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5期|玄武:野獸贊美詩(組詩)
玄武,1972生,1989年開始寫作。著述十余種。最新作品有《在草木與獸之間》。居太原。
野雞贊美詩
嘎嘎地叫,嘲弄著人類墳頭
在草叢,在樹冠,在山坡和樹陰里
在農田,在地壟,在田埂
下雨不下雨最知道,天氣預報算什么
擁有藐視人類的視角,腹中蛋卵
光中的陰影囊括了村莊
擁有天空又貼緊大地,跑得比兔子還快
起得比京郊的公務員還早
擁有南風中最早最強大的春情
一只公野雞駕馭一群母雞
人族自嘆弗如,艷羨不已
捉蝎子的農民多么惱火!
它待過的地方一無所有
也沒有蜈蚣,冬蟲夏草
沒有劇毒的七寸蛇
它比最精通劇毒的藥劑師更懂得
識別躺板板的紅傘傘,毒草
它知道所有墳中老人身上的毒藥
百草枯,敵敵畏,樂果,這酯那酯
它刨,它撓,它飛,它奔走
它撲騰翅膀嘎嘎地叫,喈喈地應
它吃蟋蟀,螞蚱,果子,麥粒,玉米
它向暮顯晨隱的兔子問安
小兔崽和小雞崽,一起玩躲老鷹的游戲
躲黃鼠狼的游戲,一起探討地震和洪水
一起探討遍地荒蕪的村莊。飛吧,跑吧
世界歸根結底是雞們的
我們死后,它是最臨近最常見的動靜
把四季晝夜最炫的色彩采集于一身
尊敬的女士,愿你胸大有腦
野雞一般機警,野雞一般自在
愿你公野雞一般華美,它多像一只小鳳凰
野兔贊美詩
白天像月亮一樣隱沒,
從日暮到拂曉,田野細微地顫動
它精巧的小身子蹦蹦跶跶。
它好像真的住在月亮里
不是白色,就是這樣的土黃色。
有時我艷羨一只野兔的富有,
它隨便吃著滾動的果子,
蘋果,梨,杏,桃子,櫻桃
挑揀著去哪一塊果園,
它是清純的老司機,
熟知從青澀到爛熟的所有味道。
它擁有那么多種甚至還未命名的野草上的星光。
它多么傲慢,從不正眼相看哪怕是黃鼠狼
頭部二百七十度范圍內盡收眼底。
在洶涌的春夜恣意喊叫,比貓還狠
“要呀!我還要呀!”
那么多那么多的野兔,
土坷垃一邊滾動一邊長出大耳朵。
驕矜于自己奔跑的速度,隱身的技巧
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了你,
想捉住你仿佛捉住你擁有的一切。
見過你一蹦一米多高,奔跑中忽然反向
見過你游泳,上樹,
猴子一樣翻筋斗,驢一樣打滾
歡喜地做羞羞的事,幾秒鐘就一骨碌栽下來,
見過你反腿踢一只倒霉的貓。
我為自己能夠見到而心滿意足,
幾乎自負于別人一生難遇。
獾先生
獾先生與玄武先生同步
天擦黑就抖擻,準備離開洞府。
夜晚和溝壑,是它盡情漫游的大海,
高明的建筑師,居住于山體中的矮人族
地下與世無爭的國王,深不可測的宮殿
可達五公里之遠,三層樓之高,
起居室,衛(wèi)生間,分類儲藏室,通氣口
應急密道與出口,防水措施,等等一應俱全
洪水來臨,也不會像可憐的鄭州地鐵。
獾先生把自己長成胖錐形,
靈活地在溝壁上鼓涌鼓涌,
在玉米地,在杏樹林,在西瓜地
它是一扭就閃開鋼叉的猹,是獾八狗子
它閃不開一代又一代的閏土,
閃不開讀過閏土的人又變成閏土,和Q哥哥。
傳說有狗獾豬獾,還有人獾
后者的腳印和小娃娃腳板一模一樣。
它聽到一只甲蟲在落葉中鉆
聽到蚯蚓在土里蠕動,挖出來吃了它
它當然能聽到村里家家戶戶的咒罵聲。
這家玉米田遭殃,那家瓜田淬了滿地
獾先生舉族占有所有農田,
兔崽子們一言不發(fā),只顧吃它們的草。
獾先生站起來壓一棵玉米,
咔嚓的斷裂聲此起彼伏多么快樂。
它多么挑剔,一棵一棵
尋找合口味的那棒子玉米
像尋找自己唯一的伴侶,
吃飽了就和一畝多的玉米橫七豎八
一起躺平,還有獾老婆和孩子們。
獾先生起身到路邊遛彎
遇到玄武先生的車,就要喪命
鼓涌鼓涌沿路跑,獾老婆在一旁目瞪口呆
車臨時憐憫,從它上方跨過去。
這是夏末之夜的奇異事件,
兩個或三個家伙都驚魂不定。
玄武先生艷羨它光亮的皮毛
和關節(jié)從不疼痛的胖身子,
總妄圖向它借一點點油。
不知遇見的獾先生是哪一個種類,
就像它不知道玄武先生有哪種三觀。
獾先生哼哼著,今晚不知吃什么
總之入秋了要吃夠睡一冬天的東西。
玄武先生知道,在成群的
閹割過的牲畜和寵物之間
贊美一只野獸,是極為困難的事,
但還是寫下了肉墩墩的句子,
它是獾先生在深溝里的一聲哼哼
像小豬崽吃飽了的滿意,或者含問詢之意。
鴉
頭顱裂開的
一只烏鴉
站在春夜的虛空
悲哀地望我
它那么頑強
卻已不能鳴叫
站在柔嫩的槐葉里
不知能否撐到天明
它使我驚懼深重
頭顱裂開,不能言語
參不透的隱喻
整個春天
每個夜晚,響徹
它跌落的撲通聲
金錢豹贊美詩
1. 連往昔的高大山巒
都變得猥瑣如塵粒
唯可告慰的,是沒有自棄的安然
仍存有憤怒的能力,憤怒的熱情
2. 不能阻每個斷黑時分,則
請拋棄
像土地拋棄其上
樓房,糧食,做愛的人們
像舍棄一切的荒野自我治愈
長出草,長出風,長出河與豹子
自我拯救
便是獲取
3. 即便大地上充滿了
一百只眼的牛頭怪
也仍攔不住一只豹子
騰空躍起,落下即匿
我看到一種與時代并行
不交錯的奇異自由時空
4. 跨年時分,11:40至12:20
遇見自己靈魂,與之搏斗
不是但丁在叢林遇到的那只
不是博爾赫斯圖書館里那只
不是橫在李白蜀道上那只
不是周處,不是楚地山林
不是圣書里日光一般明亮的
不是性欲一般陰柔而兇暴的
盯著它,殊死一擊。我的肉身
與它毫發(fā)無損,彼此全身而退
此非子遇麟。莊夢蝶。是天命年
之宿命。是一頭躍入虎年的豹子
五十年的巨大幻覺里,在無數次
夢中之夢里,這是最真切的一次
我需要在剩余的夢里
參這神跡一般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