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覽全篇，小說《秋水》以獨特的敘事結構和富有張力的文風創(chuàng)造了一個關于生命奇遇和生存境遇的深刻故事，而在故事背后，流露著作者陳春成追求平靜的寫作心態(tài)，和對江流、人事的哲學性思考。是是非非撥亂的人生軌跡，在作者講述的故事中，一步步被主人公范圓圓尋回，小說中不僅有詩意的美好，也有對行業(yè)亂象的揭示，作者似乎有意規(guī)避了一些故事性的敘事方向，轉而向富有哲思的人生探索發(fā)展——“臆園”反而比監(jiān)工的園子更理想，名字從“沅”到“圓”再到“沅”的原生記憶探索，獨特的敘事結構剛好完美地承載起這種小說追求人生探索意義而產生的文本壓強，最終體現(xiàn)在了作者在文本風格上的創(chuàng)新。

敘事技巧的創(chuàng)新——通過意識流展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

威廉·詹姆斯提出的“意識流”自心理學領域發(fā)跡以來，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的發(fā)展，已經(jīng)大量被應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而小說中的意識流強調以人的內心世界、意識的流動為重點描述對象，關注的中心點也從傳統(tǒng)小說的“情節(jié)核”變遷為人物在某一時刻或某一時間段內復雜的意識活動。

而在小說《秋水》之前，“90后”作家陳春成的短篇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優(yōu)美獨特的語言、多樣主題和豐沛情感等優(yōu)勢獲得了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值得一提的是，陳春成在小說集中對于環(huán)形敘事的嫻熟應用，其中，《傳彩筆》《紅樓夢彌撒》《尺波》等篇章均有體現(xiàn)，作者善于在開頭塑造矛盾、給出謎題，通過環(huán)形的敘事，最終解開謎底，作者對于解謎式的敘事方式和技巧的探索十分成功。

回到《秋水》，其敘事仍然突破了傳統(tǒng)線性敘事結構，這也是作者的一貫風格。但僅在敘事方面又有較大的創(chuàng)新，小說《秋水》當中著重描寫了主人公范圓圓的內心獨白和自由聯(lián)想。我認為，其具備了意識流寫作的特征，并且文中登機后的回憶，以及只身尋找真相的時候多次出現(xiàn)意識流，作者對其嫻熟把握，表現(xiàn)了作者探尋不同敘事技巧的努力。

但同時，與伍爾夫、喬伊斯等經(jīng)典意識流作家在作品中的意識流的巨量展現(xiàn)相比，《秋水》當中的意識流展現(xiàn)還是較為克制的，卻又區(qū)別開一般對于人物心理的普通探索。這是因為其間展現(xiàn)的技法是較為成熟的，小說中作者特意利用意識流的技巧，巧妙削弱了自身巨大的故事性，以復雜的人物自我探索豐富了人物形象和主題，也基于此，作者才能憑借詩意、恬淡的文風完成其所追求的“老實，耐煩”的寫法提升。

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之下，小說主人公既有理想的崇高，又有因生存困境導致的現(xiàn)實困苦，褪去一定故事性后，寫清了主人公的真實心理，將主人公身上那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繪聲繪色地表達出來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主人公也慢慢追尋到了真實的自我。這一點上，小說沒有停留在理論環(huán)節(jié)，而是實打實地完成了整體敘述風格的重建。

敘事方向的不同——文中“懸而未決的疑團”最終去哪了？

從內容上看，前文主人公主動答應前往長沙出差，她回想十月和十一月的瑣事將自己折磨得像“水母一樣懸浮著”，乃至“虛弱得接近透明”；而如今在飛機上本該享受旅途的寧靜時，作者卻寫到主人公無心讀書，并且恍惚地思索人生——問題隨即拋出，關于外婆的身世與自己名字的疑團。這一步還是貫徹了作者的文風，善于制造矛盾和編織情節(jié)。

這時，懸而未決的疑團似乎已經(jīng)現(xiàn)身，并且仿佛在主人公到達長沙，見到沅水后就能立刻解決的時候，作者并沒有按常規(guī)路數(shù)來寫，反而寫到了范圓圓心不在焉的會議和一部看似無關緊要的諜戰(zhàn)劇目《暗格》，通過劇目又一下引出了那記掛兩年不得不前往長沙的最關鍵的真正疑因——電視劇《暗格》中出現(xiàn)的園景疑似抄襲自己的設計。

當真正的疑因出現(xiàn)后，主人公一步步地調查走訪，這時懸疑緊張的敘事挑撥讀者的神經(jīng)，但當一步步深入其中，見到了相關人物韓經(jīng)理、印總以及一手建造了“臆園”的洪師傅，緊張的故事情節(jié)卻沒有像讀者期待那般走向精彩、刺激的高潮，故事的懸疑感卻又被作者寫淡了。

主人公并沒有和這些抄襲她創(chuàng)意或踐踏她創(chuàng)意的任何人起沖突，對待印總等人如同“追星”，對待那個沒有自己參與卻建設得如同自己理想中的“臆園”，沒有任何懷恨的心理，她喜歡。這說明一點，主人公并沒有順著行業(yè)思維行動，她前往這里追求的只是關于自身和“臆園”的真相，追求的也只是真實的自我，作者有意將沅水同主人公聯(lián)系到一起，意圖可能也就是為了表達這一主題。

而當我們以為主人公沉浸在“臆園”當中，會以唯美夢幻的結局收場時，作者卻又安排了最后一段精彩的描寫，當主人公用和尚走那條路作為自己辭職不辭職的賭注時，和尚卻停了下來，拿出了手機支架進行直播，這一戲謔場景使得主人公最終明白了一個道理——江流自在。最終從故事宣發(fā)出的意旨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在作者巧妙的敘述當中。

主題價值與故事性之間的取舍

作者拋開常用的解謎類故事框架，用一種獨特的意識流敘事來寫，其更多的是在個人的精神漫游當中追溯記憶、身份等對于價值思辨的探索，而這種敘事策略使得主題色彩十分濃艷，凸顯了象征事物的意義。

主人公范圓圓是一個高級工程師，但當現(xiàn)場負責人和院領導為了縮工減材合伙蒙騙她時，她就不只是對畸形的設計感到悲痛，還有對工作和行業(yè)的悲痛。這樣的行業(yè)亂象導致了一個荒誕的情景出現(xiàn)——最精致的設計竟誕生于盜版。而也因為行業(yè)亂象和繁忙的工作，范圓圓的壓力變大，乃至跟男友分手等情況，讓其不斷失去了工作的熱情和信心，失去了對自我的堅守，而最終范圓圓在“臆園”和沅江找尋自我、追回本我的這條主線，也就代表了作者放在作品中的哲思材料——江流自在，江水不被喧鬧的行人所影響，最真實的自我也不應該受到喧鬧環(huán)境的影響。

而小說的主題價值也不僅僅局限在對以范圓圓為代表的工程師的生存狀況的探討，其對于行業(yè)亂象的描寫也涉及酒店行業(yè)，以韓經(jīng)理的口吻來說，印老板不念舊情和新老板的不諳人情，實際上也側面顯示了酒店行業(yè)與工建行業(yè)相同的亂象。

此外，主人公好像同一切與“臆園”相關的人或事，天然存在一種親和感，這種親和感仿佛同作者的敘事和內容有些沖突，但究其主題來看，我們可以認為這種親和感的出現(xiàn)并不是空穴來風的。在第二章，額外提到范圓圓關于日常的綠色記錄本和關于工作的棕色記錄本，棕色本的增加速度超過綠色本，這一描述就象征著因工作和行業(yè)導致了主人公真實的自我被隱藏和埋沒，隱喻著主人公的自我已經(jīng)逐漸“失真”，在生存狀況揭示后更能體現(xiàn)這一點。對于主人公來說，“臆園”才是真實的自我，“臆園”同樣也是主角范圓圓的精神和身份的象征符號，而對自我的親近則代表了主人公想要尋回自我的決心和態(tài)度。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小說《秋水》的主題價值已經(jīng)遠遠大過了故事性。

高標準語言的確立要素

小說的語言同作者想要追求平常、放緩的心態(tài)息息相關，但小說所完成的上下連貫的平靜感卻不是樸實無華的文字造就的，也不能由獨特的敘事獨自完成，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恰恰與樸實無華的文字相反，作者非常擅長運用塑造場景的描述性語言和形容性語言。

在飛機上，作者寫道：“透過舷窗，透過云層罅隙處，不時望見夜間的城市，如一些發(fā)光的藻類，聚在黑沉沉水面上，微微騷動著……她凝視著其中一道，在黑底子上描出一縷金線，閃爍不定，忽然被茫茫的云影一截，全都不見。只剩機翼的燈呆呆地一眨、一眨，她頭一偏，瞥見窗玻璃里自己的輪廓?！边@段描寫非常優(yōu)美，“藻類”“金線”和“燈呆呆地一眨、一眨”生動準確地完成了該場景的塑造。

當范圓圓坐車前往酒店的時候，作者這樣寫道：“進入一片疏松的黑暗，是郊野。板實的黑暗，是隧道……云的底部被烘亮了，下面是個縣城吧?！敝T如以上兩段文字，在作者陳春成的作品中大量存在，此類非常優(yōu)美并且準確的描述性語言被作者所用后，細膩地完成了小說《秋水》當中的各類轉換場景和環(huán)境氛圍的塑造。

但作者的語言特色并不局限在單一的描述和刻畫場景上，如多次出現(xiàn)的建筑名詞和建筑知識，如對塔起源的介紹，對經(jīng)幢的演進介紹，以及在范圓圓對于建筑設計建設的工作回憶部分，范圓圓對于“墻”的執(zhí)著等等，這些專業(yè)知識不僅增加了主角角色的真實性，也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感；而關于古典詩詞以及地域文化和歷史傳說的相關語言特色，則盡可能地豐富了小說的文化內涵，比如最后一小節(jié)的一句“水天清，影湛波平”，不僅從容地展現(xiàn)了主人公此時淡然的心境，并且非常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其面對江面景色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又增強了文本的古典氣息，而詩句的運用又能展現(xiàn)出符合范圓圓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特質，可謂一舉多得。

這些語言的出現(xiàn)，不僅在文化上延續(xù)了詩意的意境，將本荒誕戲劇的一幕轉變了，其語言的準確和韻味值得讀者仔細品味，高標準高要求的語言恰恰也反映了作者不斷追求小說品質的提升，而高標準的語言對于小說本身的作用自然也是錦上添花的，相當于人在體能訓練期間的對于肌肉的“塑型”。

屬于范圓圓的突圍

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總是獨特的設定加上非常新奇的想象力，但不論是《竹峰寺》當中尋找蛺蝶碑，還是《夜晚的潛水艇》中對海底世界沉迷的少年，抑或是《傳彩筆》中不斷追求寫作極地的葉書華，作者筆下的角色都存在一定的困境，其中，當屬《秋水》中的范圓圓面臨的生存困境獨為驚險——當《秋水》仍延續(xù)了作者的一定寫作風格時，作者完全可以保留住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獨特性，將范圓圓寫回設定，將范圓圓重新安置在老框架內，但作者沒有這樣做，憑借獨特敘事和面對名字、精神與身份職業(yè)內涵丟失的險峻困境，范圓圓的突圍實際上就是作者自己的突圍。

短視頻時代的影響非常廣泛，乃至影響了我們每個人，而面臨著短視頻時代的價值虛無，結尾部分范圓圓見到的直播和尚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當范圓圓最終選擇接受自己是個過得不錯的工程設計師的價值妥協(xié)之時，這種從結果上的有力介入實際上比直接表現(xiàn)時代癥候更具批判性，大量現(xiàn)實元素的加入則打破了在像《夜晚的潛水艇》等作品當中那樣精心營造的虛幻世界，而作者陳春成所追求的“老實，耐煩”的寫法體現(xiàn)在《秋水》上，與其他作品相比便顯得非常克制，更如果平靜，更耐人尋味了。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曾寫道：“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這種守弱智慧體現(xiàn)在范圓圓的妥協(xié)當中，作者特地將其脫離傳統(tǒng)的英雄敘事，采用了這種弱抵抗策略，實際上并不是要范圓圓踐行消極的抵抗，重點在于“和解”，是面對工程敷衍草率的和解，是面對工程抄襲的和解，這種情緒的誕生表明了范圓圓的絕對完美主義和絕對理性主義的夭折，弱抵抗，實際上是利用傳統(tǒng)道家哲學解決自身存在的困境，但也可以算是范圓圓的迂回抗爭，江流真的總歸自在嗎？對自我妥協(xié)卻并不代表放棄，因此這樣獨特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新型知識分子的角色塑造是典型的，也是一個可供研討的角色刻畫范式，這一點上，可以說作者陳春成是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