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鏡像中的情感失語與生存困境——讀胡學文《魚刺》
胡學文的中篇小說《魚刺》(首發(fā)于《鐘山》2025年第3期)以一根卡喉的魚刺作為隱喻,串聯(lián)起杜子方的婚姻危機、情感創(chuàng)傷以及精神困境。當卡住喉嚨的魚刺被取出但杜子方仍覺刺癢難忍,物理意義上的疼痛便成為精神意義上的隱喻,它既是杜子方與房晴婚姻中“存在卻不可見”的裂痕,也是底層在階層結(jié)構(gòu)中的生存尷尬。
《魚刺》以杜子方被魚刺卡住喉嚨開篇,穿插與房晴相戀、結(jié)婚終至決裂的回憶,以杜子方執(zhí)著于尋找房晴收尾,通過“現(xiàn)實—回憶—現(xiàn)實”的螺旋式上升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魚刺從生理刺痛向存在隱喻的演變。作為婚姻牽線人的王寬突然問及房晴的近況,杜子方“急速囫圇吞下去”的不僅是魚肉,更是婚姻里積壓已久的猜忌和疑慮。魚刺象征杜子方和房晴之間的婚姻裂痕,即使裂痕通過離婚被強制性忽略,如刺痛感的婚姻創(chuàng)傷卻在某處落地生根。房晴與公司二把的關系是刺向婚姻的“魚刺”,但即使是作為“罪證”的照片也“沒有親昵之態(tài)”,或許說,婚姻里的猜忌和尋找出軌證據(jù)的執(zhí)念才是婚姻的隱痛所在。更具諷刺的是,魚刺所帶來的刺癢感成為杜子方離婚后與范慧親密關系中的障礙,也成為他渴望通過找到房晴來探尋婚姻危機真相的執(zhí)念,但荒誕性也正在于此,因為魚刺是杜子方喉間不存在的存在之物。所以,即使影像檢查無異常,那些未曾坦誠以待的瞬間、無從得知的婚姻危機的真相、尋找房晴卻不可得的謎團正如喉間刺癢不止的魚刺一樣,時不時擾亂杜子方的生活、刺痛杜子方的靈魂,成為他生命的枷鎖。
《魚刺》巧妙地用飲食意象勾勒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反映人物的情感困境?!皟商毂爻砸淮巍钡奈骷t柿炒雞蛋是杜子方渴望在平民家常中安穩(wěn)度日的象征,對豆制品的偏愛是房晴外柔內(nèi)韌卻難逃易碎命運的隱喻,“帶著原生味道”的尖椒炒肥腸則折射著房玄追求刺激、放縱欲望的市儈性情。當杜子方用普通豆皮而不是房晴偏愛的“老懷安豆皮”來做青椒豆皮時,他期待通過豆皮差異來引起房晴的追問,但房晴的無動于衷表明她已然不在意杜子方的用心與否,由積壓的沉默、猜忌引起的婚姻危機最終成為卡在杜子方喉間的無法言說的隱痛。杜子方本想將魚刺事件向范慧傾訴,但“洶涌的說話欲如潮水退卻”,雖然杜子方“連喝兩碗雞湯”用以壓制喉嚨的刺癢,但他和范慧的親密嘗試還是被咳嗽中斷,這表明杜子方既渴望親密關系卻延續(xù)了回避交流的情感慣性,以至于他無法直面過去的情感創(chuàng)傷,也無法在新關系中獲得療愈。小說也將情感的流動滲透在飲食細節(jié)之中。飯桌之上,房晴“抓著筷子,仍然在手機上忙活”以及“沒再往嘴里夾菜,咀嚼卻沒有?!钡募毠?jié)精準刻畫了其精神游離和情感疏離的狀態(tài)。當杜子方試圖用一起買掛鐘以及互相夾雞蛋的經(jīng)歷試圖喚起二人的溫存記憶時,房晴眼里“搖了幾搖便熄滅”的微光說明用回憶逃避婚姻失敗現(xiàn)實的徒勞。相濡以沫不再,婚姻的剩余物是同床異夢。
婚姻敘事的背后是胡學文通過杜子方的人生境遇對個體在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中尷尬處境和精神困境的折射。杜子方為赴宴“坐了半小時地鐵,再改騎單車”,抵達后“輕抬腳步,仍有重響”等細節(jié)細致刻畫了底層進入上層圈層的小心翼翼和窘迫不安。王寬主導飯局上“從國際局勢到國內(nèi)新聞,從投資方向到商界秘聞”的話題,杜子方卻只能“埋頭對付盤中餐”,當杜子方被魚刺卡得“背冒汗眼發(fā)黑”,王寬輕描淡寫的一句“太小題大做”,表明杜子方的被忽略不僅是階層地位的真實寫照,也暴露了階級鴻溝下的情感漠視。當杜子方用所謂“內(nèi)部專供”的五糧液招待做了副縣長的昔年同窗并自我開解“口感還是不錯的”,這種嘗試維系體面的努力,將杜子方在階級落差前的尷尬和窘迫暴露無遺。當杜子方與房晴之間出現(xiàn)婚姻危機,杜子方選擇逃避和隱忍,因為在年近四十一無所成的當下,他將婚姻看作自我成功的唯一證明,所以他像溺水者一樣拼死抓住搖搖欲墜的婚姻,直到離婚之后他仍執(zhí)著于尋找房晴,或者說,他想要通過尋找房晴確立自我存在的意義。杜子方在駐村時過著“和棄子沒什么兩樣”的生活,與范慧的半同居關系也是各取所需的交易,只有尋找房晴才能拼湊事情的真相,才能填補離婚帶來的意義真空,特別是當杜子方得知房晴的公司倒閉、住進精神病院后,尋找房晴并為她“出點小力”的行動便成為他避免陷入虛無的存在困境中的意義所在。事實上,生存焦慮是小說人物普遍面臨的問題,房晴辭掉普通職員的工作應聘藥企,成為財務總監(jiān)后頻繁出差、見客戶,“表面風光,暗里遭罪”的生活狀態(tài)最終以精神崩潰收場;房玄做生意,從傳銷代理到賣酒做茶、風電挖坑木材販運,不像杜子方一樣安分守己,卻又無法進入王寬所象征的權力階層,只能在欲望的狂歡中消耗生命。
《魚刺》的精妙之處在于,它將飲食細節(jié)作為觀察人物情感世界、婚姻生活、生存狀態(tài)的鏡像,將個人化的日常經(jīng)驗升華為對普遍性生存困境的思考。當杜子方在飯局社交中只能默默吞咽、在婚姻圍城里一再失語,魚刺便完成了從生理異物向生存隱喻的轉(zhuǎn)變。小說結(jié)尾杜子方從石城到尖嶺尋找房晴也沒能找到,喉嚨的刺癢也沒有消除,這一開放式結(jié)局恰恰昭示了生存困境的持續(xù)性,那些卡在喉嚨里的細刺,既是杜子方無法言說的情感創(chuàng)傷、難以吞咽的隱秘傷痛,也是普通人無法消化的生存焦慮。
作者系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