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文學為何總在“真實性”上引發(fā)爭議? ——從《惹作》出發(fā),探尋真實與想象的邊界
在閱讀時,你是否會對一些作品到底屬于“小說”還是“紀實文學”感到困惑?和紀實文學相比,這些作品主觀色彩相對濃厚,對場景和人物心理的描寫細膩,熟稔地運用小說技巧;和小說相比,又非常依附于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事件,強調“真實”“親歷”。今年年初,非虛構文學作品《惹作》以細膩的文筆呈現(xiàn)出一位名為“苦惹作”的大涼山女子的一生。書中對一些場景的細節(jié)描繪以及對主人公內心活動的揣摩,曾一度因為“真實性”的問題,引發(fā)了跨越學界的討論。
近年來,非虛構寫作場域中涌現(xiàn)出不少帶有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志等跨學科背景的作品,《生死課》《我的二本學生》《鹽鎮(zhèn)》《梁莊十年》……這些作品大多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因為所關注群體的典型性、豐富性,文本呈現(xiàn)出的較高文學性、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和讀者共鳴,引發(fā)廣泛討論和關注。
非虛構也許不止事實確鑿那么簡單,但堅持寫“真人真事”,一定是非虛構寫作的前提??扇绻挥小袄浔钡氖聦嵑蛿?shù)據,非虛構文學與社會學、人類學的論文又有何不同?創(chuàng)作者深厚的文學創(chuàng)作功底在幫助讀者更好地浸入式了解所探討對象的同時,似乎也隱藏著一定的風險:綿密的細節(jié)描寫是否帶有作者過于強烈的主觀性,用想象填補事實罅隙的同時是否逃逸出事物原本發(fā)展的邏輯,從而失去了讀者的信任?本文想要探討的正是我們應當如何看待非虛構文學中的真實性,以及在非虛構文學中,想象力(虛構)能夠抵達的最遠之處是哪里?
受限的幻象師
來自農村的外出務工者、偏遠地區(qū)的失聲女性、城市的邊緣人群……非虛構作品通過一個個“事實”、“親歷”,將世界萬象和蕓蕓眾生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其震撼人心的力量正是源自真實。而真實性帶來的代入感和情感共鳴,也是讀者選擇閱讀非虛構作品的重要原因。
然而,非虛構創(chuàng)作者能接觸到的永遠是“有限的真實”。即便是親歷者,在特定環(huán)境和條件下,也可能產生“眼見不為實”的錯覺;留在記憶中的很可能是“篩選過的事實”,而語言就像一團迷霧,即便是親歷者口述也不一定可靠。這意味著田野調查和采訪時所得到的第一手資料不會十分精確,需要創(chuàng)作者仔細多方地搜集、求證、甄別、推演。所以,非虛構寫作存在著天然的矛盾——非虛構要求“真實”,但所有敘事都需經過敘述主體的篩選、重組和語言轉化,客觀事實被作者的心靈“過濾”,這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呈現(xiàn)出來的已不是最原初的面貌。一如《非虛構的藝術》一書中所提到的,“誠實的非虛構敘事者,就是一個受限的幻象師”,完美無缺地再現(xiàn)被記述者的“全部真實”,無異于締造神話。
非虛構寫作即便擁有了事實,也不一定獲得了全部真相。人們親眼所見、所聞、所感、所觸,抑或通過各種途徑獲取的數(shù)據信息,都可以作為事實,而獲取真相則需要對收集到的事實進行分析歸納、邏輯推理。無論是梁鴻筆下的梁莊、易小荷筆下的大涼山、還是黃燈筆下的鄉(xiāng)村圖景,都是作者在采訪調查后,基于自身的認知,經過分析、提煉,將焦點聚集于某一群體現(xiàn)狀以及背后所浮現(xiàn)的社會問題,得到屬于敘述主體的真實。
需要承認,非虛構寫作的真實具有相對性和有限性,以完全客觀或者全部真實要求非虛構作家和作品,既不可能,也無必要。敘述主體的主觀表達,恰是非虛構寫作中構成文學性的核心元素。經由敘事者的眼睛和心靈,事物被賦予了敘事者的洞察力與感知力,滲透了個人情感和價值觀,再以文學作品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敘述雖不可避免打上了主觀烙印,但更能引起大眾的共鳴。經過細致觀察和深切思考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和想要傳達的觀點,雖然可能受到創(chuàng)作個體自身的限制,但依然能夠為讀者認識現(xiàn)實世界提供某種啟發(fā),對社會發(fā)展起到一定影響和作用。
“不僅僅是虛構”
既然敘述主體的主觀情感和視角不可避免,那么是否意味著非虛構作品可以大膽虛構情節(jié)呢?評論家楊慶祥在《“非虛構寫作”能走多遠?》一文中曾提到,非虛構不是“反虛構”“不虛構”,而是“不僅僅是虛構”?!八枰氖且粋€原材料,而對這個原材料的書寫和加工,還需要借助虛構和想象力?!狈駝t,非虛構文學不過是“一種粗糙的、形而下的文學社會學傾向”,與新聞報道、社會學調查毫無差別。
再具備“現(xiàn)實性”的小說,小說家仍可以將生活中多個人的性格雜糅在一個角色身上,不用遵照事實的實際走向講故事,只要符合邏輯和人物性格,可以任由想象力引導結局。相比小說,非虛構文學的“虛構”更多建立在真實生活的細節(jié)和框架之上,不能捏造事情的結局、主人公的情感、受訪者的觀點等等。非虛構作者的感受也要根據現(xiàn)實情況而生發(fā),不可凌空虛構。
在《惹作》的開頭,是一段作者想象主人公“苦惹作”喝下百草枯時的情境?!八哌^一片剩殘株的苞谷地,走過一條積雪的泥濘土路……空氣中彌漫著血的味道、牛糞的味道、煮洋芋的味道,以及宰殺牲畜的血腥味的死亡氣息?!薄八銎痤^,望著蒼茫暮色中的山巒和峽谷、永遠也無法離開的村莊,一口灌下了那瓶百草枯?!痹谧髡邔嵉夭稍L時,惹作早已逝世多年,已無人親眼見證其死亡過程,她確實無法獲取當時真實發(fā)生的情況,只能依賴于想象。但根據書中實地采訪的照片以及介紹,我們得知作者也親歷了惹作自殺時瓦曲拖村“冷空氣和大雪總是不期而至”的冬天;親眼看見了苦惹作的房子,以及小路盡頭的圍墻底下她喝下百草枯的地方。書中的情景描寫實際是作者調動自身的視覺、嗅覺等感受后的另一種真實再現(xiàn)。同為女性的作者,對主人公內心的描摹更像是心生憐惜后不自覺產生的情感投射,這些情感和細節(jié)描繪是從真實場景出發(fā)的真情實感以及對當時主人公行為的合理揣測。作家所展現(xiàn)的主體情感盡管比較個人化,但并沒有刻意夸大其詞的矯飾,而是明確地體現(xiàn)了女性情感共同體的特征,兼具了個人性和公共性。
此外,非虛構文學與“社會調查式”的非虛構寫作也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后者更注重數(shù)據的分析和結論,以及嚴謹、科學的論述,較少想象的空間。無論是縣中的孩子,還是困在外賣系統(tǒng)里的騎手,行文主體都通過調查介入現(xiàn)場,關注客觀事實的呈現(xiàn)。相比之下,黃燈筆下的“二本學生”則帶有更多的人文關懷和文學色彩,著墨于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通過更多細節(jié)和心理描寫,讓讀者與這些“二本學生”的命運產生巨大共情。這意味著,非虛構文學的“有限想象”兼具現(xiàn)實關懷和想象力,更能激發(fā)大眾情感,引發(fā)更廣泛地關注。正如馮驥才所說,“作家愈恪守它的真實,它就愈有說服力,這是虛構文學無法達到的。”
是有局限的寫作,更是有價值的寫作
非虛構寫作者無法掌握全部的客觀真實,因而永遠存在被指摘的地方,非虛構寫作也需要始終直面寫作倫理的挑戰(zhàn)。作者所寫的是真實的世界和個體,但最終的呈現(xiàn)又是基于自己的認知,這就要求作者在寫作時保持敬畏之心,尊重當事人、尊重客觀事實的前提下,努力探尋事物或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動因、本質,傳達對于不同群體境遇的深切理解和思考。
非虛構文學的價值正在于通過有限真實,激發(fā)對所記述群體的共情以及對社會的結構性思考。筆者認為,不要將非虛構作品等同于答案和真相,而應將其視為一面多棱鏡,使更多受到忽視的群體被看見,使不那么洪亮的聲音被聽到,從而引導更多力量去關注尋找答案,共同推動社會進步。在未來,應當期待有更多反映社會各個方面的非虛構文學作品,用“貼近地面”的想象力,帶領我們感受不同人群的參差多態(tài)的生活。從而發(fā)現(xiàn),無論是離開梁莊的打工者、廣東學院的二本學生們,還是生活在鹽鎮(zhèn)、大涼山的人群、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你,都是血脈相連的命運共同體。


