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4期|李汀:攜香抵達(dá)
吸香
有一種植物的香是需要慢慢吸的,是那種深呼吸的吸。香樟樹的葉子、果實和枝條,都有一種沉沉的香氣。
山里人家的院旁或房后都有一些樹,這些樹多是香樟樹。香樟樹一年四季常綠,人在樹下進(jìn)屋出屋,鳥繞樹飛來飛去。樹上有鳥窩,樹下一張石頭方桌,旁邊有時躺著一只黑貓,有時臥著一只黑狗,有時圍著三五個小孩兒,鳥一樣嘰嘰喳喳鬧著。
樟木(他讀xiang)做的箱子有一種久久的香氣,連上面的紅漆也蓋不住那香氣。中學(xué)時住校,一個寢室二十多個同學(xué),每個同學(xué)都有一口箱子,裝衣服也裝零食。我背去學(xué)校的是一口樟木箱子,一下課回到寢室,就能聞到讓人異常安靜的香氣。
這口樟木箱子本是母親的嫁妝。入學(xué)前母親把這只放在最高處的箱子拿下來打開,一股樟木香便飄出來。她從箱子里拿出了放在里面的衣服,那是她結(jié)婚時穿的,一起拿出的還有放在里面的零碎毛票。隨后她說,這個樟木箱子裝啥東西都有一股米香,你背去學(xué)校,裝書裝衣服都會聞到米香。
我不情愿。木頭箱子,就一個木頭味道,有啥子米香呢。
母親把我換洗的衣服和兩三個饅頭裝進(jìn)樟木箱子,這樟木箱子就成了我在學(xué)校里最珍貴的東西。一路山道,樟木箱子在我的背上散發(fā)出淺淺的沉香。這香隨著一絲風(fēng)飄散,又隨著山間流淌的陽光漫溢,仿佛要滲進(jìn)自己的靈魂。
初入學(xué)校時我好生驚奇——校園里居然有一棵老香樟樹。那是我第一次見香樟樹。我站在樹下,望著它撐起了大片的陰涼。好多鳥兒歇在樹上,啄食還沒成熟的青青果實。后來語文老師告訴我們,操場那棵老香樟樹是老校長帶著同學(xué)們種植的,現(xiàn)今樹還在,老校長卻不在了。
因這棵老香樟樹,校園多了迷人的香氣。春季開學(xué),老遠(yuǎn)就看見老香樟樹米黃色的花。那一穗穗的花,夾雜在茂密的綠葉中間,像沸水里煮開了花的米粒兒。突然明白母親說樟木香是一種米香,原是因這小小的花朵。母親一定仔細(xì)看過樟樹開花的樣子,那小小的“米粒兒”掛在樹上,母親仰著頭,陽光金燦燦映在她臉上。鳥兒圍著樹翻飛,它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樹的“米粒兒”,那香隨著陣陣微風(fēng)飄到校園的各個角落。
到了冬天,老香樟樹的果實成熟了,一顆顆溜圓烏黑的樟樹籽隨風(fēng)掉下,“嘭嘭”落一地,黑汁兒濺得到處都是。米粒兒一樣的花朵結(jié)黑豆一樣的果實,真奇妙,“小米粒兒”真使出了好大的力氣呢。爆汁兒的果漿鋪一地,一腳踩上去,“撲哧撲哧(他讀ci)”地響。濃烈的樟木香散發(fā)出來,仿佛那黑豆一樣的身體本身就是一罐濃香。鳥兒也迷戀這香,有時它們正陶醉其中,熟透的果實就被它們的翅膀、尖喙撞落。它們停在樹梢,歪著腦袋,聽果實嘭嘭落地,看汁液爆出,嗅濃香彌漫。
一天,語文老師的話從一陣香里浮出:這棵樹站在校園里,就像老校長,從未離開。樟木香久久都不曾散去。坐在老香樟樹下,語文老師講的故事不長:
“我父母參軍走了,當(dāng)時我只有三歲,是老校長收留了我。我經(jīng)常到樟樹下張望,心里想著父母要多久才能回來。一天天過去了,他們沒有回來,我就在老校長家里長大。他兒子有的,我也有;他兒子沒有的,他也讓我有。一年冬天,我的手凍傷了,他去縣城給我買了一小盒雪花膏,那香就是這香樟樹的香氣,我至今都還保留著那雪花膏盒子呢。老校長供我讀書,我最終也回到這所學(xué)校,就是想著一輩子能守著這棵老樹——只要到了學(xué)校,我的心就一下子沉淀下來,眼前就閃現(xiàn)出老校長忙碌的身影,樟木香就在心里彌漫開來。”
我問,那是一種什么香呢?語文老師沉思了好一陣子,笑著說,是滲到骨子里的一種香,這香從來不會消失,它和生命融到了一起。
二十多人的學(xué)校寢室,我的樟木箱子最獨(dú)特。換洗的衣服在箱子里吸納了樟木的香味兒,穿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我放在樟木箱子里的饅頭、火燒饃和泡菜,總比其他同學(xué)的遲兩天發(fā)霉,吃起來也有一股樟木香的味道。每當(dāng)寢室熄了燈,我都浸在樟木香里沉沉睡去。
樹平的床和我的床挨著。他帶到學(xué)校的火燒饃,總是沒幾天就發(fā)霉沒法兒吃了。他見我還有零食可吃,就奇怪地問,你的零食咋不生霉呀?我指著紅色的樟木箱子說,也許是這股香氣的緣故吧。樹平?jīng)]好氣地說,不就是一口樟木箱子嘛,有那么神奇?
后來,樹平每次帶去學(xué)校的火燒饃都放到我的樟木箱子里,還真能多吃幾天,我也能享受到他家的火燒饃了?;馃x淡淡的麥香和樟木香融合在一起,我至今還時不時能嗅到這股香味兒……幾次搬家,樟木箱子一直留著,我用它來放珍藏的字畫。一進(jìn)入小小的書房,讓人沉靜的氣味兒便環(huán)繞過來,如一抹早晨的亮光從樹梢間透下來,斑斑駁駁地照在小路上。香里似乎還有鳥的啾鳴,它們撲騰著翅膀躍進(jìn)心田,牽動著心跳。
那是稻花香,隨風(fēng)飄蕩;那是陽光香,遍地金黃。偶然機(jī)會,友人送給我一幅楷書手卷。手卷配了一副樟木匣子,匣子很小巧,長十八厘米,寬七厘米,深八厘米。沒有一釘一鉚,四周全靠榫卯結(jié)構(gòu)連接,全手工工藝。友人送我時打開匣子,淡淡的樟木香立馬充滿鼻腔。
我興奮地說,樟木盒子呀,那我要了。我近似搶一樣從友人手上拿過樟木匣子。那光滑的匣子沒有上漆,為本色。友人說,這書卷的內(nèi)容也好,正好配樟木匣子呢。打開一看,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用小楷字寫成,看著明快、疏朗。
友人接著說,“岸芷汀蘭,郁郁青青”,這里面也含了你的名字。我笑著說,這香有一股子正氣。樟木匣子被我?guī)Щ丶?,書房里便有兩種樟木香彌漫。每每進(jìn)入書房,我都會深吸幾口,讓那香慢慢沉入心田,這也成了我人生的一種儀式,每天都要有。
飲香
大地植物飲天地雨露,蘊(yùn)含的各種香氣繽紛熱烈。我們能夠做的,也許就是“舀其一小勺”,以療慰自己。
藿香,像是山村一位姑娘的芳名,而作為植物的藿香,卻可以成為美美的一道菜。其實藿香早期是被視作香料使用的。三國時期《南州異物志》曾有記載:“藿香出海邊國,形如都梁,葉似水蘇,可著衣服中?!币灿惺妨嫌涊d了藿香的藥物功效:“藿香微溫,療風(fēng)水腫毒,去惡氣,止霍亂心痛?!?/p>
藿香常被用來做涼拌菜。開春后摘藿香嫩葉,用清水沖洗干凈,開水焯幾下,備上蔥花、姜絲、熟油辣子,加鹽、醬油、香醋調(diào)勻。一口涼拌藿香,一口稀飯,這頓早餐的味道自然鮮美極了。當(dāng)然也有用野蔥、折耳根和藿香一起涼拌的,能讓人吃出野菜的清爽和嫩脆來。開春第一杯酒,一定要用這涼拌藿香來下的,藿香的芳香和酒的濃烈相互撕扯、融合,那才叫一個爽呢。
藿香燉魚在清朝時期非常受歡迎。我第一次吃藿香,吃的就是藿香燉魚這道菜。七歲那年夏天,父親帶我在屋前小河里捉魚。將魚帶回家,剖肚清理干凈,油鍋煎魚,兌水煮開,煮上十分鐘,再將從屋后摘來的一大把藿香葉洗凈放進(jìn)魚湯里,加鹽起鍋。一人一碗,魚湯奶白,藿香芳香微甜,每個人都吃得大汗淋漓。
去年夏天,在一處安靜的小院里,朋友邀約喝茶。小院旁邊的地里一片綠意蓬勃,一叢一叢的藿香,已經(jīng)抽出紫色的花穗,好多蝴蝶在花叢里翻飛。朋友說,蝴蝶才是最喜歡追香的。朋友把泡好的茶水,給每人斟了一杯。茶水黃澄澄的,像是將金黃的夕陽裝進(jìn)了茶杯。一抹陽光在窗外飛翔,一杯陽光也在茶杯里馳騁。
朋友說,蝴蝶追香,我們也來飲一杯香吧。眾人端起茶杯,就嗅到了陣陣芳香。我驚奇地問,這是啥子茶呢,這么香?朋友做了一個鬼臉,笑著說,你們猜猜吧。有人說是茉莉,有人說是桂花,有人說是玫瑰。我搖搖頭問朋友,是啥呢?朋友笑嘻嘻說,是藿香菊花。所有人一陣豁然,原來如此。趕快把茶杯端起來,就著窗外的陽光和花香慢慢飲上一口。這茶水的湯色是金黃的,連氣味兒也似金黃一般,讓人心情明亮——芳香里是金黃,金黃里也是芳香。再一細(xì)品,原來金黃里還有一絲草木甘甜,還有一縷陽光照進(jìn)來。
朋友說,盛夏要納一些香氣,讓香排了身體里的惡才是。我一驚,這人體中好多的惡,如何讓香排了去?朋友像是讀懂了我的心,接著說,這香排的是小惡,大惡需要自己排。這香不要燥熱的,微醺的才剛好呢。而藿香的香氣就是能慢慢浸入人體的一種香。
朋友又說,說到小惡是啥,好多人不明白呢,就是那些生氣呀,焦躁呀,憤怒呀,甚至一些小小的計較。
那天,我們度過了一個安靜的下午。一下午我們都在藿香菊花茶的微醺中沉醉。朋友還做了藿香餅。洗凈的藿香葉切成細(xì)絲,拌入兩三個雞蛋,加入適量麥面,用清水?dāng)嚢杈鶆?,和成面團(tuán)。面團(tuán)壓成餅,再把面餅放在油鍋里慢慢炕,炕好一面,再炕另一面,等兩面炕成金黃就做好了。喝藿香菊花茶,吃藿香餅,簡直是極為難得的享受。
朋友還不滿足,又拿出藿香泡酒讓我們品。朋友說,這酒的濃烈在藿香的香氣里也繳械投降了。一小杯就好。我們飲下了一口口芳香,唇齒間留香悠長。我們驚呼,這哪是酒,明明是“甘霖”和“雨露”呢。朋友笑著說,應(yīng)該還有金黃的陽光吧。
酒足飯飽后,我們從朋友家出來,天色已黑。一彎月牙掛在夜空中,空氣中彌漫著藿香的陣陣芳香。映著星光,我們好似看見朋友家地里的那一束束藿香花,正閃著紫色的光芒。此刻,藿香的芳香正在我的體內(nèi)升騰著,剛剛好,仿佛自己的那些小惡一下子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