣好的待遇。約瑟夫?qū)ξ腋痈屑ぁK谒奚狃B(yǎng)傷的時候,我常會去看,還給他帶中國菜吃。在波羅蜜樹下,他給我講述岡比亞的事情。他說,他有個妹妹,問我要不要,16歲。我說,太小了,在中國20歲才能結(jié)婚,而且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想到中國打工,我還沒想到什么辦法能讓他跟我回到中國。
我也會跟他講述我的事情。他聽不懂的時候我就用動作演示給他看。
約瑟夫傷快好了,又要上班。我跟班長說,讓約瑟夫跟著我干活。重活我都讓約瑟夫歇著,或者讓他負(fù)責(zé)遞工具。半個月后,約瑟夫的傷口徹底好了,畢竟年輕,痊愈的速度極快。那段時間,很多非洲朋友都想來我們幕墻組干活。約瑟夫傷口痊愈以后,一直跟著我干活。他幫我搬著巨大的玻璃,要是弄不動,會喊別的班組的非洲工友來幫忙。干完活,約瑟夫拿出僅有的幾百FCFA給我買飲料。我從來沒有見過約瑟夫喝飲料,他只買給我喝。他們工資比我少一些。所以,我也會時不時地偷偷請約瑟夫喝飲料。我們彼此都把對方當(dāng)成好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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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